★☆★☆★☆轻小说文库(Www.WenKu8.com)☆★☆★☆★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7章 夏季大三角,又或大四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被BAN男 录入:uspilon 修图:排骨 从前几天就下个不停的雨,到了下午总算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到处都是积水的道路上,接二连三有骑着脚踏车的小朋友从身后超越我。有个小朋友大声喊叫着伸手一指,原来那个方向有一道大大的彩虹。我停下来看了这道彩虹几秒钟,接着准备继续往前走而放低视线时,小朋友们已经不见踪影。 我心想,也许这些小朋友是去找彩虹的脚。 有个迷信是说,彩虹的脚藏有装满黄金的瓮,但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底下埋着美丽的事物这种想法,是那种认为樱花树下埋着尸体的人之一。 纯粹美丽的事物会让我担心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了偿还这种美而吃亏。我心想,如果彩虹底下是墓地就好了。我希望那鲜艳的七彩光芒,是几十个、几百个骨灰坛带来的。这样一来,也许我能比较天真地接受彩虹的美。 我来到镇立图书馆,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寻找幽灵的女生。当我拿起百圆硬币,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选饮料时,看到另一台贩卖机前站着一个撑阳伞的女生。她和我一样拿着百圆硬币,以仿佛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似的表情看着自动贩卖机。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拉起阳伞朝我脸上看过来。 「啊,大哥。」她睁大眼睛,然后微微一鞠躬。「午安,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所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找幽灵?」 「其实呢,那倒未必。」她把抱在胁下的包包举给我看。「我今天借的两本书都是和幽灵有关。」 「了不起。」我表示赞赏。 「你一定觉得我像个傻子吧?」她噘起嘴。「没关系,因为事实上我就是个傻子,而且在校成绩也不怎么好。」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了不起,你不要这么自卑。」 她默默瞪着我好一会儿,忽然放缓表情,指了指人行道上一张面向图书馆的长椅。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一会儿再走?」 我们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肩坐在长椅上慢慢喝。图书馆后面的林子里,传来几乎令人耳朵痛的蝉鸣声。 「对了,你认为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问。「每个人对幽灵都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说幽灵会在人身边保佑人,也有人说幽灵会心怀怨恨咒杀人,还有人说幽灵不会干涉活人,就只是存在于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是说过吗?我并非真心相信有幽灵。不管是UFO还是UMA之类的都可以,什么都行。」她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只是……你不觉得美渚町这个地方,和幽灵有关的故事特别丰富吗?所以我就决定寻找幽灵。」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希望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看着天空。湿润的嘴唇被阳光照得发出闪闪白光。 「我想想……以我来说,我希望幽灵是种受了很多苦,怨恨活人、为自己的际遇悲叹的东西。」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不就会觉得活着还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吗?」她说话时仍然仰望着天空。「如果幽灵全都是露出一脸安详的表情照看着活人,我应该会很羡慕他们,而想加入他们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似乎是我的赞同让她很高兴,她晃了晃长椅下的双脚。 「虽然等我年纪大了,也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为了肯定迫在眉睫的死?」 「就是这么回事。」她在阳伞下露出微笑。「大哥,你真的有试着听懂我这种怪人说的话耶。」 「我觉得自己只是很自然在跟你聊天。我们会聊得来,多半是因为你不是怪人,再不然就是我也是怪人。」 「是后者,肯定是。」 她嘻嘻笑了几声。 「说到这个,」我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的年记没有大到让你叫『大哥』,我跟你同年。」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了两、三岁呢。」 她视线游移地小声说道。 「……可是,我可以当作你年纪比我大吗?」 「是没关系,可是为什么?」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一想到我在跟同年龄的男生说话,我就会紧张得连早上吃的东西都几乎吐出来。」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就当作我年纪比你大。」 「好,这样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她闭上眼睛叹一口气,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开朗地说:「大哥,我也想听听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只有我说自己的事情太不公平了,你也说一些吧。」 我思索一会儿。我很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毕竟我是以「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前提活着,所以我在「自己的事情」这方面的库存,比起常人极端地稀少。 到头来,我也别无什么像样的话题可说,所以决定把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摊开来说。「我最近常常深夜去看星星。」 「哎呀,好浪漫呢,真没想到大哥竟然有这种兴趣。」 「不,这不是我的兴趣,我只是陪人看星星。」 「哼?好像很开心嘛。」她以闹别扭似的表情说。「反正大哥一定是跟女生一起去看星星吧?」 「有女生,也有男生。」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她垂头丧气。「我觉得被背叛了。」 「话先说在前头,包括你在内,我的朋友一共只有五个人。」我苦笑着说。「我们这群人是乌合之众,认识所有成员的只有我一个,我每次都忙着居中协调。」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你看起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一定很累吧?」 「是啊,累得要命。」 她听了立刻笑逐颜开。 「谁叫你要碰这种自己不习惯做的事,活该。」 「一点也不错。」我表示同意。 我回家后把广播转到音乐节目,一直在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即使窗户全部打开,还开了电风扇,我仍然热得流汗,在上衣弄出汗渍。吃完晚餐、泡完澡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午夜一点,枕边闹钟的铃声响了,我慢慢起身,迅速做好准备,走出家门。 明明是深夜,一路上却到处有蝉在叫。也许路灯的灯光,加上不管多晚都不会彻底消退的暑气,让蝉以为现在是白天吧。又或许是一群在白天没有机会鸣叫的蝉,到了夜晚才努力想把落后的部分追回来。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就是一到酷热的颠峰时段,蝉就会一起停止鸣叫。说来也是当然,蝉多半不太能适应极端的酷热吧。 坦白说,今年夏天热得不正常,电视新闻几乎连日在播报更新最高温纪录的消息,大人们也异口同声地说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热的夏天;再加上梅雨时期的降雨量只有正常的一半以下,导致全国各地都出现干旱现象,部分地区还实施了夜间停水措施。最近之所以常常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也许是中暑昏倒的人变多了。 我用手挥开不时会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蜘蛛网,一路往前走着走着就来到初鹿野唯的家。我所料不错,荻上千草已经在门旁等候,一发现我就微微对我挥手。千草外出时都会一板一眼地穿着制服,但多半是想到这么晚了还穿着制服在外面游荡,反而显得可疑,所以她今天穿的是有着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 「你今天穿便服啊?」 我一指出这一点,千草就拉起连衣裙的裙摆,露出为难的表情问: 「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你穿这样很好看。」 「是吗?好看吗?」 千草左右微微摇摆着身体,笑了笑。 我和千草针对连日的酷热聊了一会儿,就看到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初鹿野从门后现身。初鹿野看看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千草脸上。千草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初鹿野同学」,初鹿野就默默地微微一鞠躬。 三人到齐后,我们前往鳟川旅馆。打开通往屋顶的门,便看到已经早一步抵达的桧原裕也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他看到我们来了,只「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初鹿野招招手说:「初鹿野,快来帮忙。」 初鹿野站到望远镜旁,桧原就开始下令。「来,观景窗的调整方法就和我上次教过你的一样,你今天应该可以一个人调整好吧?」 初鹿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千草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默默调整天文望远镜的初鹿野,以及看着她调整望远镜的桧原。千草频频从旁瞥向我的脸,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呢。」 没错,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回溯记忆,回想起成了整件事开端的那一天。 * 时间回溯到我和初鹿野通了电话的那一天,也就是初鹿野身处的无人车站的公共电话,和我家的电话同时响起铃声的那一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和初鹿野好好说上几句话的机会,便将我这几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心意告诉她。尽管在我听见她的回答前电话就挂断了,但看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误会,似乎获得一定程度的化解。毕竟我因此得知初鹿野并不是讨厌我,也让初鹿野知道我并不是可怜她,光是这样就已是前进一大步。 这天晚上,深夜两点整,我来到初鹿野的家。 初鹿野不到五分钟就从后门出来,认出我而停下脚步。 我轻轻举起右手打招呼,她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一直看着我,但她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以前那种敌意或厌恶。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像是单纯在掩饰难为情。 「好,我们今天也一起去看星星吧。」我说。「就像有流星的那一晚一样。」初鹿野以拿我没辙的表情微微耸肩,不说「好」也不说「不要」,只是默默踏出脚步。到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不是跟在她身后,而是走在她身边一起前往废墟。 初鹿野坐在屋顶的椅子上仰望天空,我不着痕迹地对她问说: 「你这么喜欢看星星,为何不用天文望远镜?」 「我想用啊。」她回答得很坦白。「可是,那很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说到这个,我有个朋友有一架还挺贵的天文望远镜呢。」 初鹿野果然上钩了。「……真的?」 「是啊,要不要我去借?」 她不说话。但我心想,既然初鹿野没有当场否定,多半等于是答应了。沉默只是她以她的方式所能表达的最大抗拒。 「好,包在我身上,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准备好。」 我并未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但初鹿野目送两颗流星划过天际后,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你。」 「不客气。」我夸张地一鞠躬。「没想到你会对我道谢。等我回家,就把刚刚那句话写进日记里吧。」 「是吗?」 初鹿野看似不高兴地撇开脸。 翌日早晨,我揉着惺忪睡眼,在大热天底下走去桧原家。 店面屋檐下整排盆栽里的花都枯萎得惨不忍睹,只有爬在窗格上的牵牛花很有活力地开出蓝色与紫色的花朵。淡米褐色的砂浆墙似乎已多年未重新漆过,四处可以看到发黑的地方与龟裂。店面入口处挂着写有「居酒屋」的大灯笼,门外的白色霓虹灯招牌上则以深蓝色的字体写着店名「潮骚」。装设在二楼外凸窗下方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喀啦作响的怪声。 也因为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蝉鸣声还不大。我打开咿呀作响的门,绕到住宅那一边的玄关,按响门铃。我数了三十秒后,又按一次门铃,但没有人回应。 住家后门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我过去一看,就看到桧原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车库里维修速克达机车。他多半是在换机油吧,只见机车旁随手放着机油加油罐、套筒扳手、截短的宝特瓶等工具。 「要不要我帮忙?」我问了一声。 桧原回过头来看到我。「喔喔,是深町啊?」他瞪大眼睛。「你竟然会找上门来,还真是稀奇……啊啊,你该不会是来报三天前的仇吧?」 「这也不坏。」我捡起放在仓库角落的扳手,用扳手一端敲了敲手掌。「可是,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桧原,记得你有天文望远镜吧?」 「是啊,我有。怎么了?」 「我想跟你借用一下。」 他用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也不想想你之前是怎么嘲笑我的兴趣,现在却对天文观测有兴趣啦?」 「我不记得自己嘲笑过你。还有,对天文观测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有个朋友喜欢看星星。」 桧原半张着嘴,仔细打量我一会儿。 「不好意思,我不想借。那是我的宝贝,我不想让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 桧原说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关掉加热的引擎,戴上塑胶手套,取下排油螺栓,放宝特瓶去接滴下来的机油,等旧机油滴完后,再锁紧螺栓,打开加机油的盖子,把新的机油从加油罐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发动引擎,又放着一段时间。由于我国中时代帮忙过他很多次,已经完全记住这些作业程序。 「我无论如何都得借到。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前几天那件事也一笔勾销。我会小心使用,不会弄坏。」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马上去学。」 「学好了再来。」 「我急着用。拜托,我是认真在求你。」 「竟然对人这样千拜托、万拜托,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桧原语气颇为意外。「该不会是和女人有关吧?」 「从某些观点来看是没错。」我含糊其辞地答道。 「那我更不能借你。我不希望我的宝贝望远镜被拿去吸引女人的注意。」 我微微耸肩。「有个以前很照顾我的女生现在非常沮丧。她平常会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只为了看星星而在深夜出门。她好像只有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情会变得平静。我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桧原关掉机车引擎,打开机油盖,用抹布擦过,然后再度检查里头的机油量,确定已补充足够的机油后,他紧紧关上盖子,脱掉塑胶手套。 桧原把机车挪到车库后头停好,搬了一张竖在墙边的折叠式桌子过来,在我面前架好。他在这张满是刮痕的木桌前单膝跪下,然后卷起袖子,肩膀往前挺出。 「你听好,规则很简单。」桧原说。「我们现在来比腕力。你要挑战几次都行,只要你赢过我一次,我就把天文望远镜借给你。」 「比腕力?」我问。「我哪里会有胜算?」 「要出借天文望远镜的人是我,规则当然要对我有利,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对我太不利了。我从国中毕业典礼到上个月中旬一直在住院啊,全身上下都生锈啦。」 「那你就死心吧,我不打算改变条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桌前单膝跪地,依序看了看桧原的肩膀、上臂与下臂。桧原不愧是以健身当兴趣的人,每个部位都锻炼得非常结实。他就是那种明明不是运动社团的人,却能在体能测验的好几个项目中,都拿到全学年顶尖成绩的家伙。和他比腕力,我不可能会有胜算。 但我仍然不能劈头就放弃。我手肘撑在桌上,握住桧原的手,左手抓住桌子边缘。 「准备好了吧?」桧原问,我点点头。 桧原一说「开始」,我就卯足全身力气灌注在右手,但桧原文风不动。这不是夸饰,真的是连一公厘也没动,就好像他的手被螺丝锁在桌上。桧原露出悠闲的笑容,手腕轻轻一使力,我的手腕立刻被拗得后弯,一口气被压到最底。「第一胜。」他数着。我整只右手发麻,全身喷汗。「我们开始第二场吧。」桧原说。 等比完第十场,右手已经违背我的意思发着抖,指尖更使不上力。手肘内侧痛得像是发炎,肩膀以下剧烈发热。 等手臂的酸麻微微退去,我又学不乖地把手肘放到桌上。桧原对自己的胜利已有十足把握,比到一半就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找我说话。 「你是在哪里认识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我抬起头问。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沿着脸颊流到脖子上。 「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差点被牵扯进你和乃木山他们那场打斗的那个女生啊。」 我试图看准他说话的瞬间偷袭,但他早已看穿我会这么做,我加重手上力道的瞬间,就被更强的力道推回来。我啐了一声,回答他的问题:「你是指荻上啊?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坐我隔壁。」 「只是个同班同学,你却会跟她一起在深夜去看星星?」 「星星?」我歪了歪头。「啊,你该不会误以为我是和荻上去看星星吧?她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想看星星的是另一个女生……」 我说到这里,桧原手上的力道忽然减弱。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总之我未放过这一瞬间,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灌注下去,扳倒他的手。 接下来好一阵子,桧原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那比到一半忽然瘫软的手。 「……毕竟我们讲好了。」桧原搔了搔脖子后面。「没办法。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会借你望远镜。」 「谢谢。」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边用左手按摩整只右手边道谢。 「只是,我有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就当作没提过。」 「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我都打算答应。」我说。「是什么样的条件?」 「用望远镜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同行。」 「等一下,这我会很为难。」我赶紧摇头。「我会好好学习怎么使用天文望远镜,拜托你不要跟来。」 「不行,只有这件事我不能退让。」 「有你这样的家伙在,她会怕的。」 「能跟你要好的女生,跟我应该也能要好吧?」 「我跟她是老朋友了,你不一样。」 我们一直僵持到中午,但桧原无论如何对这一点都不肯退让。于是我借用桧原家的电话,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可以麻烦你请唯同学来听电话吗?只要说是有关望远镜的事,她应该会从房间里出来。」 『望远镜?』绫姊不明就里地反问。『算了,没关系,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既然小阳这么说,我就帮你说说看。你等一下。』 不到一分钟,初鹿野便接起电话。『……换我听电话了。』 「我从好消息说起。」我说。「经过一番交涉后,对方总算肯借我望远镜……然后是坏消息,望远镜的主人是个男生,他说除非有他同行,不然就不准我们用望远镜。我觉得他人不坏,但如果你不喜欢,我是打算拒绝。你想怎么做?」 『只要他肯借望远镜,要怎样都可以。』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 「真的没关系吗?」为求小心,我又问一次。「那里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吗?被外人知道,你不会觉得抗拒?」 『我没什么感觉,而且阳介同学就已经知道了。』 「……也是啦,这么说也没错。」 初鹿野远比我想像得更好说话,让我觉得不解,同时又问了一个临时想到的想法。 「要不要我带另一个女生去?和两个男生在一起,你一定不太自在吧?」 初鹿野用分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沉默回答我。 「你在参叶国中,不就和一个叫荻上千草的女生同班吗?」我问。 『大概吧。』初鹿野回答。 「我想带她一起去,你介意吗?」 又是一段很长的停顿之后,初鹿野说:『随便。』 「好,我等一下就去邀荻上。今晚两点我会去接你,你等我。就这样。」 最后,初鹿野小声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我说完就挂上电话。 「就这么说定了。」桧原看准我讲完电话的时机,这么对我说。「要挑什么地方看星星?」 「你还记得鳟川旅馆吧?她一直在那里的屋顶看星星。」 「啊啊,就是有『红色房间』的那个废墟?我们国中时常常跑去那里玩啊。」 桧原满心怀念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初鹿野似乎很中意那里。」 「什么跟什么?这女的真奇怪。」他歪了歪头。「算了,没关系。只要在深夜两点多,待在鳟川旅馆的屋顶就行了吧?」 「对,麻烦你。」 「好,毕竟我们讲好了嘛。」他说。 我和桧原道别后,从最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千草。比腕力让我的右手举不起来,只好用左手一个键一个键小心翼翼地按着。 『喂?』话筒传来千草的声音。 「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深町同学?是深町同学吧?』千草的声调突然一亮。『我当然方便讲电话,请问有什么事情?』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是吗……反正一定是和初鹿野同学有关的事吧?』 「没错,就是初鹿野的事。」 我心想硬要隐瞒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坦白说明状况。 「我打算今晚和初鹿野一起去看星星,但事情弄得有点复杂,有个姓桧原的男生也会跟来。可是,我觉得被两个以前是坏学生的男生包夹,初鹿野多半会觉得很不自在。如果有像荻上这样的女生在场,也许可以缓和这种感觉。所以,我想问问看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也就是说,我是你用来接近初鹿野同学的幌子?』 「我觉得你这样解释也不能怪你,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拒绝也没关系。」 千草深深叹一口气。『……也是啦,毕竟当初是我自己跟你说,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尽管跟我说。好吧,我会帮忙的。』 「谢谢你,我欠你一次。」 『竟然这样玩弄别人的感情,深町同学果然是天生的坏人呢。』千草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可是啊,深町同学,有一件事要请你千万别忘记。我也和你一样,是个坏人喔。要是你太大意,小心我会把你从初鹿野同学的身边抢走。』 「我很清楚这个危险性,会小心的。」 『不行,请你大意。』千草说完,嘻嘻笑了几声。『那我们要怎么碰头?』 「深夜两点多时,麻烦你在家门前等我,我会去接你。」 『知道了,我等着。』 「你有办法溜出来,不被爸妈发现吗?」 『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深夜外出。』 我挂回话筒后,前往镇上的小型图书馆,借阅天文望远镜的入门书籍,把整本书看过一遍。起初两小时左右,我拼命跟上文字,但看着这些初次见到的诸多天文学术语与各种接目镜款式的剖面图,就受到一阵猛烈的睡意侵袭,让我在不知不觉间落入梦乡。当我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我回到家和母亲吃完晚饭后,躺进被窝又看起书来,接着小睡片刻,就到了正好该出门的时间。 让初鹿野与千草见面本是最令我不安的事,实际上却比我想像得顺利许多。初鹿野试图躲到我背后,千草则以极为自然的语气对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初鹿野同学。」 初鹿野将嘴唇抿成一字形,微微点头,感觉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虽然她看来颇紧张,但仍对千草的问候好好做出回应。 「我万万没想到会透过这种方式和初鹿野同学有所接触,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难以预料呢。」 仔细想想,我住院的三个月期间,千草和初鹿野就坐在前后相邻的座位上,理应多得是机会可以接触。纯就她们两人现在的互动来看,初鹿野对千草似乎并未抱持不好的观感;而千草面对初鹿野,似乎也不觉得不好相处。尽管程度上有所差别,但她们基本上都是不会和同班同学要好的人,或许彼此对不少地方很有共鸣。 桧原为了组装天文望远镜早一步前往废墟,所以距离他和初鹿野初次见面还有一点时间。根据他的说法,天文望远镜的镜头与反射镜很不容易适应夜晚冰冷的空气,必须在观测时间前一、两个小时就先拿到户外,让镜头镜片适应温度,否则视宁度(注1:Seeing,用于描述天文观测的目标受大气湍流的影响而看起来变得模糊和闪烁程度的物理量。)就容易不稳定。还有,观景窗似乎也是在天还亮的时候会比较好调整。鳟川旅馆对桧原而言也是个熟悉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先过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最令人挂念的事,就是她们两人对桧原会不会产生排斥反应。桧原即使是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也一样会说出失礼的话或是帮对方取绰号,在惹人生气这回事上,他的本领堪称天才。要保护初鹿野和千草免于受到桧原那种天真的恶意所伤害,我就必须想办法控制好他。我们一抵达废墟,我就绷紧神经,准备因应他们三人的会面。当然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然是再好不过。 也因为带着对废墟还很陌生的千草,这天我边用手电筒照亮地板,边小心地在废墟中前进。我们一抵达屋顶,我就关掉手电筒,对已经将天文望远镜组装完毕、正在抽烟的桧原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喔,你们来啦?」桧原熄掉香烟,将烟蒂丢进空罐,然后拿起放在脚下的手提灯站起来,走过来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孔。他应该是为了让我们的眼睛尽量不要习惯亮光,所以提灯的亮度就像电池快要用完时那么昏暗。 桧原先是盯着千草的脸孔打量,几秒钟之后,浅笑从他的表情中消失。他双眼圆睁,仿佛千草脸上写着什么宝贵的讯息似的,把一分一厘都端详得清清楚楚。 「我是桧原裕也。」他以硬是有些正经的态度伸出右手。「是深町国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我是荻上千草。」千草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握住桧原的手。我心想,也难怪她会怕,因为在她看来,多半只觉得桧原是「那天围住深町同学,想痛殴他一顿的那些人的同伙」。 我在千草耳边轻声说:「不用那么害怕,他没那么坏。」 「没错,我没那么坏。」桧原复诵我的话。「就算坏,顶多也只和深町差不多。」 「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千草以紧张尚未完全消退的表情微微一笑。 接着,桧原把提灯凑近初鹿野的脸。我吞了吞口水,在一旁看着。桧原老实不客气地凝视着初鹿野脸上的胎记。 「你的胎记好糟,简直像东海道四谷怪谈。」(注2:日本歌舞伎名剧,剧中女主角阿岩被骗而服食毒药,导致面貌半毁。) 要是桧原再多说一句冒失的话,我也许已经反射性地揍他一拳,但初鹿野抢在我握紧拳头之前——又或许是为了制止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错,这胎记很糟吧?」 「不折不扣地糟。」 桧原如此断定,接着转而凝视初鹿野没有胎记的另一边脸孔。 「才刚觉得糟,结果脸蛋本身却精致得不得了啊?真让人搞不清楚你是美女还是丑女……算了,反正在我看来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都没多少差别。」 桧原右手搓着下巴这么说。提灯的光照得初鹿野眯起眼睛,但至少她并未因桧原的发言感到生气或是受伤,看来反而对他这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产生好感。也许对于怀抱强烈自卑感的人来说,像桧原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反倒比较好相处。现在回想起来,国中时代的我之所以选择桧原为搭档,理由之一也就出在这里。 千草把脸凑过来说:「桧原同学这个人似乎挺有意思的呢。」 「是啊,先不说是好是坏。」 「而且,他跟深町同学有点像。」 「我跟桧原会像?」我忍不住回问。 「是啊,身高差不多,眼神也很像。而且,总觉得你们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吗……不怎么令人开心啊。」 千草鼓励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担心,深町同学比较帅。」 「那真是谢谢你。」 总之,最令我不安的因素暂且消失了,看样子四个人相处起来不至于水火不容。初鹿野似乎对其他两人并没有不好的观感,千草似乎也一样。 我想到这里,忽然从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得到新鲜的惊奇感——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由我站上这种要在朋友之间居中协调的立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扮演这种角色。本来应该由一群人里最有人望的人扮演的角色,却偏偏由我来扮演。 最先看见的是土星。桧原调整好望远镜之后,初鹿野、千草、我依序观看。 「要是视宁度再好一点,本来是连环缝都能看见。」桧原说。 我回想起来这里之前看过的书上所写的内容,心想他说的应该是卡西尼缝。如果不把土星环当成一圈很宽的环,而是当成好几圈窄环的集合体,构成主环的三个环,分别叫做A环、B环、C环,而A环与B环之间的巨大缝隙,就叫做卡西尼缝。 为了不妨碍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的初鹿野,我们在几公尺外的地方坐下来小声谈话。 「说到这个,我从来没问过,桧原你是怎么开始天文观测这件事?」 「怎么开始?」桧原后仰上身看着星空,陷入思索似地沉吟说道。「该怎么说呢?我的情形是先喜欢望远镜,才开始看星星。」 「这话怎么说?」 「就像有人对照片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相机的造型;或是对音质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真空管音响的外观;或是对咖啡本身的滋味不讲究,单纯喜欢磨咖啡豆或手冲咖啡等等,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带着天文望远镜到处跑,或是把它组装起来这种事。」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应该持续不了多久吧?毕竟这个兴趣这么费事。」 「就是费事才好啊。你等一下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跟我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虽然看见的东西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这就和自己钓到的鱼吃起来格外美味是一样的道理。我付出多少劳力,我的脑子就会帮我美化多少。这些行星、恒星本来就很美,再看到美化过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不迷上?」 「认识平常的你,可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棒的意见。」我嘴上说笑,但心中的佩服并非虚假。「对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初鹿野为什么会喜欢星星?」 「初鹿野?啊,那个有胎记的女生吗?」桧原坐起上半身,看向初鹿野热心看着望远镜的背影。「这个回答说起来很平凡,我想以她的情形来说,应该是先有黑暗,后来才有星星吧?」 「……原来如此。」 这说得通。有了胎记让她喜欢上黑暗,而她试图在黑暗中找出有趣的事情,最后就遇见星星。我心想,相信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么回事。只是话说回来,初鹿野开始对星星产生兴趣的时期,远比她脸上长出胎记要早,所以桧原所说的这个理由,多半只是种种促成「喜欢」的原因之一。 「当然说到底,『喜欢』的理由全都是事后安上去的。」桧原补上几句话。「喜欢星星的人生下来就是会喜欢上星星,就这么简单。」 「有道理。」我表示赞同。 千草接在初鹿野后面看望远镜。「好棒。」她发出欢呼。「深町同学、深町同学,这好棒喔!」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也站到望远镜前,凑过去看镜头。 一片漆黑之中朦眬浮现一个球体,以及围绕这个球体的巨大光环。这极具特色的形状连幼稚园的学童都知道是什么,但像这样透过望远镜的镜头看到真正的影像,就觉得是一种恶劣的玩笑。这世上可以有这种形状莫名其妙的东西存在吗?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过教育,知道土星是这样的形状,但什么都不知情而发现这玩意儿的人,真不知道会是多么惊讶? 我正为土星的模样震摄时,桧原在我身后说: 「见到你这样看着望远镜,我就想起校外教学那一天晚上的事。」 「……你还是一样个性很糟耶。」我小声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千草果然对这个话题表示出兴趣。 「没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桧原起劲地说了起来。「国中三年级校外教学的时候,我们过夜的日式旅馆有个露天浴场。在第三天夜晚,我们发现只要从房间探头拿望远镜看,就可以看到连接女性室内浴场和露天浴场的楼梯。我们隔天就在当地弄来了双筒望远镜,当天晚上便关掉房里的灯,大家轮流偷看。是不是啊,深町?」 「是喔……原来深町同学也会做这种事情。」 千草对我投来掺杂轻蔑与取笑的视线。 「有什么办法?在那种状况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说不看,反而会被人怀疑有鬼吧?」我辩解之后,对桧原做出反击:「说到这个我才想到,桧原从以前就有这种毛病,一有他中意的女生在场,就会千方百计捉弄我。」 「那是你误会了。」桧原立刻回答。「我只是喜欢捉弄深町。」 「你们感情真好。」千草掩嘴微笑。 我和桧原一副「这恐怕很难说吧」的模样耸耸肩。接着,我们三人的目光望向又黏着望远镜不放,怎么看都看不腻的初鹿野。 「她那么喜欢星星吗?」桧原用压低到初鹿野听不见的音量对我问。 「是啊。毕竟她可以只为了看星星,每天晚上都跑来这里。」 「每天晚上?多半是另有目的吧?」 「不是,不会有。我敢断定。」 「是喔?真是个怪女生。」 桧原盯着初鹿野的背影打量,仿佛想鉴定些什么。 「喂,阿岩。」他叫了初鹿野一声。「你看土星也差不多看腻了吧?」 初鹿野把眼睛从镜头上移开,面向桧原摇摇头说:「不腻。」 「是吗?可是我腻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你把望远镜对到月球表面上。你知道怎么用吗?」 「……大概。」 「好,那就交给你,等你对准月球表面再跟我说一声。」 初鹿野深深一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调整天文望远镜。 「喔喔,有好好用观景窗,果然有一套。」桧原说得十分快活。 「你不是说天文望远镜是你的宝贝,不想被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吗?」我问。「如今竟然让第一次见面的女生碰。」 「不用担心,她不会弄坏。」桧原说得自信满满。 「我好歹有认真在学,还连星象图怎么看都学了。」 「你真用功。可是你动机不纯,我不能相信你。」 初鹿野花费很多时间,似乎让桧原看不下去。桧原拿起贴着玻璃纸的手电筒站起身,来到初鹿野身旁指挥她。「你真笨。要先用低倍率的目镜,等到对焦以后,再把倍率调高就好。」 「我又不知道目镜怎么换。」初鹿野不满地抱怨。 「问我不就好了?你白痴啊?」 「……要怎么弄?」初鹿野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和千草站在后面,旁观他们两人调整望远镜。 「有个人懂自己喜欢的东西,感觉好棒。」千草喃喃说道。 「也对,我就没办法像那样彻底投入某一件事里。」我说。「我想,多半是没有办法那么相信自己的兴趣吧。」 「我懂。一想到自己一定会在某个阶段腻了或者挫败,就忍不住有所保留吧。」看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指挥初鹿野的桧原,以及不甘心但仍乖乖听话的初鹿野,我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我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不可思议感觉,在这个时候,我还无法自觉到那是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我对自卑感体会得很深,但由于先前对自己这个人彻底死心,也就不会特意去比较别人和自己,所以一直过着和嫉妒特定的某个人这种情绪无缘的人生。因此,我才会不明白该为这种这辈子第一次产生的情绪安上什么名字。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也许打开一扇不可以打开的门。 而我这种预感,将在不远的未来应验。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吗?」我突然不说话,让千草不安地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就是说啊……感觉怪怪的。」 初鹿野回过头来,朝我们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拉回望远镜上。 在天空开始染上紫色的凌晨四点左右,我们离开废墟,若无其事地跟彼此道别,回到各自的家。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又或许应该说是星星在穿针引线——后来我和初鹿野以及千草、桧原这四个人,每天晚上都会不约而同地跑去废墟一起看星星。 最令我意外的是,明明没有人请他这么做,桧原仍然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来到废墟屋顶,事先把望远镜组装好。当然,我想这不是纯粹出于善意的行动,有大半是用来和千草见面的借口。虽然我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但桧原似乎对千草颇有好感,有事没事就想从我这边问出和千草有关的消息(虽然我每次都避重就轻地带过)。 至于千草每天晚上都来到废墟,根据她本人的说法是为了避免让我和初鹿野独处。有一次,我看准初鹿野和桧原热衷于调整望远镜的空档,询问千草为什么愿意每天晚上都来,结果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后,轻轻把额头往我肩膀上一撞。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阻止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幽会啊。」千草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我到底有哪里好?」我问。「关于这点,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请你自己想,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千草说着,把脸撇向一旁。 至于最关键的初鹿野本人……根本不用别人拜托,她自己本来就会每天晚上来到废墟屋顶。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她,会愿意默认我们这三个碍事的人存在,全是拜天文望远镜之赐。但最近,我这个想法慢慢改变了。 搞不好,说不定,一个没弄好—— 初鹿野的目的也许不是望远镜,而是桧原。 让我开始有这个想法,起因于我们过起这种天文观测的日子好几天时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和千草一起站在后面,看着桧原与初鹿野组装天文望远镜。不知不觉间,初鹿野已经变得像是桧原的助手,会在他的指挥下更换镜头、调整观景窗或是比对星象图等等,而且她做这些事时,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初鹿野看起来对于这些工作很乐在其中,而桧原也把初鹿野当成一个喜欢天文的同好,对她寄予信任,本来说不想让别人碰的望远镜,都随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桧原准备就绪,把站在后面等着的我们叫过去时,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桧原竖起食指要我们安静,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在往我们这边靠近。」桧原啐了一声。「听引擎声就知道,多半是平常聚集在山路上吵闹的那些家伙。也许他们是来试胆还是干嘛。」 桧原说得没错,汽车的引擎声过一会儿在建筑物附近静止,听得见有人下车、关上车门。从说话嗓音听来,多半是三、四个二十几岁的男生,似乎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们最好躲起来。」我说。「让那种家伙撞见,事情会很麻烦。」 「毕竟我们这边有两个女的啊。」桧原朝初鹿野和千草看了一眼,搔了搔头。「没办法。深町,你去找个地方把她们两个藏好,不管是垃圾子母车还是焚化炉里面都行。我趁这个空档收拾望远镜。」 「好,知道了。」我点点头。「初鹿野、荻上,跟我来。」 千草乖乖跟在我身后,初鹿野却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初鹿野,快点。」我说着,要去抓她的手,她却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身边,帮忙他拆解望远镜。 相信初鹿野多半是想到,不如先把望远镜收好,再四个人一起找躲藏的地方,这样效率还比较好。她是在情急之下,判断她不会妨碍桧原,反而可以帮助他快点拆解完,所以才会无视我,跑去帮忙桧原。这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即使明知如此,当初鹿野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时,我仍然感受到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总觉得她的行动当中,蕴含某种比表面含意更深沉的意义。 到头来,那些来试胆的家伙并未来到屋顶,只在一楼闲晃三十分钟左右,打破几扇玻璃窗就回去了。在等待他们离开时,我们都挤在一起躲在屋顶的建筑物后方,屏气凝神地一动也不动。等车声渐渐远离,我们才松一口气,站出来伸了伸懒腰。或许是因为刚摆脱紧张的情绪,让我们的心情莫名高昂,我、桧原和千草都莫名其妙地笑了,初鹿野的表情中看似也少一些平时的僵硬。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小心留意初鹿野和桧原的互动,于是发现她在桧原面前会频繁露出各种在我面前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表情。一旦开始在乎,就接连发现各式各样初鹿野对桧原另眼相看的证据。看样子初鹿野受到桧原吸引。她对桧原有好感的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连我这种对旁人心意相当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在桧原面前,初鹿野的笑容就会明显增加;一旦离开桧原,初鹿野的表情就会露骨地黯淡下来。 初鹿野的行动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在屋顶观测星星时,她开始缠着桧原不放。我不知道她这种行动是出于恋爱之情,还是出于同样喜欢天文的同伴情谊,但至少初鹿野听桧原讲授天文知识时,要比和我独处时开心多了。当我注意到这个事实时,顿时感到眼前一黑。后来,每当我看到他们两人肩并着肩亲热地谈话时,心悸就停不下来,并感受到一种仿佛落入阴森海底的绝望。 我心想,这岂不是和安徒生的《人鱼公主》一样吗?我明明是想获得初鹿野的爱,才不惜赌命去除胎记,并试图把她从绝境中拉出来,却发现这项功劳被别的男生抢去。这就和想得到王子的爱,不惜赌命得到人类的模样,结果从绝境救了王子的功劳却被另一个女人抢走的人鱼公主相同。 但我不能责怪桧原。他并不是主动引诱初鹿野,只是对这个和他一样对星星有兴趣的女生产生好感,亲切地回应她的要求而已。 在这段天文观测的日子,我和桧原也渐渐找回国中时相处起来很舒服的那种关系。说来令人懊恼,但我似乎就是很中意桧原这个男生。到头来,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桧原,而最了解桧原的人就是我。要我恨他实在太难了。而且,把初鹿野和桧原这两个本来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串连起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这是我自己播下的种子。 虽然我满心想抢回初鹿野,但看着初鹿野热心听桧原说话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只是个碍事的人。事到如今才硬要把他们分开,多半只会让初鹿野难过。我每天都去图书馆,想尽可能追上桧原的天文知识,但只靠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学习根本无济于事。我学得越多,反而越是深深体认桧原的知识量有多么惊人。 要说有什么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桧原并非受到初鹿野吸引,而是看上了千草,但我又觉得,认为这是一种幸运的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要是千草喜欢桧原,我就好办了——当我发现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愿望时,简直羞耻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屋顶上的四个人当中,就属我脑子里想的东西最为阴险。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平凡的外貌,心却丑陋得远非常人所能相比。当我脸上还有胎记时,从不曾有过这种情形。自从我开始认为,也许连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一些东西的那一瞬间起,心中便产生欲望。现在就是这种欲望扰乱了我的心。 我和千草并肩坐下,喝着她准备的冰红茶,看着初鹿野和桧原隔着望远镜相互依偎的模样,深深叹一口气。 「世事就是不尽人意呢。」千草推知我的心情而说出这句话。 「是啊,不尽人意。」我说梦话似地复述千草的话。 「一切都微妙地错过了,要是能来个机器神(注3:Deus ex machina,语出古希腊戏剧。意指在场面陷入僵局时,突然介入而解决一切难题的外力。)解决这一切就好了。」 「是啊,真希望祂能帮忙转一下两个箭头的方向。」 「两个?」 千草对于桧原指向她的箭头毫无自觉,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头。 「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自顾自地发着牢骚。 「……深町同学似乎不喜欢这样,但我很喜欢这种关系。」千草回答。「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能和深町同学在一起。可是,不只是这样。该怎么说呢?我们这四个人在一起时,我就可以做我自己。」 我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对你的说法也有同感。」 「没错吧?」千草眯起眼睛。「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我喜欢这样的时光。如果可以,希望这种时间能持续得越久越好……当然,如果深町同学愿意选择我,那又另当别论。」 每当千草这样对我表明好感,我的胸口就一阵隐隐作痛。我无法承受她的心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喜欢上的并不是本来的我。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等于是一直在欺骗她,这种罪恶感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荻上。」 我再也忍不住,绕了个圈子开口,又或者该说是自白。 「如果你现在看到的我其实是假象,你会怎么做?例如说,如果我的脸其实丑得让人无法直视,你认为我们还能发展出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吗?」 千草睁大眼睛,歪了歪头。 「啊,你该不会是指胎记吧?」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那样就会讨厌你,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上你啦。我反倒希望深町同学能变回以前有胎记的模样,这样我就不用应付那么多竞争对手。」 看到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千草觉得好笑似地笑着说: 「你以为我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话说在前头,就如同你很希望了解初鹿野同学,我希望了解你的程度应该不会输给你。」 「……我越想越受不了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双手撑在地上,仰望天空。 千草早已察觉,而我也隐约猜到。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维系不下去。 八月七日是新月。拿着双筒望远镜往夜空看去,可以观察到从织女星与牛郎星之间流过的银河当中,散布着许许多多星团与星云。 八月十二日晚上,我们没带天文望远镜和双筒望远镜,爬上镇上最高的山丘,躺在路上看着英仙座流星雨。就是训导主任远藤提醒我们不要错过的那场流星雨。由于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四年,流星雨的母天体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回归所造成的影响,让英仙座流星雨的数量远超过往年的纪录。在迎来流星雨高潮的十二日夜晚,平均每小时更可以观测到五十颗以上的流星。我心想,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也不曾看过这么多流星吧。初鹿野露出天真的笑容看着夜空的模样,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心病逐渐痊愈的证明。 八月十三日下雨,我们各自度过睽违已久的一个人夜晚。 八月十四日下了比前一天更大的雨。 八月十五日,初鹿野暗自跳海。 我们四个人这段短暂的交友关系,就这么宣告结束。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8章 最后一支舞,留给我 电话是在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两点多响起。这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翻开天文学的入门书,学习变星的联星运动。外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窗上,风摇动树木的声响不绝于耳。双亲都出门工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丢下书本跑下楼,抓起话筒抵到耳朵上。 「喂?」 没有回应,一阵很长的沉默。我猜到这一定是初鹿野打来的电话,怎么想都觉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是初鹿野吗?」 我询问电话另一头的人,但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并不是像上次那样,两边的电话都响起而接通本来不可能接通的线路。这次的沉默充满确信,让我觉得对方是充分认知到通话的对象就是我,却仍保持沉默。只是这不太像是有什么意图而始终不说话,比较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一件事的沉默。 接着,电话唐突地挂断了。我狐疑地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放下话筒。 正觉得雨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才看到玄关的窗户没关,窗边都积了水。我关上窗户,拿抹布擦干地板之后,又把整栋房子的窗户都检查过一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度针对刚才的电话思索一番,忽然想到—— 当时该说话的人,也许是我。 也许她并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一心一意在等我说话。 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我在衬衫外头披上一件防寒连帽外套,连雨伞也不拿就跑出去,跳上自行车前往初鹿野家,在短短几分钟内抵达目的地,然后催促似地连按玄关门铃,几秒钟后露脸的是绫姊。 「……怎么,原来是小阳啊?」 她说得十分沮丧。从她的反应看来,我不祥的预感似乎猜中了。 「唯同学出事了吧?」我问。 「对。」绫姊点头。「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先进来再说,我借你毛巾。」 「请你在这里就告诉我。」 绫姊正要转身进去,闻言转回来面向我,叹了一口气。 「唯失踪了。昨晚她就和平常一样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担心,她离家一天以上的情形并不稀奇,而且晚回家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是,我总觉得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迟疑一会儿,然后说: 「我刚才接到一通无声电话。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想,那多半是唯同学打来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左右,然后电话就唐突地挂断了。」 「如果那是唯打来的,也就表示她目前还平安吧。」 绫姊松一口气似地闭上眼睛。 「你说不好的预感是指?」 「现在回想起来,唯昨晚有点怪怪的。」绫姊看着窗外的雨说。「昨晚,我碰巧在厨房撞见正要出门的唯。我肚子饿了,正在翻找冰箱,她则准备从后门溜出家门。换成是平常的唯,就算撞见我也只会把脸撇开,昨晚却不一样。她在厨房入口停下脚步,视线直直看向我,像看着什么稀奇的东西似地眨了眨眼,但我只装作不知道。过了十秒钟左右,唯才总算不再看我,走向后门。但是她从我身旁走过时,对我深深一鞠躬。小阳,你应该可以了解这情形有多么反常吧?」 「当时唯同学什么都没说吗?」 「嗯,她什么都没说。」绫姊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我跟你说,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以前,我的同班同学要自杀的时候,感觉也是那样。」 「同班同学?」我反问。 「说来我跟那个女生的交情很差,毕竟她看起来很讨厌我,我也不爽单方面被讨厌因而讨厌她。大概在国中二年级的秋天,她突然不来学校。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单方面讲了很多。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不来学校,但她似乎不希望我问,所以我就没有问。她要挂断电话前,还一反常态地对我说:『今天很谢谢你。』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没有下文?」 「她挂断电话的几小时后就自杀了。」绫姊维持一定的声调这么说。「她被人发现在沿海的防风林里上吊,连一封遗书也没有。后来过了几天,我才发现『啊啊,那通电话就是讯号啊』。那声『谢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垂死的哀号。」 我把她的话说得更白。「绫姊是认为,唯同学等一下就要去自杀,是吧?」 照常理推想,这说不通。初鹿野最近看起来正迅速痊愈,几天前一同观看英仙座流星雨时,她不也那么开心吗?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自杀? 我心想,不对,也许不是这样。初鹿野会不会正是因为决定要在这个时间点自杀,才会显现痊愈的迹象?会不会是因为再过几天就能告别这个世界,她才能那么纯真地享受当下? 「我不知道。」绫姊摇摇头。「只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有去报警请警方协寻失踪人口,但似乎没办法让他们认真当一回事看待。现在是爸妈出去找她。」 「我们也去找唯同学吧?多一个人都好。」我这么提议。「我会跟朋友们都联络看看。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电话你尽管用。」她转身指向走廊上的电话。「只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去找她。」 听绫姊这么说,我加重语气反驳: 「现在不是无谓赌气的时候吧?我敢断定,要是就这么放着唯同学不管,万一她自杀,你一定会后悔。虽然我不知道会是在几天后还是几年后,总之,你之后一定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恨你妹妹。」 「这种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绫姊也不认输地放粗嗓子。「只是,我是在等她打电话回来,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你有什么根据可以确信她会打电话回家吗?」 「没有。可是,现在才去找她也没用的。如果那孩子真心想寻死,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她。毕竟那孩子的脑袋很聪明,不会出那种被人找到的纰漏,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自杀……可是,如果她还有迷惘,不就有可能会像打电话给你那样,也打电话回家里吗?这样一想,对我来说最佳的选择,就是留在家里等电话。」 我和绫姊互瞪了好一会儿。说来令人不甘心,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除非初鹿野想让我们找到她,不然我们现在才去找,会不会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能做的,会不会只有等她的决心松动,抓准她的意志往我们这边动摇的那一瞬间? 但我已经错过那一瞬间。要等她的心意再度摆荡过来,多半没什么希望。如此一来,我除了主动出击之外,别无他法。 我从绫姊身旁走过,站到电话前,先拨了桧原家的号码,铃响十声后,桧原的弟弟接起电话。我问桧原现在人在哪里,他回答出门去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桧原会去哪些地方,他只冷漠地回答「不知道」就挂断电话。外头下着这种大雨,相信桧原总不会是去准备观测天象,这样一来,我对他的去向完全无从猜起。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她本人立刻接起电话。 「我没时间说明详情。」我一开口就这么对她说。「初鹿野失踪了,我希望你能帮忙找人。」 『呃……你是深町同学,对吧?』 「没错。不好意思下雨天还找你出来,麻烦你马上准备出门。」 『初鹿野同学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可是初鹿野的姊姊说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看法也跟她一样。老实说,短短一个月前,我就曾目睹初鹿野自杀未遂,她也许是想再度自杀。」 我本以为只要解释到这里,千草就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但事态并未如此发展。 千草不说话,话筒另一头的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深町同学,你听我说。』千草以镇定的声音说。『我现在要说几句坏心的话,请你不要讨厌我喔。』 「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没空闲聊……」 『我们就别管初鹿野同学了吧。』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不,也许应该说我的大脑拒绝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的千草,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生。 「你刚刚说什么?」我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回问。 千草不回答我的问题,以平板的声音回答:『深町同学,你知道女巫为王子快要被其他女生抢走的人鱼公主,准备了什么样的补救措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用短刀杀了王子。只要用短刀刺在王子胸口上,让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人鱼公主的双脚就会变回尾巴,也就能够再度变回人鱼活下去。』千草自问自答,还不让我插话似地说下去:『深町同学参加的赌局中,如果掌握胜败关键的初鹿野同学死亡,胜败会怎么决定呢?深町同学的恋情能否开花结果,将变成永远解不开的谜,而赌局多半就无法成立。这样一来,深町同学八成能保住性命吧?』 「等一下。」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赌局的事?我应该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当然得不到回答。 『所幸初鹿野同学是自己期盼死亡,深町同学只要尊重她的意思就好,不必用短刀刺她。』她清了清嗓子。『深町同学,你一定以为初鹿野同学的绝望,是起因于脸上的胎记吧?』 「……难道是跟『空白的四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就是这样。』千草承认。『她想透过自己的死,赎清一种罪。』 「荻上,算我求你,听我说。」我恳求她。「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你说的这件事,而且包括你得知这些事的缘由在内,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说不定在我们讲电话的时候,初鹿野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是吗?』千草说得很遗憾。『那就请你这么做。我会在这里,祈祷深町同学找不到初鹿野同学。』 电话挂断了。我的疑问多得数不清,但还是先保留这些疑问,走出初鹿野家。我首先就赶往鳟川旅馆废墟,翻遍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但仍找不到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去了神社公园、防风林、美渚一高、以前读的国小、茶川车站等等,凡是我觉得她会有感情的地方全都找过一遍。风雨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变大,我全身湿得像是跌进游泳池,球鞋也沾满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绫姊说得没错,如果初鹿野真心想要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自杀,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不对,如果我和初鹿野更加交心,也许现在会有办法找出她的去处。但实情并非如此,到头来我对初鹿野所想的事情,连一半都没能弄懂。 我最后又去鳟川旅馆找一遍,还是找不到初鹿野。深夜两点左右,我再度去到初鹿野家。我连门铃都不太敢按,轻轻敲了敲门,结果绫姊立刻跑出来。她一看到我的脸,就摇了摇头。 「她也没打电话回家吧?」 「嗯。」绫姊无力地点头。「你那边呢?」 「还没找到。我打算把觉得有可能的地方都再找过一遍。」 「够了,你也累了吧?」绫姊的口气像是在怜悯我。「你休息一下再走,淋浴间可以借你用,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爸的衣服也可以借你穿。」 「谢谢你。可是,请不要管我,反正马上又会弄湿了。」 绫姊抓住我的肩膀。「听我说,你至少休息个三十分钟再走。小阳,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简直像死人一样。」 「我生来就长这样,常有人这么说我。」 我挥开绫姊的制止,再度冲向雨中。 我一直搜索到天亮,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到初鹿野。 我和一群正要去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擦身而过,回到家里。一到家也不先把淋湿的衣服脱掉,而且明知这个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还是先打电话到千草家,因为我想知道她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然而电话响了十声后,仍然没有人接起电话。会是全家人都还没起床吗?又或者是已经出门了? 我死心地放下话筒,脱掉淋湿的衣服冲了澡后,泡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泡完澡后换上睡衣,挖出电子锅里剩下的冷饭,淋上生鸡蛋吃完,接着花很多时间仔细刷完牙后,躺进被窝里。 我本以为在这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的状况下,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没想到转眼间就失去意识,后来的五个小时左右,我都睡得像一滩烂泥。 我被窗帘缝隙间照进的锐利阳光叫醒。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大不相同,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天。我感觉到一种像是还少睡三小时的头痛,但还是死了心,从被窝里爬起来。总觉得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恶梦,但同时我也理解到这些都是现实。我下楼梯站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打到初鹿野家,铃响第二声时,绫姊就接起电话。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她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事情有进展了?」 『嗯。』绫姊的声音疲惫到极点。『……眼前至少是避开了最坏的事态。唯活着被人找到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 但绫姊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好像同时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而她只是先把好消息跟我说。 「你的意思是,至少最坏的事态是避开了,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点并没有改变,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绫姊承认。『我们不好的预感应验了,据说今天清晨,唯跳进大风大浪的海里。』 我忍不住发出「啊」一声。大海,这完全是个盲点,我为什么没有去海边找呢?是初鹿野第一次自杀未遂留给我的印象太强烈,让我一直以为她下次也会选择上吊自杀吗?另外,海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贴近,多半也是理由之一。 『她能得救,真的只能说是奇迹,看来是凑巧被涨潮冲回沙滩上。找到她的是一对早晨在海岸附近散步的老夫妇,听说他们立刻打了一一九,而且太太还有救生员资格,在救护车抵达前帮忙做了适切的急救措施。唯才刚恢复意识,还处在严重错乱的状态中,但似乎可以开口说话,所以大脑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只是,她暂时还不能会客,连家人都不能见,小阳大概更难见到她。』 我屏息听着绫姊说话,已经连该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该为初鹿野平安获救而高兴?该为她自杀未遂而难过?还是该感谢不幸中的大幸? 「唯同学接下来会怎么样?」 『刚才爸妈商量过这件事,说是等唯出院,要把她寄在祖母家疗养。她多半会在那里过上一阵子和外界隔绝的生活吧。』 「原来如此……这样也许真的对她最好。」 绫姊安慰我说: 『小阳,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你被唯这个以前的朋友如何拒绝,你都不放弃,但又不是蛮横地硬来,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耐心地说服她,甚至和她发展成每天晚上会一起出门的关系。不只是这样,你甚至成功帮唯交到新朋友。看在离她最近的我眼里,我敢断定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换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谁、有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消除她追求毁灭的愿望。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谢谢绫姊。」我道谢,但还是补上这么一句话:「很对不起。」 『就说你不用道歉啦。』 绫姊以心力交瘁的声音笑了笑。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打给千草。她对我参加的赌局知道得很清楚,对此我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或许是睡着时脑袋经过整理,不知不觉间,我的脑子里已经针对千草熟知赌局情形的理由拟出一个假设。 那是个非常单纯的假设。 荻上千草,是这种奇妙赌局的过来人。 就假设电话中的女人找去参加赌局的对象不只有我一个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找几个人还是几百人,但总之,除了我以外她还找了别人参加赌局,千草也包括在内。而且,千草漂亮地赢得赌局——又或者即使并未获胜,但仍使用某些方法熬过了赌局——成功地存活下来。因此,她才能察觉到这个叫做深町阳介的同班同学,正像过去的她一样面临赌局的挑战,并且她还知道赌局的漏洞。 我怎么想都觉得,从现阶段已经揭晓的事实所能推导出来的假设当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推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忽略某些重要的事,但即使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千草是赌局过来人的假设,就是有种很不一样的说服力。 『喂?』千草接起电话。『是深町同学吧?』 「没错。找到初鹿野了,听说她是在今天清晨跳海。虽然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似乎暂时很难会客。」 『这样吗?』千草只说了这句话,似乎别无其他感想。她镇定得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想问昨天没说完的事情。」我说。 『那么,请你来我家一趟。这说来话长,而且我有东西想让深町同学看看。』 「有东西想让我看?」 『如果你能尽快过来,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说完,千草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 没有多少时间? 我纳闷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想给我看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消失或耗损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照千草的话做,前往她家。 各式各样的事物正渐渐走向尾声。道路上到处都散落着蝉的尸体,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聚集到干枯的尸骸上,从远方看去,就好像地面本身在蠢动。 不知不觉间,如雨的蝉鸣声已经改由寒蝉声占去大半,夏天已渐渐进入尾声。炎热的天气多半还会持续好一阵子,但气温已经不会再上升,只会不断下降。 我走进坡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不一会儿便抵达千草家。晾在二楼阳台晒衣竿上的衣物,畅快地随风飘扬。 我站在玄关正要按下门铃时,听到庭院那边传来叫我的声音。 「这边。」 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踏上整理得十分工整的草皮。 千草已经在那里等我。 我看到坐着轮椅的千草,心中怀抱的种种疑问都一起消散。 「深町同学,我想去海边。」 千草说完,头微微一歪。 她的手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 国小三年级的初夏,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住院的生活。 当时我受伤的部位也是脚。我骑着自行车,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动念想试试看不按煞车能冲到哪里。我一路冲到坡道的最后一小段,正觉得:「漂亮,我冲完了!」前轮就遇上高低落差,我的身体被高高抛上空中。所幸我在即将碰上高低落差前转了向,这才免于一脸栽到地上,但我的左膝重重撞上柏油路面。 第一间医院诊断为跌打伤,但疼痛非常剧烈,我别说要走路,连膝盖都不能弯。我去另一家医院再度就诊,结果发现是要两个月才能痊愈的膝盖骨骨折。这是我第一次受到严重的伤,记得妈妈比我还要慌张。 虽然我现在已有心思享受住院的生活,但对当时还只是国小三年级生,又是这辈子第一次住院的我而言,成天躺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漫长得与永恒无异。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无聊得快要发疯。那是一种好像只有我的时间停住的感觉。一天三次的用餐时间是我唯一的刺激与娱乐,虽然餐点多半很清淡,基本上就是些醋酱菜、黏稠的水煮蔬菜、调味很淡的汤、没有油脂的鱼等等,但偶尔会端出加了酱汁或番茄酱等调味料的菜色,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好几个小时。 爸爸希望能排遣我的无聊,买了各式各样不同领域的书给我。当时我没有阅读的习惯,是个别说印满字的书,连图鉴都不怎么看的小孩,但由于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乖乖看这些书。我不去想这些书好不好看、有没有意义,只是追着眼前的文字走,看着照片与插图。读着读着,我渐渐从中找出不少乐趣。 有一本书我一再重看,那是揭晓魔术手法的书,里头提到很多电视上常见的魔术,像是猜中随手抽出的扑克牌花色、把杯子里的硬币变不见、让手杖飘上空中等等。书上针对这些魔术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机关做了非常完善而仔细的说明。 尽管内容复杂又难懂,但身为魔术师的作者,行文非常流畅又好读,让我怀着一种像在听人讲述世界另一头的故事的心情,把他所写的文章看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不是在欣赏各类魔术手法,而是欣赏作者在概观这一切手法时,对于人类心理死角的想法。大多数人在提及阅读的起点时,多半会提到小说或散文随笔,我却是从讲解魔术的书中学到阅读的乐趣。 如果那时候父亲买给我的是天文学的书籍,我现在会不会成了像桧原那样的天文迷呢?不,到头来我对魔术也是一、两个月就腻了,所以就算换成天文学的书,多半也是一样吧。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假设再多也没有意义。喜欢上星星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多半会和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来,或许我根本不会喜欢上初鹿野。 我住的病房是男女同房,里头一共住了四个小孩,三个男生一个女生。虽然每个人受伤的部位都不一样,但全都受了很重的伤。 对面病床上的女生似乎和我一样是脚骨折,一只脚打上石膏。她没受伤的脚极端细瘦,另一只缠上好几层绷带的脚又显得那么粗,就像招潮蟹的蝥一样不平衡。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住院生活而气闷,还是本来个性就阴沉,总之她随时都是一脸阴沉的表情。话说回来,我也不曾看过有哪个长期住院的病人会随时在病房里散播笑容。 这个女生的母亲每三、四天会来探望她一次,频率绝对不算低,但这位母亲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十分钟内就说「妈妈很忙」而匆忙离开,没有一次例外,这似乎反而加深女孩的寂寞。每次女孩的母亲来探望她,她都努力想在十分钟内让母亲了解她住院生活的难受,单方面地诉说各种牢骚与不满。工作劳累的母亲则露出厌烦的表情,将这些话当作耳边风,随即以工作太忙为理由逃回家。相信这位母亲的忙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但我不由得心想,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别来探望。 等女孩的母亲离开后,她会把头埋进枕头里哭泣。每次目睹这一连串过程,我就变得很忧郁,心想她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为什么不能更坦率一点?女孩其实也不想跟妈妈吵架吧?我恨女孩的笨拙,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是自觉到自己也有着同样的笨拙,才会那么不耐烦。 我一直很讨厌爱哭的她,而她也讨厌我。妈妈会频繁地来探望我,而且一待就很久,这似乎让她很生气。她每次都怨怼地看着我妈来到病房,帮我换花瓶里的花或是在我的石膏上涂鸦。等探望结束,病房只剩我一个人,她就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瞪着我,仿佛在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笔帐。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人一旦脚骨折住院,就得尝到各式各样的不便与悲惨。说得夸张一点,是会被夺走好几种身为人的尊严,并受到完全无法抗拒的无力感侵袭。我和她也许是为了抗拒这种无力感,才会就近找个人怨恨,藉此勉强维持活力。 我和她之间缔结停战条约,是在我住院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床上看书时,听见天色已经昏暗的窗外传来庆典的音乐声。 我护着受伤的脚,花了很多时间用一只脚站起来到窗边往下一看,看到几十个人沿着昏暗的马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很多人携家带眷,也有很多穿着制服、看似放学回家的学生,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亦不少。每个人都相视欢笑。 我观察着马路上流动的人潮,从中发现几个同班同学。我反射性地想喊他们,但在即将出声之际又打消这个念头。要是我现在和他们聊上几句,也许暂时可以排遣寂寞,然而,我一旦从病房窗户和前往庆典的他们打上照面,这一瞬间,他们和我之间就会划出明确的界线——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心想,不对,也许界线已经划出来了,只是我以前对界线的存在没有自觉。我和学校的同学们之间,已经产生无法挽回的隔阂。我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污渍时,他们则和朋友度过无可取代的时光,制造许多宝贵的回忆。 我觉得自己孤伶伶地被整个世界抛在后头,不知不觉间眼睛渗出了泪水。我赶紧擦擦眼睛,在泪水滴落之前就先擦掉。我坐在床上,慢慢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泪腺的活动平息。 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啜泣的声音,看来并不是我没发现自己发出了哭声。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女生正从病床探出上半身,从窗户往外看。 她的脸颊被眼泪沾湿了。 我心想,相信她一定也正在咀嚼和我差不多的孤独感。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之所以会想安慰她,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么做便能兜个圈子抚慰自己。也就是说,虽然要抚慰自己的不幸很困难,但要抚慰和自己相似的他人不幸就没有那么难。而且,只要证明抚慰与自己的不幸很相像的他人不幸并不难,要抚慰自己的不幸也就变得轻而易举。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从床头柜拿出手帕,从桌上的花瓶抽出一枝小小的白花折成适当的长度。等做完必要的准备后,我用一只脚小心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她赶紧擦掉眼泪转过头来,我将双手手掌举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我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以还掺杂着打嗝声的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是什么事?」 我反问,并且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心而露出笑容。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僵硬。 「你马上就会知道。」 我用手帕盖住左手,并以右手灌注念力似地摸了摸,然后迅速抽走手帕,把底下露出的白花递给她。她睁大眼睛,连连眨眼,战战兢兢地双手接下花,从各种角度端详。她确定这朵花不是人造花,而是真正的花之后,爱惜地插进枕边一个小小的花瓶里。然后她再度转身面向我,哭肿的脸上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从此以后,我开始每天练习一种魔术,在她面前表演给她看。等吃完晚餐、餐具收走之后,她会对我招手,双手很有规矩地放在膝上,等我的表演开始。我用一只脚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早就纯熟无比的表情,表演当天拼了命暗中疯狂练习的魔术。无论魔术表演得好或不好,她都会用一双小手拼命鼓掌。 渐渐的,我们之间不再需要靠魔术连系,也会自然而然地交谈。我们聊的几乎都是饭菜真好吃、对护士包绷带的手法不满意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只有一次,她提到我脸上的胎记。 「你脸上这片痕迹一直都不会好吗?」 「啊,这个呀?」我轻轻碰了碰脸上的胎记。「这是从出生就有的,不是受伤。」 「是喔,出生就有的啊……」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的胎记。「都不会痛不会痒,对吧?」 「是啊,完全不会。」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后来,她说了唯一一次丧气话。 「如果你必须一辈子坐轮椅生活,你会怎么办?」 我表演完魔术,正在收拾道具准备回自己床上时,她对我问起这个问题。 我抓住窗框站起身,针对她所说的话思量好一会儿。 「不知道,想都没想过。你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露出空洞的笑容。「因为我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 「是医师这么说吗?」 「是啊。从很久以前,医师就说变成那样的可能性不是零,还说至少会留下一点神经麻痹的症状。」 我思索了很久后,回答说: 「换成是我,大概会大哭一场吧。会哭很多天很多天,尽情对妈妈、护士还有你迁怒或是耍任性。因为我觉得,如果一辈子都不能走路,闹这么几下也会得到原谅。」 她说着「就是说啊」并连连点头,仿佛每点一次头就加深认同的程度。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坐在床上。她用双手抬起打了石膏的脚,费力地微调好姿势后,轻轻从后方抱住我,把额头埋在我背上哭泣。 连当时的我也隐隐约约懂得这就是她的「耍任性」,所以什么都不说地接受她这般行为。她哭了很久,仿佛想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出来。当时还不满十岁的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一直不说话。即使到了十六岁的现在,我还是想不到那个时候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我出院时,她说「等我脚好了就要去找你」,问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很想知道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心想等她打来的时候再问就好。接着我还想到,在那之前可得先学会各式各样的魔术才行。 国小三年级时的我,乐观得远非现在的我所能相比。 我出院后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始终未收到她的联络。半年都过去了,她还是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 等到一年过去,我领悟到自己多半再也见不到她。她不可能违背跟我订下的约定,也就是说,她的脚没治好。 我渐渐忘记这个女生。在我心中,她的存在感一天比一天淡,我只会在经过大医院时想起「对了,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女生啊」;过不了多久,这点印象也跟着消失,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忘了。 我和她共度的这段短短的夏日回忆,就这么埋没在记忆深处。 * 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冲下这条通往海边的坡道,现在则是推着轮椅走下去。沿路生锈的护栏都爬满藤蔓,两旁的防风林里有几千只蝉在叫,有种仿佛置身于巨大发条式玩具当中的喧嚣。 「我出院以后,荻上你很快就出院了吗?」我问。 「并不是很快就出院。」千草回答时并未回头,视线始终固定投向远方的海。「我回到国小是在你出院大约半年后。到了那个时候,班上同学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对那种年纪的小朋友来说,要忘掉一个女生,有个半年就很够了。虽然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存在感本来就很稀薄。」 「但又不会像转学生那样得到大家的关注。」 「是啊,一点也不错。」千草无力地微笑。「开始过起坐轮椅的生活后,我的交友范围迅速缩小。并不是大家把我当成残障者而歧视我,幸运的是参叶国小在这方面的教育做得很好……可是,不管同学们再怎么不歧视我,到头来我不会走路的事实仍旧不会改变。和我在一起就会受到各式各样的行动限制,既不能从事比较动态的活动,只要遇到一点高低落差还得抬起我坐的轮椅。他们并不讨厌我,但对于和我一起行动时所受到的限制却由衷厌恶。大家一开始还觉得稀奇,很爱来帮我推轮椅,或是对于照顾残障者的自己感到陶醉,但经过一周左右,这些都会被觉得麻烦的心情给压过去,大家开始露骨地躲着我,人们自然而然地渐渐远离我。」 我能轻易想像这种过程。我想起自己就读的国中也有个女生坐轮椅,尽管大家并未讨厌她,但没过多久就开始躲着她。她总是在教室角落,加进学艺性社团那些文静的女生所组成的小圈子,拼命配合她们聊天。 「以前我形容国中时代的自己是『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那是漫天大谎。我想被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忍不住撒了那样的谎。真正的我岂止不是人见人爱,甚至是个到哪里都受人排挤的对象。我一天会想到几百次自己是个不该待在这里的人。在这种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以前和一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男生共度的日子,当成心灵的慰藉。对我来说,那段日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我唯一能够证明无论处在多么受限制的情形下,仍然能够得到美妙回忆的证据。然后也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和你联络。因为一旦你拒绝我,我会连这唯一的立足点都失去……可是,我进了美渚第一高中后,在班级名簿上发现那个名字。」 千草转过上半身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深町阳介』这个名字。要说我不开心那就是骗人了,能和初恋的男生在同一个班级、一起度过高中生活,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但我心中害怕和你重逢的感情更胜过开心。现在的深町同学,未必能像当时那样接受现在的我。即使能够恢复以前那种熟稔的交情,也无望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毕竟对十六岁的男生而言,要交个坐轮椅的女朋友,会有很多不便。」 她再度将视线转向前方,摸了摸自己的脚。 「我心想,只要这双脚能动就好了。不用能自由地跑来跑去,至少能让我走在一个人身旁就好。我也想谈个平凡的恋爱……然后,三个月后,我在放学后的学校里听到公共电话的铃声。那正好是五十天前的事。」 走完下坡道,两旁不再有防风林,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巨大海面现身。在防波堤徘徊的海鸥一看到我们靠近,连忙拍着翅膀飞走。 「因为我突然能用自己的脚走路而吓一跳的,只有医师和家人。除此之外的人们,只有『啊啊,你的伤总算好啦?』这样的反应。即使对当事人来说是一辈子的烦恼,看在旁人眼里也只不过是这点小事呢……另外,睽违七年重逢的深町同学,似乎已经忘记我。当然,只要我说自己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你多半会立刻想起,但我特意不这么做。因为我觉得,不如干脆从头来过吧。我要忘记先前那个悲惨的自己,当一个平凡的女生。」 我们走到防波堤最前端,默默听着海浪声良久。海的另一头飘着高耸得几乎直冲天顶的厚实积雨云。 「深町同学。」千草开口。「如果那一天,坐在你隔壁的我是个坐轮椅的女生,你觉得我们会不会就无法像现在这么要好?」 「不会。」我摇摇头。「我们不会并肩走在路上,而是会像今天这样,由我推着你的轮椅。我想只会有这样的差别。」 千草开心地笑了。 「……搞不好,我根本不用答应什么赌局,只要老实说『我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就好了。」 「也许是啊。」我点点头。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和你一起在街上跑来跑去,或是偷偷溜进游泳池,所以我答应赌局也许是正确的。」她说完,并拢双手伸了个懒腰。「……可是,我好想参加『美渚夏祭』喔,亏我还和深町同学一起练习过朗读。」 然后,千草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封信给我。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写在上面,请你晚点再看。」 我向她道谢,把信收进口袋里。 后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这个夏天发生的种种,像是千草叫醒第一天上学就在课堂上睡着的我;她带着我认识校园;我让千草吃到她这辈子一次也没吃过的泡面;我们为了当坏人而一起做各种坏事;在游泳池里裸体游泳;深夜溜出家门,四个人一起看了多得数不清的流星。 等话题渐渐说完,千草忽然仰望天空,朝正上方一指说:「深町同学,你看。」白色的飞机云,笔直在天空延伸。 我们看着飞机云,出神良久。 当我拉回视线,千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失去主人的轮椅留在原地。 往脚下一看,海面上漂着一团由海浪打在防波堤上而产生的白色泡沫。 我在防波堤边缘坐下,静静看着泡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中。 我心想,自己迟早多半也会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9章 不属于我的名字 翌日午后,桧原来到我家。门铃每隔十秒钟就被按响的情形重复很多次,我也早就听见了,但是无法将门铃声与它代表的含意连在一起,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有访客上门。 我从被窝里慢慢起身,走出拉上窗帘而昏暗的房间,边因为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边走下楼梯。我从门铃的按法听出来者是桧原,他会不先联络就直接找上门是很稀罕的事。我心想,也许他已经抢先一步察觉到初鹿野或是千草出了事,又或者对这两者都察觉到了。 我一开门,桧原就逼向我,他脸上罕见地有着不解与着急。 「你知道多少?」他问。 「我想由你开始说会比较快。」我走过他身旁来到外头,在玄关前面的阶梯坐下。「你知道多少?」 桧原用有话想说似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但后来还是死心地垂下肩膀,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昨天中午左右,千草打了电话给我。」桧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烦躁的动作点火。「虽然我跟她交换过电话号码,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跳,问说:『怎么回事?』千草说:『桧原同学,你听我说,要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先答应再说。」 所谓中午左右,多半是我抵达千草家之前吧。她不但留给我一封信,还透过打电话给桧原的方式留下讯息。 桧原接着说:「她说的话很短,我听得似懂非懂。『接下来也许会发生几件奇妙的事情,可是,请你不要责怪任何人。』千草是这么说的。我问:『就这样?』她回答:『就这样。』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她的口气让我很好奇,可是,那天是天文观测的好天气,我心想等晚上见了面再直接问她本人就好。」 「奇妙的事情?」我复诵他的话。「荻上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对,一字一句都没错。然后昨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废墟。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千草所谓『奇妙的事情』?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太贴切。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照千草的个性,应该不会用『奇妙的事情』来形容这种事态,而会有不一样的说法。然后我想到,说不定你们三个人没出现,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奇妙的事情』所造成的影响之一。」 「所以,你打了电话给荻上。」 「对,我等到今天下午打电话到千草家,但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下子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过去。直到傍晚左右,总算有人拿起话筒,接电话的人似乎是千草的母亲。我问千草现在人在哪里,她回答得吞吞吐吐,感觉似乎非常慌乱。我直觉想到,她多半是真的发生了很不妙的事。我一说我是千草的好朋友,千草的母亲就情绪崩溃似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千草在今天早上因为溺水意外过世了。」 「溺水意外?」我忍不住反问。千草应该是在我眼前变成泡沫消失,可是会有明确的死因,只可能是她的遗体被人找到了。「到底是在哪里?」 「听说是被冲上隔壁镇的海岸,发现者立刻叫了救护车,但已经太迟。千草的母亲似乎为女儿意外死亡而得办理的手续忙得不可开交,接我电话时,是她正好回家拿需要用到的东西。我太过震惊,连致哀的话都说不出来。千草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可是同时,内心深处却觉得一切都说得通。我心想:啊啊,原来所谓『奇妙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啊。」 桧原抽完第一根烟,立刻又点燃下一根烟,仿佛想用烟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怎么想都觉得,千草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若是如此,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溺水意外,而是自杀。可是,我根本想不到千草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虽然她的恋情的确无望得到回报,但她不是个会为了这种理由自杀的女生。我忽然想到你也许知道内情,所以打电话给你,但那时候你不在家。然后,我就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一提到初鹿野的名字,桧原先前一直维持一定语调的嗓音出现了起伏。他看起来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在对某种事情生气。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母亲。我问初鹿野在不在家,结果又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跟打给千草的时候一样,说是初鹿野的好朋友,但她母亲很小心提防。同样的问答重复了半天,突然换一个年轻女人讲电话,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她问了我几个问题,确定我真的是初鹿野的朋友。她一确定我不是在说谎,就道歉说:『对不起怀疑你。』然后把初鹿野发生的事情解释给我听。」 桧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窥伺我的反应。 「初鹿野和千草,分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一样的溺水意外。」我替他说下去。「就是这样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桧原把烟丢到脚下,一脚把烟蒂踩得破破烂烂。「我看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不,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可是,你至少心里有个底,不是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桧原,不好意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有办法接受,脑子里的念头也还没整理好。要是想到什么事,我会主动联络你。所以,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桧原仿佛想看穿我的心思,仔细观察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然后,他可能从中看出由衷悲伤的情绪,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查她们两人发生溺水意外的原因。我会彻底查下去,直到查出我能接受的答案为止。若是我查出千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事件,我就会找出那个凶手,要那个人尝尽苦头,视情况也不惜让那人有和千草一样的下场。」 桧原站起来,把破破烂烂的烟蒂踢进排水沟。 「等你有那个意思,记得联络我。那我走啦。」 「嗯,知道了。」 他回去之后,我再度躺进被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千草的死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事实,让我陷入一种身体有一部分被挖空似的感觉。 我对桧原说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当然是谎言。至少对于千草死亡的真相,我连细节都很清楚。不但知道,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无异是我亲手杀死她。 千草在道别之际给我的那封信里,针对初鹿野想赎的「罪」写得清清楚楚。千草为了我,独自去查那空白的四天里发生什么事,而她查出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我本来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深町同学。』信上是这么写的。『但我害怕你会把我想成一个试图踢掉竞争对手的坏心女生,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我读到这里,隐约懂得初鹿野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间点自杀不可。 在那段天文观测的日子里,初鹿野大概比任何人更加乐在其中。 多半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吧。 * 我站到洗手台前,打开油性笔的笔盖,把笔尖往眼角一按。我靠近镜子仔细看了看,这个黑点非常自然地融入我的皮肤当中,相信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必会以为那真的是泪痣。 从桧原跑来我家已经过了两天,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心一意针对已经过去的种种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不该把初鹿野从房间里带出来?初鹿野会再度走上自杀这条路,会不会是因为我多管闲事?我真的没有办法救千草吗?要是我再早一点放弃初鹿野,是不是至少能保住千草的命?招来这个最坏结果的人,会不会根本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一旦开始想,就再也停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全都适得其反。 我一整天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似乎懂了初鹿野之所以把自己关在昏暗房间里的理由。一旦遭后悔的漩涡吞噬,脑子就会受到一种无力感主宰,怀疑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只会让事态恶化,变得连要走出自己的房间都非常困难,然后就会始终甩不开一种对于死亡的隐约向往,简直像是被人施了诅咒。 窗外还是一样有蝉在叫,但比起一周前,数量已有显著减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天黑的时刻也比之前早得多。虽然天气还是热,但最后一次经历那种热得受不了的日子,已是大约十天前的事。 是夏天的尾声会先到,还是我会先死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夏天结束前离开这个世界。在积雨云消失之前,在蝉全部消失之前,在向日葵枯萎之前。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最寂寞的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二十日早上,桧原打了电话过来。我连饭都懒得吃,但一听到电话铃声,身体就自然而然动了起来。多半是我的身体还忘不了和初鹿野接通电话时的喜悦吧。 打电话来的人是桧原。 『这四天里,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他说。『也多亏跑了这些地方,事情十之八九我都查出来了。』 「十之八九?」我反问之余,心想总不可能只在短短四天内,就连我和电话中女人之间的赌局都被他查出来。 『对。她们两人坠海的理由,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去查了千草和初鹿野她们两个的经历。』 「你到底是怎么查的?」 『首先是关于千草。』他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下去。『在她的经历这方面,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她以前似乎过着一种和争执无缘的平稳生活,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千草从国小的时候开始,直到最近为止,似乎都过着坐轮椅的生活。听说是发生意外导致她的腰椎受伤,连站久一点都不行,后来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那么,」我催他说下去。「初鹿野这边呢?」 『正好相反。』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念出不祥的新闻。『我到处找初鹿野以前的同班同学打听,但我一问起初鹿野,每个人的说法都一样:「她以前不是现在这样」、「她以前坦率又开朗,人见人爱」。似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之所以变了样,原因出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脸上长出来的胎记。众人的见解大致上是认为,初鹿野是从长出胎记之后,个性开始渐渐改变,过了半年后更变得不像同一个人……可是,其中也有人有不一样的看法。这种说法说,初鹿野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曾经没有任何事先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在这四天之后,诚恳开朗、人见人爱的初鹿野,就变成现在这样沉默又阴沉的人。』 话筒另一头传来他在沙发或什么东西坐下的声响。 『照常理推想,前者的见解比较说得通,人的个性并非四、五天就会改变。可是,我就是觉得解开疑问的钥匙,藏在这空白的四天当中……就结果来说,我的直觉猜中了。听说初鹿野不去上学,是在暑假即将开始的七月二十日前后。我把目标锁定在这个范围,针对初鹿野身边发生的事情彻底查个清楚。随着调查范围从她的班级、学年渐渐扩大到学校,我查到一起奇妙的案件。那是一起发生在隔壁镇的案件,日期和她空白的四天当中的两天重叠。听说,有人在深山的废墟里发现两具国中女生的焦尸。报纸上写说那是自杀事件,她们还留下遗书。』 我内心对他调查手法之高明惊叹之余,说道:「那件事曾上了新闻,而且在学校的集会上也有老师提到,我记得很清楚。」 『没错,那件案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自杀的两个人和初鹿野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我就是有种奇妙的确信,觉得这两个人的死,和初鹿野空白的四天之所以会重叠,绝对不只是巧合。随着调查进行下去,我所料不错,果然找到把自杀的两人和初鹿野串连起来的线——她们读国小时,在同一间补习班上了一年的课。到这里,我让思考小小跳跃一下。假设在废墟进行的这场凄惨的自焚行为,其实不是由两个人,而是由三个人策划出来的呢?如果本来会制造出来的焦尸不是两具,而是三具,却有一个人中途跑掉呢?』 我说不出话来。 ——桧原只花短短四天,就查到这个地步? 他说下去。『这个假设很有意思,但思考逻辑实在太跳跃,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如果能知道遗书的内容便能揭露真相,但不巧的是我没有这种权限。就在我快要死心时,一个朋友听说我在找参叶国中的学生打听,便联络了我。原来这个朋友的亲戚是参叶国中的老师,还说如果我希望,可以安排我和这位老师见面。得知这件事的隔天,我就去见这位老师,正经八百地把我这离谱的假设告诉对方。我本来以为会二话不说地遭到否定,但这位老师听完我的说法,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揉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说:「我不能透露任何事,可是,即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情也不奇怪。」……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那位老师「不能透露任何事」,但一般人应该会用否定的口气吧?』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说。「说穿了,不就表示你的想法正确?」 桧原听到我嘻嘻窃笑,愤怒地说:『有什么好笑的?』 「不,我不是在笑你,而是我花了一个月都查不出的真相,你却只花四天就找到了,这让我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桧原倒抽一口气。『你果然早就全都知道了是吧?』 「对。只是等我知道初鹿野自杀的理由,已经是她跳海以后的事。到头来,一切都为时已晚。」 桧原所说的内容,和千草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上是一样的。尽管针对谜团的切入角度和思考过程略有差异,但结论完全一样。两人的推理互相弥补了彼此推理的缺陷,如今初鹿野与隔壁镇上国中女生的自杀有关,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止住笑声,调整好呼吸。「桧原,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过不了太久便能和病房里的初鹿野会面。到时候你可以去探望她吗?初鹿野很中意你。」 『不好意思,我办不到。』桧原冰冷地说。『目前我还没确定千草那令人费解的死亡,和初鹿野的自杀未遂之间有没有关系,可是有一件事我敢说,那就是每次初鹿野想寻死时,死的都不会是她自己,而是身边的人……我推测是初鹿野邀千草一起自杀。这个推论也许是错的,或许千草的死有着完全无关的原因,我想到的假设只是一种穿灵附会的阴谋论。但不管怎么说,已有三个和初鹿野关系密切的人死了,这是没有办法推翻的事实。』 桧原停顿几秒钟,仿佛在等这句话充分渗透到我的脑海中。 『我再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你最好也别跟她牵扯得太深,不然,你说不定会变得跟其他三个人一样……既然千草已经不在,我再去废墟的屋顶也没有意义。天文观测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吧。』 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话筒,回到自己昏暗的房间里,再度躺进被窝。倒在房间角落的望远镜保护盒映入眼帘,是我们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那一天,桧原说「我完全忘了带望远镜来只会碍事」而寄放在我家里。起初他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望远镜,但最近终于让他了解到我很热心在学习有关天文望远镜的知识,使他愿意把望远镜寄放在我家。 我曾为了初鹿野,说什么也要把这个望远镜弄到手,但事到如今,却光是看到就觉得厌烦。那是我失败的象征,是我落败的象征。这几天来,我一直努力不让望远镜进入我的视野,但即使未直接看到,这个物体仍在房间角落持续散发出存在感。我心想,差不多该把这玩意儿还给桧原了。 我终于动了起来,捧着装了镜筒和三脚架的盒子走出家门。屋外仍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少了点力道,没有那种像在炙烧皮肤的感觉。道路被拖拉机掉落的污泥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庭院在烤肉,一阵香肠的焦香味乘着要热不热的风迎面而来。 我牢牢握住望远镜的盒子,以免不小心摔下去,正要跨出脚步时,有一辆眼熟的蓝色汽车停在我家门前。我所料不错,从驾驶座下车的人是雅史哥。从他的模样看来,似乎不是凑巧看到我而停下车子。 「绫同学要找你过去。」雅史哥说着,指了指副驾驶座。「赶快上车。」 我点点头,坐上他的车。 * 「我话先说在前面,你问我也是白问。」 雅史哥从烟灰缸里塞得像向日葵种子一样密的烟蒂里,挑出相对还剩下比较多烟叶的一根烟,用手指摘出来,叼在嘴上用雪茄打火机点着,然后一脸觉得难抽的表情皱起眉头,呼出一口烟。 「我只是被绫同学拜托,要我来接你,详细情形一概不知道。她在医院等你,你有什么事情想问,到时候再问她就好。我只听说绫同学的妹妹住在那家医院,而且谢绝会客的情形从今天开始解除。」 「也就是说,绫姊是想让我见初鹿野……让我见她的妹妹?」 「就说我不知道了。」雅史哥叼着烟,不高兴地回答。「也有可能只是绫同学离不开医院吧?」 我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绫姊也可能只是想找我直接说话,但又非得照顾初鹿野不可,不能离开医院,所以才拜托雅史哥带我过去。 车子开上蜿蜒而狭长的山丘道路,来到一间有着茂盛林子包围、规模小巧的医院。雅史哥在圆环放我下车,说:「我有一大堆事情得回研究室处理,回程你自己想办法。」说完就连忙开车离开。我找了找绫姊,但没看到像她的人影,心想与其到处乱找还不如在这里等,于是在入口前的花圃边缘坐下,把望远镜的盒子放到膝上,等待绫姊出现。 医院前有一条大河流过,河堤外的河畔被和人差不多高的草木覆盖住,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地面、哪里是河川。堤防上的马路也大多都受到路旁茂盛的杂草侵蚀,让人难以行走。河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绿意盎然的群山,从山脚到山腰有着整排的铁塔。我在等绫姊出现的时候,视线也没特别聚焦在哪个地方,只是发呆看着这片恬静的风景。 过一会儿,绫姊从正面入口处现身。她穿着皱巴巴的T恤、裙摆起了毛边的牛仔裙,脸上的妆有点花,头发也一团乱,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三岁。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来。」绫姊对我露出疲惫的微笑。「之后也得补偿一下雅史才行呢……我们走吧。」 「请等一下。」我赶紧拉住她。「你找我来,是要我去见唯同学吧?」 「那还用说?还是你有其他亲朋好友住院?」 「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我去见现在的唯同学,会不会只有反效果?你跟她本人说过我会去见她吗?」 「没说过。可是不用怕,你放心。」绫姊对我笑着,眼神却很空洞。「现在的唯,心情似乎非常平静。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她这么平静的模样。只是……」 她说到一半,改变主意似地停下来。 「……不,与其由我口头解释,不如你直接去见她比较快。」 我一通过大门,医院特有的那种掺杂消毒水味与病患体味的空气立刻笼罩住我。走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线,将本来就阴森的医院内部营造成一处更令人不舒服的空间。亚麻地板四处泛黑,柜台前老旧的沙发也满是修补的痕迹,破旧得无以言喻。 我在柜台办理了会客许可证之后,在绫姊的带领下走进电梯,来到四楼。绫姊在一间房门开着未关的病房前停下脚步,默默朝室内一指。由于角度的问题,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整个室内的情形,但门口挂着一块写有病患姓名「初鹿野唯」的牌子。挂牌的地方还有三人份的空间,但现在都空着,相信这代表这间病房是四人房,但现在只住了初鹿野一个人。 我手按胸口,深呼吸一口气,朝写着初鹿野名字的牌子又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踏进病房。狭小的病房内,四角都摆有病床,从入口看去,初鹿野就坐在右手边深处的病床上。她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正专注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似乎未注意到我的来访。我心想,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于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东西。虽然来不及看清楚内容,但看得出上面列着很多段手写的简短文章。 这时候,初鹿野总算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全身一震,迅速阖上笔记本,不想被我看到似地放到枕边。 初鹿野和我四目相交后,露出害羞的表情朝我深深点头。 她这种反应,让我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感觉。 「初鹿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嗓音。「你该不会……」  「那、那个,对不起。」初鹿野打断我的话。「在开始谈话前,我有一件事非得先问个清楚不可……」 她露出惶恐得令人怜悯的模样低下头,接着用全身慢慢呼吸一口气之后,钻牛角尖似地开口。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视野中的景象渐渐失去色彩,同时,我受到一种直接撼动意识似的耳鸣侵袭。 初鹿野天真地对说不出话来而呆呆站在原地的我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病房,我现在睡的这个是床,窗外可以看到的树是榉树,季节是夏天。这些知识没有受损,你也看到我可以清楚地说话表达,可是,就算照镜子,我也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感觉像在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的亲戚。」 无论看在谁眼里,这显然都是失忆症——严格说来是逆行性失忆症——的症状。多半是精神创伤引发的逃避反应,再不然就是脑部缺氧导致的记忆障碍。 但这些事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她失忆的原因,而是这种症状有可能带来的未来。  「所以,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都不明白。亏你特地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为此欣喜是很不庄重的,这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但是,搞不好……说不定…… 如果她的记忆障碍不是暂时性的,而是今后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深町阳介,不就可以和初鹿野唯从头来过吗? 但我的期待,被初鹿野的下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 「只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每天都不间断地在写日记。姊姊帮我带来的行李里就有这本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写得很平淡,和条列式的备忘录没什么两样……啊,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知道自己落海不是意外,而是自杀,这件事你不用勉强隐瞒。」 初鹿野说着,露出豁达的笑容。 我朝她枕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本笔记本颇眼熟。靠绫姊的帮忙进到初鹿野房间的那一天,这本笔记本就以翻开的状态放在桌上。相信她当时便是在桌前写日记,直到我要进房间为止。 初鹿野每天毫不间断地写日记,这个事实让我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毫不关心。正要自杀的人,会每天写日记吗?还是说,正因为是要自杀的人,才会每天写日记? 初鹿野注意到我的视线,挪动了身体的位置,挡在笔记本与我之间。 「日记我还只看了这几天的份,但初鹿野唯这个人,似乎有很强烈的自杀念头呢。虽然我还没看到日记里提到自杀原因的部分,但想也知道是为了脸上的胎记而忧郁吧。会丧失记忆,多半是逃离自杀念头的最后手段吧?真是没出息。」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来,从浏海底下看着我的眼睛。「呃,我想差不多该请教一下你的大名……」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只想把宣判的那一瞬间往后延迟一秒也好,于是回答得含糊其辞。「你不是看了日记吗?」 「是啊,从日记上看来,愿意来探望我的人似乎寥寥可数,所以我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我没有把握。」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提着的东西上。 「……这个东西……」 初鹿野指了指装望远镜的盒子。 「你该不会是桧原裕也同学吧?」 一阵漫长的迟疑之后,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时初鹿野露出的笑容,是一种很特别的笑,一种从未对我露出的笑。 我心想:啊啊,原来她在桧原面前会这样笑啊。 * 结束这场漫长的会面,走出病房后,似乎一直坐在外面等待的绫姊艰辛地站起来。  「小阳,你辛苦啦。不,还是该叫你小裕?」 我深深叹一口气。「你全都听见了吗?」 「我好久没看到唯那么开心。你真的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子,桧原裕也同学。」  搭电梯下到一楼后,我去柜台归还会面许可证,然后走出医院。不时可以听见围绕医院的林子里传来暮蝉与乌鸦交杂的叫声。根据入口前的公车站牌时刻表,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问绫姊。「总不能一直自称是桧原裕也。」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问清楚。」绫姊说。「桧原裕也就是前几天打电话来我家,对唯的事情问东问西的那个男生吧?」 「是的。」 「从刚才的反应看来,唯似乎很亲近这小子。」 「是啊。她丧失记忆前,唯一有好感的对象就是桧原。」 「唯一?小阳不也很受她喜欢吗?」 「我只是没被她讨厌。可是,桧原不只是没被她讨厌,一定还受她喜欢。」 「嗯?」绫姊含糊地点点头。「那么,桧原裕也从打了那通电话以后就完全不联络,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这阵子我和唯同学,每天晚上都去废墟屋顶观测天文,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桧原裕也不就是里面的成员之一吗?」 「你说得没错。此外,观测天文的成员当中,还有另一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唯同学自杀未遂的隔天,这个女生像要追随唯同学似地跳海自杀身亡。桧原认为,荻上的死,责任在唯同学身上。」 「等一下,这话怎么说?」绫姊歪了歪头。「就算唯跳海,为什么这个叫荻上的女生就非得跟着跳不可?」 「这只是推测。」我先加上这句开场白,才开始解释。「去年夏天,隔壁镇上发生一起两名国中女生自焚的案件。桧原怀疑唯同学和这件事有关。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唯同学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事先并未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且有不少同学说在这四天过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绫姊停下脚步思索。「……也就是说,独自从集体自杀中活下来的唯,又想做出一样的事情,而把那个叫荻上的女生给牵扯进去。是这个意思吗?」 我佩服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初鹿野的姊姊,脑筋动得很快。 「当然,这只是桧原擅自这么认为。我敢确定唯同学的自杀未遂和荻上的死,没有直接的关系。」 「原来如此。」绫姊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总之这样一来,那个叫桧原的男生已经放弃唯了,没错吧?所以他也不会来探望唯。」 「应该是这样。」 「可是唯不知情。她还没察觉到自己唯一能够敞开心房的男生,已经弃她而去。毕竟眼前出现了一个自称是桧原裕也的男生嘛。」 我垂头丧气。「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谎话。」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还是说,你现在要回去病房跟她说『刚才我说的全是谎话,我不是桧原裕也,而是深町阳介。真正的桧原裕也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觉得好笑似地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唯看起来好开心,而小阳不也有甜头吃吗?万一你的身分被拆穿,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即使有可能无法让她原谅你,但至少能让她接受这件事。」 「这很难说吧?」我歪了歪头。「说起来,绫姊为什么要把日记交给唯同学呢?让她恢复记忆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觉得让她就这样把一切都忘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吗?」 「嗯,的确,也许你说得对。」绫姊承认。「可是,我希望她能从客观的立场去回顾自己的人生,从第三者的观点去看看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困在多么离谱的想法当中。这是只有记忆消失的现在才办得到的事,不是吗?」 公车来了。我对绫姊一鞠躬,一脚跨上公车的踏阶。 「明天你也会来探望她吧?」绫姊在我背后问。 我回头说:「我来有什么意义吗?」 「小阳,我跟你说。」绫姊为了不被公车引擎声盖过而提高音量。「我不是为了安慰唯而找你来。我才不是那么好的姊姊。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男生这种宛如童话故事似的好意,在这种沉重的状态下,能管用到什么地步。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关系最后会怎么收场。」 司机提醒我说要关门了,要我赶快上去。我走上踏阶,在最近的一张座椅坐下,公车立刻就发车离开。 我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回想会面时和初鹿野说过的每一句话。接着,我静静地确信自己明天又会来到病房。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哪怕会演变成欺骗初鹿野或是利用朋友的情形,但一想到又能像四年前那样,和她共度亲密的时间,我就觉得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到头来,千草说得没错,我的本质就是个坏人。 等公车抵达我家旁边的站牌,天色已开始变黑。我走在商店街上,就像之前那样听见了公共电话的铃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道铃声,那女人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多半是在暑假的第二天晚上,用《人鱼公主》的比喻向我解释输掉赌局将会付出什么代价的那个时候吧。 『你是第一个使出这种招数的人。』我的耳朵一抵上话筒,就听到那女人傻眼似地说道。『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冒用别人的名义来接近初鹿野同学……这个手法不太公平啊。』 「同时找荻上和我两个人参加赌局的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论公平。」我反驳。「这不就表示,不管事态怎么发展,就是会有一个人输掉赌局吗?」 『如果你不希望荻上死掉,只要爱她就行了。抛弃她的人是你。』电话中的女人说得仿佛所有责任都在我身上。『好……深町同学,我趁现在警告你,现在的你对初鹿野同学来说不是深町阳介,而是桧原裕也。即使你们之间因此发展成两情相悦的关系,她爱的终究是有着你的模样、像你那样说话的桧原裕也。我不能承认这代表你获胜。』 「嗯,我知道。我假装成桧原不是想赢得赌局,就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她沉默一会儿后,说道:『这意思是说,你觉得输掉赌局也无所谓?』 「不是这样,我当然怕死。可是,现在能就近看到初鹿野的笑容,让我非常高兴。我觉得只因为这样就高兴得昏了头,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事,就这么迎来结局,那也不坏。」我说着,独自笑了笑。「虽然我想你是不会懂的。」 『是吗?』她回答得很冷漠,声调却让我觉得比平常多了些烦躁。『不管怎么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折不扣的作弊行为,因此,我要你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 『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她这么宣告。『既然你说你是桧原裕也同学,我就要你当到最后。』 「原来如此,『被夺走用来报上自己名字的声音』啊,这可越来越像人鱼公主了。」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这下子,我真的不可能赢得胜利。」 『话说在前面,先作弊的人是你。』她冰冷地撂下这句话。『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到来,披上桧原裕也同学皮的深町阳介同学。』 我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我放回话筒,再度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于是,我必须以桧原裕也的身分,度过剩下的十一天暑假。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10章 不要错过我 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学的那阵子,初鹿野家的玄关养着金鱼。 那是三只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传进日本的金鱼品种。),是初鹿野从捞金鱼的摊贩捞来的。金鱼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绿的花纹中有着淡淡的蓝色,也就是有这些蓝色才将水草的绿色与金鱼的红色衬得更加鲜明。 当时我一直不进初鹿野家的家门,但对这三种颜色的对比却记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为初鹿野开门现身时,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视线瞥向后头的金鱼缸。 夏天时还有三只金鱼,等冬天来临时只剩下一只。而且,最后一只也在他(或是她)来到初鹿野家即将届满一年时死掉了。以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来说,我想这几只金鱼已经算是很长命,想必是得到了细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为什么,初鹿野的双亲后来仍继续将那个没有金鱼的鱼缸摆在玄关。的确,即使没有金鱼,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金鱼缸上,照出的蓝色光影与松藻在水中缓缓摇曳的模样,本身就已非常美丽。但知道金鱼还在时是什么模样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红色的金鱼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伤的心情。 从此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这个比喻:「这岂不就像失去了金鱼的金鱼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从站前出发的公车,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买花。依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再也没有哪种探病用的礼物会比花更难处理。 公车上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虽是开往医院的公车,不可思议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显得不好,但想来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去探望亲友。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中写说,一名老人被问到:「身体怎么样?」老人就开玩笑地回答:「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就得去找医生来啦。」也许,眼前的情形就类似这个场面吧。搭上这班公车的,是一群还剩下足够体力用自己的脚上医院的人。 抵达医院后,我并未直接去柜台,而是走向停车场外围的吸烟区。吸烟区是一间有玻璃门的组合屋,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盖好的,天花板已经油亮泛黄。我先确定四周没有人,然后在这里抽了两根烟,又在医院外慢慢绕了一圈,让心情镇定下来。然后,我去到柜台申请会面许可证,深呼吸一口气才走向电梯。 当我来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边整理包包里的东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纱衬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声「初鹿野」她就用力回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喊着「桧原同学」站起来。没错,不能忘记,我在这里是桧原裕也。  「你今天也来看我吗?」 初鹿野对我一鞠躬。从她丧失记忆以前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她会有这种反应,简直和刚认识我没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样。 「是啊。你身体怎么样?」 「已经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上午就来。要是下午才来,也许我们会错过。」 「错过?你该不会已经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许可。」 我心想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读过企图自杀者的手札集锦之类的书,根据书上的说法,自杀失败而被救回来的人,有一部分会以医疗保护住院的形式,被关进隔离病房数周至数个月之久;至于再度自杀的可能性较高的人,身体甚至会遭到束缚。 从医院这种宽松的应对态度来看,怎么想都觉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当成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来处理。毕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静,或许负责这起事件的人认为,与其对一名才十六岁的少女烙上企图自杀者的烙印,还不如当成意外处理,对她会比较好。也说不定负责人真的以为落海只是意外。 初鹿野抬头看了看时钟说:「再一个小时左右爸爸就会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我不怎么想和她的父亲碰面,但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架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放到床边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杯装的水羊羹,把其中一个给我。我向她道谢,接了过来。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胶汤匙丢进垃圾桶后,初鹿野叹一口气说: 「昨天桧原同学回去后,我一直在读日记。看样子除了桧原同学以外,我还和荻上千草同学以及国小同班的深町阳介同学来往比较密切。」 「是啊,你说得对。」我边掩饰内心的动摇,边点了点头。 「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废墟,一起观测天文,不是吗?」 「对啊。起初只有你一个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面,也就表示我们还挺熟的吧?」 「算是吧,虽然不完全是兴趣相投,但气氛的确挺亲密的。」 「桧原同学,我问你喔。」她直视我的眼睛说。「为什么只有桧原同学肯来探望我,其他两个人却连联络都没有呢?因为荻上同学和阳介同学已经受不了我了吗?」 从昨天她告诉我日记的存在以后,我已料到她迟早会问起这两个人。初鹿野读过这半个月来的日记,对于一同观测天文的成员中另外两人不但不现身,甚至完全不联络的情况,当然会产生疑问,所以,我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事先准备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来探望你,他只说『现在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听我的话。他似乎还想阻止我来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该说他慎重,还是太爱操心。然后是荻上,她说要当交换学生,从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听说这件事时也吓了一跳。荻上说她从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细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确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吗?她之所以直到出发前才透露,多半是讨厌道别时弄得哭哭啼啼的。」 初鹿野思索似地垂下视线,经过两次呼吸的沉默之后,她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桧原同学好善良。」 「这话怎么说?」我装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初鹿野似乎决定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不过该怎么说?总觉得好意外。看日记的内容,会觉得桧原同学给人的印象更冷漠,嘴巴也更坏一点……可是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就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在医院,我才会客气。」 「你是顾虑我,怕说话刺伤我吧?」 我思索着如果是桧原,这种时候会怎么回答。 然后,我这么回答: 「对啊,没错。要是你又自杀,我就伤脑筋了。」 结果初鹿野的表情突然一亮。 「你愿意这样坦白对待我,我也自在得多。」 初鹿野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空位,要我坐过去。 「这边请。」 我照她的吩咐,在她身旁坐下。由于床边有着防止病人摔下床的安全护栏,能坐的空间十分有限,两个人一起坐着,肩膀就会紧贴在一起。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便会彻底凸显出我和她的身型多么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明显,令我觉得仿佛我的身体设计图是用直尺和铅笔画的,她的身体设计图则是以云尺和制图笔绘制而成。可是,明明她的身体线条设计得如此仔细,皮肤却刚好相反,白得仿佛忘记指定颜色。我的皮肤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完全晒成小麦色。 「桧原同学,请你告诉我。」初鹿野双手并拢放在大腿上,身体微微前倾,自下方看着我的脸。「请把我忘掉的种种告诉我。只看日记写的内容,总是有限。」 「不用那么急。」我用开导的语气说。「你现在只要专心让身心都好好休息。没有人会催你,你慢慢想起来就行了。」 「可是,我总不能这样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而且……」 「而且?」 初鹿野默默站起身,手放到窗框上仰望天空。 「说这种话也许会被你骂。」她回过头来,露出仿佛在强调这是玩笑话的笑容。 「如果我的记忆恢复,导致我再度尝试自杀,我想下次一定不会再失败。而且,我觉得这是一种解决的方法。毕竟我的烦恼会消失,也不会再有人被我牵着鼻子走。」 我不由得站起来,抓住初鹿野的肩膀。初鹿野似乎吓一大跳地缩起身体,但我自己多半比她更吃惊。我的意识跟不上行动。喂,我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尚未思考,身体就先有动作。等我的双手绕到她背后,才总算搞懂自己接下来要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但已经太迟了,下一瞬间我已从正面紧紧抱住初鹿野。 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的举动更卑鄙的行为吗?竟然冒充别人,抱住自己单恋的女生。这是完全违规的行为,不管讲什么借口都没用。等她恢复记忆,一定会非常看不起我。 但我同时又想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只剩下十天。再过十天,我非得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至少容许我撒这么一点谎,又有什么关系?让我最后获得一点点幸福的回忆,不至于会遭天谴吧? 「桧、桧原同学?」 初鹿野像要问我用意何在似的,战战兢兢地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窘迫得全身僵硬,但仍未推开我,而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背,想让我镇定下来。可是这完全是反效果,我的手臂寻求着她的温暖,用更强的力道紧紧绞住她的身体。 「你什么都不用想起来。」我在她耳边说。「一个人会忘记一些事,是因为这些事应该要忘记。所以,你根本不必硬要想起来。」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的脸仍然埋在我胸口,陷入了思索。 「可是,我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摇摇头。「这是常有的错觉。不管是多么用不着的垃圾,刚失去时总会莫名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丢掉的这个东西,是价值大得无与伦比的宝物。可是真的去翻垃圾桶,把东西找回来一看,就会发现那终究只是垃圾。」 初鹿野难受地扭动身体,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以超乎想像的力道绞住她,赶紧放松力气。 「对,这样就不要紧。」初鹿野松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不好意思。」我先道歉,然后说下去:「真要说起来,人多多少少都是一边忘记一些事情一边活下去。真的什么都记得住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而已。可是,谁也不会抱怨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到头来所谓的回忆只不过就像奖杯或纪念品,当下这一瞬间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放开紧紧抱住初鹿野的手,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瘫坐在床上,然后以恍惚的表情看着我的脸。几秒钟后,初鹿野忽然回过神来,似乎在担心是不是被人看见而一再四处张望。她慌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新鲜,忍不住嘻嘻笑出来。 「我说啊,初鹿野,现在还是暑假。而且不是普通的暑假,更是十六岁的暑假。你不觉得有空为了失去的记忆不痛快,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来得明智吗?」 初鹿野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我所说的话。 过一会儿,她开口说: 「……的确,也许桧原同学说得没错。可是,说要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我立刻回答:「我会帮你。不,让我帮你吧。」 初鹿野对我的反应之快吓了一跳,连连眨眼。 「我有个很单纯的疑问。」她拨着头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我想,你听到答案多半会后悔,觉得早知道就不问。」 「没关系,请你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不是对于朋友的喜欢,而是对于一个女生的喜欢。所以,我想尽可能帮你,也希望尽可能让你喜欢上我。」 我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十分傻眼,心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冒用朋友的名字哄骗女生,还趁乱说出以往无论如何都不敢表白的真心话。我所做的事,和那些利用自己在公司或大学的立场,还先打了「喝醉」这剂预防针才向女生求爱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初鹿野露出可以解释成愤怒,也可以解释成快要哭出来的复杂表情,以非常错乱的模样说:「可是……这本日记上,写说桧原同学好像是受到荻上同学吸引……」 「那不只是写这日记的人这么想吗?但其实不是这样。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一直深深受到你吸引。」 初鹿野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这些话尚未通过喉咙就散得七零八落。她收集这些碎片,等待言语再度成形,然而话语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初鹿野开始凝聚新的话语,然后到了某个阶段,仿佛有所确信似地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她双手撑在床上站起身,朝我倒过来。我来不及细想便接住她苗条的身体,牢牢抱住她。 「我决定不想起来了。」初鹿野以微微晕开的嗓音说。「反正根本不会有什么回忆能比现在这一瞬间更美妙。」 我像夸奖小孩子似地摸摸她的头。「对,这样就好。」 初鹿野像要确定我的存在,在我怀里连连喊着「桧原同学、桧原同学」。每当她这样呼唤这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初鹿野放开绕在我身上的手,用手掌擦去眼角的眼泪。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她的头发,紧接着好像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一阵阵蝉鸣声回到我耳中。直到这一瞬间来临之前,我都只听得见初鹿野的声音。 「桧原同学,请你帮我。」初鹿野一只手按住飘起的头发,开口说:「请你让我有个美好的十六岁暑假,哪怕只有最后十天也好。」 「好,包在我身上。」 我牢牢握住初鹿野伸出的右手。 在她父亲来接她之前,我们都未放开手。 * 翌日,我收到一封信。我从信箱抽出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当场倒抽一口气。 是荻上千草寄来的信。 看样子并不是死人寄信来,信封角落贴着指定寄达日期的贴纸,邮戳是八天前盖的。八月十四日是千草劝我放弃初鹿野的那一天,翌日的八月十五日,千草把写了初鹿野过去的信交给我。但看来除了那封信之外,她似乎还另外留下一封信。 千草应该多得是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封信交给我?是考虑到在和我说话之前就死去的可能性,以防万一才事先寄出一封信吗?可是,即使真是如此,她为什么非得特地指定在八天后送达不可? 我为了寻求答案,回到房间打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这是我很眼熟的信纸,和我在十五日那天收到的信所用的信纸一样。我坐在椅子上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相信深町同学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收到我寄的信吧?』信上是以这一句话开头。『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场面话是:「我认为在八月十五日左右,深町同学还在为初鹿野同学的自杀未遂还有我的消失而动摇,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所以先隔个几天。」但说不定,我真正的心意是希望这封信最好不要送到深町同学手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封信上,写着能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把这段话重看三次,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信上确实写着「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按捺急切的心情,先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文章还有下文:『只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这算是我的妄想。我没有任何根据,而且即使我的预测完全猜中,深町同学你们都能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请你不要太过期待。』 文章写到这里,空了一行开始新的一段,相信这代表从这里开始要进入正题。 『我曾经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过五次。电话大部分是在晚上打来的,唯有一次是在傍晚响起,那是七月二十九日的十七点整。至于我为什么连时间都记得很精确,是因为我接起她打来的电话时,话筒另一头传来告知时间是十七点整的报时声。钟声会听得那么清楚,也就表示她离喇叭相当近。』 这么说来,我才想到自己过去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时,都不怎么注意她背后的声响。如今注意到这一点而回顾过去,就觉得跟她讲电话时,经常听到类似风声的杂音。 『我先从结论说起,那个女人就在镇上的某个地方。』文章还有后续。『当时我听见的报时声,明显是〈人鱼之歌〉的旋律。不用说你也知道,除了美渚町以外,没有其他地方会采用那首歌做为傍晚的报时声。还有一点,我听到的不只有〈人鱼之歌〉。在电话快要挂断时,我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列车煞车的声响,大概是在十七点五分。深町同学也知道,经过美渚町的铁路只有一条,列车班次又非常少。能够在那个时间,从近处听到报时声与列车煞车声的地方,事实上非常有限。』 我吞了吞口水,汗水从额头滴到信纸上。 『好,在这里我就提出一个想得太过美好的假设吧:「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我们时,一定会使用特定一具公共电话。」我当然几乎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觉得每次都听到大同小异的杂音,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奇怪……那么,如果照这个掺杂自身期望的观察推论下去,就有个有意思的发现。十七点的报时声,十七点五分的列车煞车声——所在处能把这两种声音都听得很清楚的公共电话,整个美渚町内顶多只有四、五处。』 我心想,可是…… 知道这点又能怎么样? 『即使知道这点,也许还是无济于事。』千草这么写道。『即使查出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地方,而且她打电话时,深町同学还十分凑巧地正好在场,我也不觉得对方会答应和我方交易。不,岂止不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反而惹火那个女人。又或者电话中的女子其实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存在,就算找遍整个地球也找不到。不管怎么说,尝试找出她,相信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无论多么努力,也可能会变成只是平白虚掷剩下的时间。可是,即使如此,与其什么都不做地迎来期限,这么做会不会多少好一些呢?当然最好的方法,是以正当的手法赢得这场赌局。但考虑到初鹿野同学的现况,我觉得这个方法并不实际。当深町同学收到这封信时,初鹿野同学恐怕未必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话说回来,即使初鹿野同学承受不了罪恶感而试图自杀,电话中的女子也可能会为了和深町同学继续这场赌局便救活她。』 接着,千草这封信以这样的文章结尾: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诉你,但我打算实际见个面亲口告诉你。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文章应该比口头更能正确地传达事情,但每个人最终还是会比较相信口头的说法。也许以言语来说,到头来正确性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期待我们明天——对深町同学来说是八天前——能够见面。』 我把这封信重看四次之后,折起来收回信封里。 千草直到最后关头都还挂念着我的安危,让我相当高兴。但相信就如她本人所说,尝试寻找电话中的女人,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即使真的歪打正着地找到那个女人,昨天才刚因为「作弊」而受罚的我,不管说什么肯定都是白说,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交涉的余地。更根本的问题是,诚如千草所说,那女人未必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物。 不管从哪个观点来看,要在剩下的十天内找出电话中的女人,请她放我离开赌局,希望都非常渺茫。与其把剩下的时间赌在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而浪费掉,我更希望能把这些时间用在初鹿野身上。 我已经受够孤注一掷的赌博。 我把信封塞进抽屉深处,走出家门。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有件事忘记问电话中的女人。到头来,那一天她之所以安排机会让待在家里的我得以和待在茶川车站的初鹿野通电话,是有什么意图?是想给我微微的希望,好加深我事后尝到的绝望吗?电话中的女人对此没有任何说明,我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总之就是想不通。 * 我在列车上摇晃三十分钟,从车站换搭公车,在旧国道上开了十分钟,下公车后又一手拿着地图在河畔的住宅区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初鹿野的祖母家。 这是一栋非常老旧的两层楼木造住宅,屋瓦四处都有破损,百叶木板墙越高处就有越多油漆剥落,厨房龟裂的抛光玻璃则用胶带修补。玄关前的通道有着稍微长得太高大的树木枝叶形成的隧道,弯腰钻过隧道来到门前,就闻到一股掺杂着线香、米糠酱菜、杂煮、煎鱼和蔺草气味的独特味道。说穿了,就是老人家里会有的气味。 昨天初鹿野和我分开前,交给我一张画着如何走到她祖母家的地图。 「他们禁止我一个人外出,所以我恐怕很难主动去见桧原同学。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可以请你来见我吗?」 我说我当然打算这么做,初鹿野就松一口气地露出微笑。 初鹿野说她接下来得在祖母家过上一阵子疗养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刺激到她,也不用担心遇到认识的人而翻出记忆。另外,根据我向绫姊问来的消息,初鹿野失去记忆之前,似乎很亲近独自住在这个家里的祖母;还说初鹿野历经那空白的四天而导致个性大变之后,仍会定期独自拜访祖母家。相信初鹿野的双亲是把这件事也考虑进去,才会认为祖母家最适合让她疗养吧。据说初鹿野的祖母虽然和她儿子与媳妇合不来,对孙女却还算愿意敞开心房。 我一按下门铃就听到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过一会儿,玻璃拉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大概七十几岁的瘦削女性。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满是皱纹,腰杆却直得惊人。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左右两边的皱纹不太一样,右眼看起来像在瞪我,左眼则像是以中立的角度观察我。她紧抿着嘴角,给人一种以这个年纪而言颇为聪慧的印象。 这个人就是初鹿野的祖母。 我正要开口说明自己是什么人,她就摇了摇头。 「情形我都听绫说了,进来吧。」 初鹿野的祖母只说了这句话,就背对我走进屋子里,意思大概是要我跟过去。我说声「打扰了」走进玄关,关上拉门,脱掉鞋子跟上她。在走廊上每踩一步,木纹合板的地板便咿呀作响。 初鹿野的祖母拉开纸门进入和室后,在矮桌前坐下来。她看我不自在地呆站在纸门前,露出一脸傻眼的表情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来吧。」 我在矮桌前坐下,问说:「请问唯同学呢?」 「还在洗澡。她昨天大概是累了,一来到这里马上就睡着。」 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环顾房内的光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佛坛,佛坛上左右对称地各放着两颗小玉西瓜与带皮的玉米。落地窗旁边放着一张藤编摇椅,椅子上放着看到一半的书。年代久远的柜子上放着两尊收在玻璃盒里的日本人偶,挂在和室门上方横杆的月历停留在五月没翻。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看起来不像有频繁在打扫,比较像是因为不怎么在这里生活,自然而然变成这样。 初鹿野的祖母很快就回来,把麦茶倒进玻璃杯给我。我道谢后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问起:「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初鹿野芳江。」她回答。「门牌上不是有吗?」 「请问芳江婆婆是怎么听绫姊说的?」 「不就是我那个傻孙女去跳海,失去记忆以后跑回来?然后就说由我照顾她。」 「原来如此。」既然她已经知道这么多,在她面前多半是不必顾虑太多。「顺便问一下,她是怎么说我的?」 「说是个闲着没事特地给自己找麻烦的男人。」芳江婆婆的嘴角扬起一公厘。「绫好像挺中意你啊。」 芳江婆婆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和绫姊笑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心想绫姊一定是像这位婆婆。 绫姊多半未将我其实是披着桧原裕也皮的深町阳介这件事也告诉芳江婆婆。绫姊在这部分拿捏得很好,我冒名顶替的事还是别让芳江婆婆知道,在各方面都比较好办。 芳江婆婆抽出一根放在桌上的香烟,用火柴点着,接着以熟练的动作弄熄火柴的火、丢进烟灰缸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大量的烟。 「要吃点什么吗?」 「没关系,不用了。」 接下来直到芳江婆婆的香烟烧完,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帘子另一头传来风铃摇动的声响,仔细一听,隔着走廊的另一头还传来淋浴的水声。两种声音都很清凉,但房间里其实非常闷热,因为佛坛旁边那台晒着太阳的电风扇并没有开启,而且这个房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空调系统。 尴尬的沉默持续良久,由于纸门上方的挂钟故障,让我不知道正确来说经过多久,但体感时间感觉已有二十分钟以上,就好像被关在房间里的老旧时间在等着这一刻而大举冲出来,填补了初鹿野现身之前的空档。 芳江婆婆仔细把抽完的香烟弄熄后,单手手肘撑在矮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说:「我需要一个看守。」 「看守?」我问。 「就是看守唯。」芳江婆婆重说一遍。「如果唯的记忆突然恢复,到时候要是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也许会马上想把失去记忆前的事情做完。」 我点点头。 「可是,我没办法二十四小时一直照看着她,她应该也不希望这样。我跟她都不喜欢如此不自由……所以,在我没办法看着唯的时候,就由你来看着她,如何?」 「好的,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白天就包在我身上……」 「好,就这么说定。」她一脸就等我这句话的表情,笑得嘴角上扬。「你现在回家去拿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事态发展,疑惑地歪了歪头。 「呃……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愿意当看守吗?你姓桧原是吧?你从现在开始被我雇用了。虽然我只出得起跟零用钱差不多的酬劳,但相对的,三餐我都会让你吃好料。只要待到暑假结束就好,麻烦你待在这个家里,就近看着唯,别让她动什么不好的念头。」 「您是说真的吗?」我忍不住问。 「要让年轻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当然也会抗拒。可是……绫帮你挂保证了。」  「您问过初鹿野的意思吗?」 「我这就问。」 正好这时走廊地板传来咿呀声,纸门拉开来,穿着宽领T恤与短裤的初鹿野,一只手拿着浴巾站在门后。 「奶奶,热水器可能故障了,莲蓬头只出冷水……」 初鹿野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看着我的脸发出尖锐的「哇」一声退到走廊上。 「桧、桧原同学?你已经来啦?」初鹿野在纸门后这么说。「对不起,可以请你在那边等一下吗?我马上准备好。」 「我好像来得太早了一点。要不要我去外面等?」 「不用,你在那里等着就好。真的马上就好。」 我听见初鹿野慌慌张张跑上楼的声响。 她离开之后,四周仍然留有甜美的香皂气味。 「钱就不用了。」我说。「能得到待在初鹿野身边的权利,本来甚至由我付钱都不过分。等初鹿野回来,我先跟她说一声,然后马上回家去拿行李。」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是吧?」 「是。还请多多指教,芳江婆婆。」 「哼。」 芳江婆婆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她这种样子和绫姊一模一样,我重新体认到她果然和初鹿野姊妹有血缘关系。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再度现身的初鹿野,从先前居家的穿着,换成有领子的无袖衬衫。她的头发还没全干,微微带着水气。 「久等了。」她在矮桌前坐下,心浮气躁地看看我,又看看芳江婆婆。「你们在聊些什么?」 我暗暗朝芳江婆婆看去,但她露骨地撇开目光,仿佛在对我说:「你自己解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说:「初鹿野,你听我说,如果我接下来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你怎么想?」 「咦……」初鹿野张大嘴巴,当场僵住好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我穷于回答,总不能坦白说:「是婆婆拜托我看着你,别让你自杀。」我再度朝芳江婆婆送出视线求救,她就一副拿我没辙似的表情帮了我一把。 「是我请他住下来的。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人帮忙,像是打扫家里,还有采买东西之类的,我正缺苦力。而且有这小子在,唯也就不会无聊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太突然了……」初鹿野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哎呀,你不喜欢吗?今天早上你不是还那么期待这小子来?」 「奶奶,不要说啦……」初鹿野以双手食指比叉,阻止祖母发言。「呃,我是完全没关系。只是怕这样会给桧原同学添麻烦。」 「那就说定啰。」芳江婆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向初鹿野说:「我要先回家一趟拿需要的东西,三小时内应该回得来,我希望你在这里等我。」 「嗯,好的,我送你到公车站牌。」 初鹿野朝芳江婆婆瞥一眼,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去吧。」 芳江婆婆像要赶我们走似地挥了挥手。 一走出家门,初鹿野立刻问我说: 「说真的,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是被雇用当你的看守。也就是,该怎么说……」 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去,初鹿野就露出微笑。 「嗯,毕竟我是自杀未遂的人嘛,难怪奶奶会担心。」 「你能看得这么开,我就好办了。」 「桧原同学。」初鹿野腼腆地说。「既然你被雇用来当我的看守,可要时时刻刻看着我喔。」 「嗯,只要你不讨厌的话。」 「那当然。桧原同学,你会讨厌这样吗?」 「怎么可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能获得继续待在你身边的理由,我都很开心。」 初鹿野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样很乖,很好。」我有种怀念的感觉。还是国小生时,她动辄会这样摸我的头。多半是即使失去了记忆,这种习惯动作还是会保留下来。 我在公车站牌前和初鹿野道别,然后又花一个小时左右回到自己家。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茶几上,说要在朋友家住个十天左右。我国中时代曾频繁地在桧原家过夜,相信爸妈不会觉得奇怪。对于要不要把千草寄来的信带去,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难保不会阴错阳差地被初鹿野看到,所以我决定把信留在家里。我把最低限度所需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塞进包包,快步走出家门。 我在正午时分回到初鹿野的祖母家,吃过放满配料的中华凉面后,芳江婆婆要我们打扫家里。所有有水的地方都由芳江婆婆负责,和室、书房、储藏室、走廊与楼梯则由我和初鹿野合力打扫。我们换上不怕弄脏的衣服,准备好装了肥皂水的水桶与装清水的水桶,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擦过。水桶的水转眼间就变成全黑,我们得一再去换水。 擦完窗户后,我们拿起掸子,把整个房间的灰尘都掸掉,接着用扫把将灰尘集中起来清掉,再用抹布擦拭每一块榻榻米。准备好的垃圾袋装满棉絮与灰尘,光看就让人想打喷嚏。 「感觉好像真的被雇来当帮佣呢。」初鹿野看着手脚着地擦着榻榻米的我,眯起眼睛说道。 初鹿野早已习惯打扫和室,教了我很多要领,例如最好用扫把顺着榻榻米的缝隙扫过,还有榻榻米很怕水等等。她即使丧失记忆,对于打扫步骤之类的事情却还记得,让我心生疑惑地询问。她停下动作,「唔~」地一声思索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几年新学到的知识,还有高中怎么去,这些我几乎全都想不起来。所以我想,自己大概只是忘了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关键似乎不在记忆的性质。」初鹿野说。 「到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还想得起来?」 初鹿野看着空中,翻找记忆。 「我能清楚想起的,是到国中一年级的秋天或冬天那阵子。从那之后到现在的记忆,全都消失了……我想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阵子开始变得不顺利吧。」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那么,现在的初鹿野,实质上就像个国中一年级生吧?」 「严格说来应该不是,不过大致上这样看待我并没有问题,桧原学长。」 初鹿野说完嘻嘻一笑。 我们擦完走廊和楼梯,最后去打扫玄关。我们先用扫把扫掉沙尘,然后洒水,再用刷子用力刷洗地板。水三两下就变得又黑又浊。我们把打扫用具收进储藏室后回来一看芳江婆婆也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 大扫除刚结束,芳江婆婆就拿了竹篮给我们,要我们去采收家庭菜园里的蔬菜,像是长满小刺的小黄瓜、发出青草味的番茄、须很长的玉米。要用的菜都采收完后,接着是帮花浇水。我用接了水管的洒水器,把水洒向许多连名称都不知道的植物,庭院里因而出现一道小小的彩虹,让初鹿野开心地拍手。我关掉水龙头、把水管卷回去时,还听到水从枝叶滴下的声响。 晚餐用了大量刚采收的新鲜蔬菜,吃完饭、连衣服都洗完后,芳江婆婆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翻开晚报。我和初鹿野在一旁等她下达下一道指示,芳江婆婆说: 「今天你们自由了,爱去哪儿就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要不要先出去再说?」初鹿野问,我表示赞成。 我们没决定要去哪里,并肩走在黄昏的镇上。围绕整个镇的林子里,传来面临夏季的尾声而活得仓促的暮蝉大合唱。明明还不到七点,四周却已染上鲜艳的夕阳色彩。不是在大都会里看见的那种火烧似的红色夕阳,而是一种会从所有事物当中悄悄夺走现实感的橙色夕阳。 我们就在这有如置身于久远回忆当中的光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商店门口的长椅坐下来,喝着从店里买的弹珠汽水时,我发现一件事。 试着回想,从走出家门到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左右里,初鹿野从不曾走在我的右侧。虽然不知道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但多半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有胎记的那一边脸。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我接下来也陆续发现她许多小小的用心。例如,初鹿野对我说话时,不太会改变脸的角度,似乎是极力想遮住胎记;另外在擦拭额头的汗水后,一定会把浏海拨回到左边;而且,谈话中不时会无意义地以左手捧着脸。 我并不觉得她这样很神经质,因为我以前和初鹿野在一起的时候,也随时都待在她右侧。因为我希望尽可能让她记住我比较好看的部分。 初鹿野打开弹珠汽水的瓶盖,取出弹珠,以大拇指和食指拿着弹珠看向夕阳。我学着她仔细看弹珠,在这小小的镜头中、上下颠倒的景色里,看见了橘色的海。 「天色越来越快变黑了。」我说。 「毕竟八月快要过去了嘛。」初鹿野在长椅上摇晃着双脚回答。「再过不到半个月,就会连这些蝉鸣声也听不见吧。」 初鹿野从长椅上站起身,把弹珠汽水瓶丢进回收桶,然后转身对我露出微笑。「可是,白天变短是好事。」 「初鹿野喜欢晚上吗?」 「嗯,因为可以忘记自己的胎记。」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胎记。」 「谢谢你。可是,一定也有很多人讨厌这胎记。」初鹿野的左手轻轻捧着脸颊。「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再度开始散步。太阳下山后,地表剩下闷热的热气。我们为了寻求凉爽,走进最近的一家超级市场。店内异常昏暗,冷气冷得令人生厌。我们在卖场里绕了一圈,然后爬上楼梯、穿过游乐场,来到屋顶的停车场一看,天色已经全黑。周围没有其他比较高的建筑物,从屋顶边缘看去,可以将一整片住宅区里的零星灯火尽收眼底。 时间缓缓流逝。我们手肘撑在油漆剥落而会扎人的栏杆上,看着这片小小的夜景,天南地北地闲聊。待在夜晚的屋顶,就无法不想起我们四人聚在废墟观测天文的那些日子,但我努力不让这些痛苦或难受的心情表现在脸上。 初鹿野在糕点卖场买来了樱桃麻糬,用牙签插着一块接一块送进嘴里。我不经意地看着她,初鹿野似乎有所误会,用牙签插起一块樱桃麻糬递过来说:「桧原同学也要吃吗?」我尚未伸手去接,她就把牙签送到我嘴边。她的举动是那么自然,让我也理所当然地张开嘴巴。我心想,感觉就好像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时候。当时,她也是这样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做出让我吓破胆的事。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初鹿野说完,正要插起最后一块麻糟。但或许是牙签插不牢,樱桃麻糟从她手上掉到栏杆外,承受着夜风吹拂掉到地上。 我们回到芳江婆婆家后,听她说热水器似乎真的故障了,只好拿着木头澡盆和毛巾前往附近的收费澡堂。我们各自付三百圆给柜台的老人,说好一小时后会合,然后我就和初鹿野分开了。但由于热水实在太烫,我泡不到三十分钟便起来。 在初鹿野回来前,我坐在电风扇前面发着呆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半个月前发生的现金抢案特集,其中一名犯人脸上似乎包着类似绷带的东西,新闻节目为图方便,就称之为「木乃伊男」。我事不关己地想着,这还真是一起很有夏日风情的案件。 初鹿野在约定好的时间五分钟前回来了。她买来果汁调味乳,匆匆忙忙在我身旁坐下,也不说什么,就朝电视看去。初鹿野喝完牛奶后,把瓶子放回自动贩卖机的回收箱里,然后似乎想到什么,站到我背后用双手轻轻搔着我的头发。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敬,她就觉得很痒似地笑了。 凉爽的夜风中,我们悠哉地踩响凉鞋回去。一回到家,我们就从橱柜里拿出棉被,各自铺好床。芳江婆婆睡在二楼的寝室,我和初鹿野则睡在一楼的和室,两人间只隔着一道纸门。 芳江婆婆趁初鹿野蹲着点蚊香时,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先说在前面,这栋房子里只要有一点声响,我就会听得很清楚,你可别动歪脑筋。」 我耸耸肩膀。「我知道。」 芳江婆婆拉上用来隔间的纸门、上去二楼后,我躺进被窝里,关掉电灯。由于白天被使唤着做了很多事,身体非常疲惫,但光是别人家的气味就已让人心神不宁,再想到初鹿野便待在几公分外的纸门另一头,更让我清醒得睡不着。 我闭上眼睛,专心听着单调的虫鸣声,等待睡意来临。这时,初鹿野从纸门后小声叫了我一声。 「桧原同学,你醒着吗?」 「我醒着。」我也小声回答。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校外教学吗?」 「要来丢枕头吗?」 「这是男生会想到的主意呢。」 初鹿野笑得很开心。她似乎是待在离纸门很近的地方说话。要是说话声音传到二楼去就不好了,所以我也靠近纸门,尽可能放低音量。 「那么,女生会想到什么主意?」 「那还用说?女生会聊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 「第二?」 「对,第二。因为最喜欢的对象绝对会和别人重复。要是遭到竞争对手敌视会让人很困扰,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大家都绝对不说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是谁。至于第二喜欢的对象,即使和别人重复,也不至于让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不是吗?所以,有时候偏偏只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一次都不会被大家提起。」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 「是真的啦。我周遭就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在国小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向男生告白,可是每个人告白的对象,都和校外教学里所说的『喜欢的男生』不一样。」 「也就是说,校外教学里聊的那些话,其实像在刺探彼此的底细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是傻乎乎地说实话也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只是国小时的情况,国中的校外教学又是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停顿一次呼吸的时间,然后说:「那么,初鹿野在国小的校外教学,也说了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吗?」 「那是秘密。」 「都已是国小的事情,不用保密吧?」 「不行。因为现在的我,脑子还是国中生。」初鹿野越说越小声地说完后,故意扯开话题似地问我:「男生是什么情形?总不会从回到寝室直到就寝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互相丢枕头吧?」 「男生也没什么两样啊,大家第一天都在说自己喜欢的女生……只是我们所说的,倒不是第二喜欢的对象。」 「你们都老实说出最喜欢的女生是谁吗?」初鹿野显得很吃惊。 「老实说,这可能有点语病。我不知道是不是男生一般都这样,但我周遭那些家伙,都是说『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她吧』,然后说出最喜欢的女生名字。」 但是,当时我并未加入谈话的圈子,自己一个人钻进被窝里。 「男生真可爱。」初鹿野说。 「也是啦,跟女生那样比起来,也许还算可爱。」 初鹿野煞有深意似地小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 「桧原同学,你有没有看上哪个女生?」 「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初鹿野吧。」我笑着回答她。  「你呢?」 「我喜欢阳介同学。」 这一瞬间,我产生被她看穿真面目的错觉,当场背脊发凉。但仔细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对现在的初鹿野来说,身边的「男生」只有桧原裕也和深町阳介,她只是把这两人当中并未被选为第一的那个人,列为「第二喜欢的男生」说出口。 但即使只是这么一句从对话的脉络中偶然产生、没有意义的话,能从初鹿野口中听到「我喜欢阳介同学」这句话,仍让我无法不欢喜。我把她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不只是文字和旋律,连抑扬顿挫都仔细记住,还佐以听见这句话时心中萌生的幸福错觉。 这时,我忽然想起电话中女人说过的「惩罚」。她说:『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详细解释。可是,即使不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仍然多得是方法可以让初鹿野知道我是深町阳介。若使用这种间接的手段揭晓我的真面目,也算是犯规的行为吗?追根究柢来说,那女人用「禁止」这个说法,背后又有什么含意?是单纯意味她对这种行为设下了罚则?还是说——就像《人鱼公主》里的女巫所做的那样——这意味着她让我根本不可能在初鹿野面前揭露自己的身分呢? 我决定用一个灰色地带的手法来测试。步骤是这样的,我问初鹿野她国小的时候,家里是不是有养金鱼。如果她说有,我就说中金鱼的名字叫做「火乃子」。即使她问我怎么会知道,我仍坚称「因为觉得会叫这个名字」。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而初鹿野则会纳闷我为什么知道金鱼的名字。当然只是这样,并不构成我就是深町阳介的证据,但这可以成为让她起疑的契机。 我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行。 「初鹿野,我说啊。」 「什么事?」 「你国小的时候——」 这一瞬间,喉咙窜来一阵剧痛,那是一种像被人用烧红的火钳插进喉咙里乱搅一通似的剧痛。我的喉咙哽住,连哀号都发不出来,当场冷汗直冒,忍受着这种痛楚。 「你怎么了?」初鹿野从纸门另一头问。「是有哪里会痛吗?」 我很想说不要紧好让她放心,但我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动弹。大概是听不到我的回答而不安,初鹿野轻轻拉开纸门,问:「桧原同学,你怎么了?」她看到我按住喉咙缩起身体,就来到我身边坐下问:「你还好吗?」还担心地伸手抚着我的背好几次。 痛楚本身虽然剧烈,但并未维持太久,不到一分钟就渐渐消退。但这一分钟里,我似乎流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汗水,上衣都湿透了,喉咙也十分干渴。 「……我已经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对初鹿野微笑。「我去喝个水。」  我站起来,她也担心地跟过来。 「你真的不要紧吗?不用去医院吗?」 「嗯,我只是脚抽筋而已。」 我在厨房喝了三杯水,心情变得平静一些。 再度回到和室后,初鹿野仍然一直在我的被窝旁边问:「你还好吗?会不会痛?」即使我说自己完全没事,仍无法让她相信。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才总算从我身边离开,回到自己的被窝。 「晚安,桧原同学。明天见。」 「嗯,晚安。」 我离开纸门,回到自己的被窝,再度闭上眼睛。 尽管最后起了些波涛,但整体而言,我这一天过得非常非常幸福。我在渐渐沉没的意识中心想,要是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这么幸福的日子就好了。只要能够如愿,要我奉上所有幸运都行,反正我只剩下几天的性命。我并不是奢求更多幸福,只要到这个暑假结束为止,都能一直过着像今天这样和初鹿野相视而笑的日子,便已心满意足。 但这个世界,就是会把改变给予祈求稳定的人,而把稳定给予祈求改变的人。完全的平静在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翌日,在我一下子没看着她的空档,初鹿野就听见一个万万不能听见的声响。 没错,那是黑暗中响起的电话铃声。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11章 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实际发生异状,是在我住在初鹿野祖母家的第三天深夜。我在生锈的台灯灯光下翻开羽柴先生以前送我的书,一页一页看着,就听见初鹿野在纸门后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是个非常闷热的夜晚,起初我以为她是睡不好才醒来,但过一会儿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那是一种像在暴风雪的山上小木屋里等待救援的受困者会有的颤抖呼吸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梦?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去看看她,就听到纸门拉开的声音。不是隔着我与她的纸门,而是通往走廊的纸门。我听不见脚步声,但初鹿野应该是离开了房间没错,相信不是去厨房喝水,就是去洗手间吧。 但过了五分钟,初鹿野还未回来。我听见窗外的风铃声,总觉得心神不宁,便放下书本、关掉台灯,走出了房间。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脚步声走过走廊,看到玄关的拉门开着没关,夜风从门口灌进来。 我穿上凉鞋跑出室外,立刻找到初鹿野——不,也许说她找到我会比较贴切。初鹿野坐在石墙上仰望着夜空,一看到我就一副已经等了几小时似的模样,小小叹一口气。 「你总算发现了。」初鹿野闭上眼睛笑着,那是一种强颜欢笑、令人心痛的笑容。「你应该把我看紧一点。昨天还有前天,我也都在深夜偷偷溜出来。你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我这个看守太失职了。」 我在初鹿野身旁坐下,先竖起食指确定初鹿野是在上风处,才拿出香烟点着。 多亏有防犯路灯的灯光,让我并未忽略她的眼睛红红的。 「丧失记忆以前的初鹿野,也常常像这样仰望夜空。」我吐出第一口烟,然后开口。「她是个很喜欢星星的女生,看来这点到现在还是一样。」 「嗯,好像是。」 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你做了恶梦吗?」我问。 「好厉害,真亏你猜得到。」初鹿野双手手指交握,睁开眼睛回答我。「你怎么会想到呢?」 我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昨天和前天也都是做了恶梦才醒来吧?」 「嗯。」 「是什么样的梦?」 初鹿野摇摇头,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可怕。」 「……这样啊。」 「桧原同学,既然都醒了,我们散散步吧?」 初鹿野说完,不听我回答就迈开脚步,我也站起来跟上。 她所做的梦,多半是和失去的记忆有关。连续三天都做恶梦惊醒,这可不寻常。我心想,搞不好她是每天晚上都在梦中一再回想起「空白的四天」。 我们默默走在夜路上。田边以等间隔设立的木制电线杆上所挂的防犯路灯,聚集了许多小小的飞蛾,底下则有金龟子与步行虫徘徊。夜空笼罩在薄薄一层云中,月亮在云层后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们绕行住宅区一圈,快要回到家时,初鹿野打破沉默。 「桧原同学,你可以在我身边待到何时?」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谁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她说完想笑,但似乎挤不太出笑容。 「只是……你想想,像千草同学还有阳介同学,不都从我身边消失了吗?我想说,是不是有一天桧原同学也会消失。」 我满心想说「不会」好让她放心,也知道初鹿野期望我这么说,例如回答:「从初鹿野面前消失?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惜的事?」她是希望我能把恶梦带给她的一抹不安付之一笑,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问题是,她的不安猜中了。假设我现在骗她,之后真有办法演出一场那么完美的戏把她骗到底吗?我有办法丝毫不露破绽、光明正大地欺骗初鹿野吗?我完全没有自信。与其现在硬要说谎反而让她不信任,不如多少老实回答——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嗯,还有七天。」我回答。 看得出初鹿野的表情当场僵住。 「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我都可以陪在你身边。到期之后,我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想离开你身边,但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 「很远是多远?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办法清楚回答。」 「能偶尔回来吗?」 「不能。」我摇摇头。「很遗憾的,这也没办法。过了八月三十一日后,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 「……这样啊。」 初鹿野低下头落寞地笑了,她的反应远比我想像得更为平静,想来她多半是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种回答的可能性。也许她是从我的言行举止透出的些许不对劲,看穿我有所隐瞒。 「我明白的,桧原同学也有很深的苦衷吧?」 「嗯。抱歉,我之前都瞒着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才要说对不起,让你费心了。这样啊?还有七天……」 初鹿野喃喃自语。 我们回到家后,压低脚步声走过走廊,以免吵醒芳江婆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 翌日早上,我想叫醒初鹿野而拉开纸门,结果在抱着膝盖睡的她枕边发现了日记。到头来,她还是选择「想起」。这也难怪。毕竟她身边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消失,会想知道理由而调查自己的过去,是非常自然的想法。即使明知这当中也许包含会从最根本的层面撼动自我存在的致命消息,她也不能罢手。 我轻轻捡起日记,坐在窗边翻开。我丝毫不觉得,要是知道了「空白的四天」的详细情形,会让我对初鹿野唯这个人失望。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我都有觉悟接受。哪怕初鹿野和一年前那两名国中女生的自杀有着很深的关系——不,甚至哪怕是初鹿野杀了她们两人——我对她的心意多半都不会改变。 我忍住想仔细看完每一页的欲望,翻动书页寻找一九九三年七月的日记。 我的手在某一页停下来。日记簿里有很多页都颇为空白,页面十分清爽,只有这几页密密麻麻地用小小的文字写了很长的文章。 上面将「空白的四天」的真相写得清清楚楚。 * 齿轮开始错位,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初鹿野漫步在积了薄薄一层细雪的大街上时,和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重逢。 船越芽衣与蓝田舞子,她们是国小时代和初鹿野一起上补习班的朋友。初鹿野注意到她们从前方走来,不及细想便连忙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地方可以躲起来,然而对方抢先一步看到初鹿野。她们一看到初鹿野的脸,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算惊险地把话吞回去,只说声「好久不见」。初鹿野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应对方的招呼。 初鹿野能轻易料到她们吞下的是什么样的话。这时候,她脸上的胎记已经大到浏海遮不住的地步。初鹿野心想,她们应该满心想问她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住不问。大家都是这样,一看到她的胎记便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盯着胎记仔细打量,然后才摆明装蒜地扯起无关的话题,但谈话过程中,一样会频繁地偷看胎记。那是一种掺杂同情与好奇心的视线。不过,他们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胎记。 初鹿野每次都心想,既然那么好奇,干脆老实问出来,她还比较轻松。只要问一句「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就好。但很少有人能想得这么深,相信大家都是将那当成肿伤似的,小心不要去碰触,很少能理解这世上也有一些肿伤,适度碰了反而可以减轻痛楚。 初鹿野心想,相信她们两人在她面前也会当作那片胎记不存在,离开后才拿来当话题,讲说「她的胎记好大」之类的。 然而,谈话开始后没过几分钟,船越就说「对了」并直视初鹿野的胎记,问:「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不是单纯受伤碰出来的吧?」蓝田也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是我误会了,那先说声不好意思,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是故作坚强。」船越说。「我说啊,如果你不排斥,我想听你说说这胎记的事。」 她们两人坦率地提问让初鹿野很开心,便开始说起来,而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初鹿野像要把先前累积在心中的话都吐出来,对长出胎记后自己人生中发生的种种变化说个不停,包括别人对她投来的视线含意有了明显的改变;包括不时有人会因为看到胎记而显露出厌恶;包括她开始会抗拒说话时正视对方的眼睛;包括自己变得不管做什么都会意识到旁人的视线而紧张,结果就做不好;包括她越来越不敢出现在人前,假日往往把自己关在家里;包括在学校虽然逞强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随时都担心受怕;包括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总是一个人烦恼。 无论船越还是蓝田都热心地听她说话。初鹿野之所以什么都说出来,是因为她确定「她们两人应该会明白」。之所以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无论船越还是蓝田,尽管情形不同,但都和初鹿野一样有着身体相关的烦恼。她们两人都很聪慧又有幽默感,是很有魅力的女生,但身上显眼的部位各有着对青春期的女生来说非常致命的问题(日记中并未针对「问题」详加说明,只是就像我以前被同学比喻为歌剧院怪人、初鹿野被比喻为阿岩那样,她们似乎也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被人取了不好听的绰号)。 花了几个小时诉说完自己的烦恼后,初鹿野对两人道谢。 「谢谢你们。以前我都找不到人说这些话,所以我好高兴。」 「别放在心上。能够知道像小唯这样受欢迎的人,也和我们有着一样的念头,让我有点高兴呢。」蓝田说 「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船越说。「话先说在前面,这可不是客套话,因为我们对你的心情能感同身受。」 然后,蓝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小唯,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们要不要也像现在这样,三个人出来见个面?」 在这个提议之下,初鹿野开始定期和那两人见面。她们每周聚会一次,互相诉说日常的不满与疑问,以及隐隐约约的一种活得很艰辛的感觉。每当她们三个人一起聊天,初鹿野就会陷入一种仿佛是同一个人格分裂成三个在谈话的错觉。多半是因为她们都是身体有缺陷的人,彼此有共通的观感。初鹿野时常会觉得佩服,心想她们竟然连自己这么细微的心情都能体会。 例如船越说过:「老实说,我实在不懂美容整形有什么不可以。不,正确的说法是叫美容外科手术吗?反正正式名称不重要啦。化妆、烫头发或是矫正牙齿就行,美容整形就不行,这不是很奇怪吗?虽然也有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自己的身体动刀太失礼了,但如果我是爸妈,只要整形能让儿女幸福,我倒觉得尽管动刀无所谓。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丑陋根本是一种病。」 初鹿野想了一会儿说:「我对这件事也有很多话想说……我觉得很多人认为的美容外科手术的问题,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们对美容外科手术的厌恶,根源应该是来自对身体的绝对信赖感,以及怕这种信赖遭到背叛的恐惧。人们是本能地害怕用来辨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基准有所动摇。」 「毕竟只要允许对身体的某一处整形,就和允许对一百处整形没两样。」蓝田立刻回答。「如此推论到最后,就会变成除了脑子以外,即使将其他部分都变成另一个人也无所谓。」 船越点头。「是啊。不就是『如果把一艘船的零件逐步换掉,等到最后把所有零件都换过一遍,这艘船是不是还能叫做原来那艘船,这种问题吗?可是,实际上也没有人会因为换掉一成的零件,就说『这和修改前的船是不同一艘』,所以,我觉得人类的身体也可以容许一成左右的改造。」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问题都不是靠美容外科手术就治得好,所以讨论这种事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 蓝田说完无力地微笑,船越和初鹿野也都叹一口气,但这当中有一种令人自在的共鸣,一种知道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到不合理的卑微安心感。 不知不觉间,船越和蓝田成为初鹿野的心灵支柱,说是完全依靠她们也不为过。到了春天,她们两人开始渐渐提起对班上同学的憎恨,或是暗示有自杀念头的发言,但初鹿野仍然只觉得,这是她们对她敞开心房的证据。 初鹿野的眼睛完全被蒙蔽了。 六月四日,船越和蓝田把她们在学校受到霸凌的情形告诉初鹿野。「我们两个似乎成了同学宣泄考试压力的出气筒。」船越是这么开口的,她们淡淡地说起在学校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如果她们的说法没有夸张之处,那简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地狱。初鹿野由衷为她们感到遗憾,同时感受到一股那两人对她有什么期望的沉重压力。初鹿野从说完这件事的两人身上,感觉到一种近乎胁迫的无言压力,就好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双手,并对她说:「既然你已知道这么多,可别想就这么回去。」 初鹿野心想,自己也许正被卷进某种棘手的事态里。 不好的预感猜中了。自从船越和蓝田提起霸凌的事情以后,开始比以前更加露骨地说出仇恨与绝望的话,不是说想快点死了算了,就是真想杀了谁谁谁。不用把身体部位全部换掉,她们两人便已变得和以前判若两人。初鹿野以前所喜欢的船越和蓝田,已经不复存在。以前会开起独特的玩笑、让周遭和乐融融的两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初鹿野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初鹿野已经跟不上她们两人的话题,但无法在她们冷静下来之前和两人保持距离,因为初鹿野最害怕的就是被她们两人排挤。要是现在遭她们放弃,她多半会失去宣泄苦恼的去处,三两下就像气球一样涨破。初鹿野硬逼自己配合她们,只要她们说想寻死,也就跟着说自己想寻死;她们说想杀人,也就跟着说自己想杀人。换句话说,初鹿野因此培养出和那两人不同种类的疯狂。 船越和蓝田的行动越演越烈。当她们的仇恨越过分水岭,言语就转变为行动。 这一天,她们两人像甩脱了附身的邪灵似地平静。她们很会聊、很会吃、很会笑,简直像变回了几个月前的她们,让初鹿野很开心。搞不好是学校的霸凌事件已经平息,这样一来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三个人一起度过亲密的时间——初鹿野才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船越就无邪地说: 「我们去她家放了火。」 两人高高兴兴地对哑口无言的初鹿野说,她们对身为霸凌主嫌的班上同学家洒了煤油纵火,并说起那名同学今天请假没来上学。她们在回家的路上绕去同学家察看,发现房屋全部烧毁,那名同学的房间还露了出来。 「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初鹿野以颤抖的嗓音问。 「她没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船越回答。「可是,她应该会有一阵子没办法来上学。」 「今天的学校好和平呢。」蓝田说得心有戚戚焉。「只是少了她一个,上学竟然就会变得这么轻松。」 初鹿野心想,自己实在没办法再配合她们。于是她下定决心,劝她们两人自首;并说只要警察去找班上同学打听,她们对这个女生怀抱敌意的事立刻会败露。不可以小看现代警察的办案能力,说不定明天早上警察就会找上她们家,还是在这种事发生以前就自首比较明智。 「不用担心,绝对不会被揭穿的。」船越毫无根据地——有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这么说。「只要我们三个都不说。」 「我本来还以为小唯会和我们一起高兴呢。」蓝田说得很不高兴。「真扫兴。」 「唯,我很信任你。可是,为防万一,我还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 船越探出上半身,在初鹿野耳边说。 「要是你背叛我们,我们就会对你家也放火。」 这时候,初鹿野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已经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自己已被串进仇恨的锁炼当中,再也无从逃脱。这当中不存在适切的选择,只存在不适切的选择,以及更不适切的选择。 隔天早上,初鹿野读了报纸后,脑袋一片空白,差点当场软倒。 她们两人说得没错,那个霸凌主嫌的女生尽管家被烧毁,自己却只受到轻伤。 丧命的是她年幼的弟弟。 初鹿野把登了这则报导的报纸折起来放进书包,去见船越与蓝田。她们两人当然也毫无遗漏地查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所以早已知道死的不是她们的目标,而是那个女生的弟弟。 「都是那女人不好。」她们两人一再自我辩护,但似乎也无法彻底欺骗自己,眼神非常空洞。 她们两人渐渐地失去理智,每天都怕警察打电话来,随时都心浮气躁地四处张望,一看到警察就低头小跑步逃走,一听到警车或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全身一震。想来多半是连觉也睡不好,导致她们的黑眼圈很深,而且大概是食不下咽,两人一天比一天瘦。 疑心生暗鬼的两人,最害怕的就是初鹿野告密,因此每次都把她叫去,再三威胁说:「要是你敢背叛,我们就把你家烧了。」 「反正你就是想背叛我们吧?」有一次船越这么说。「可是,你明知道我们有杀意却还一直附和我们,所以你几乎跟我们同罪。要是我们被抓,会把你也拖下水。」 她们承受不住自责与恐惧,开始把以前当成退路的自杀视为实际的选项之一。她们认为自己没有错,与其丢脸地被警察抓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而自杀的成员当中,理所当然也包含初鹿野在内。 蓝田逼向初鹿野。「要是你敢一个人逃走,我们会在遗书上写说:『我们被初鹿野唯威胁才放火,结果承受不了罪恶感而选择自杀。』」 根本无路可逃,初鹿野大叹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逃跑。她们两人确实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只要她有心,甚至早在很早期就能够阻止两人失控。 不,岂止如此——她们之所以把她牵扯进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没错,她们之所以让她加入,是希望她能阻止她们失控,但她却太害怕失去互舔伤口的伙伴,不但未能阻止她们,反倒助长她们的恶意。 初鹿野心想,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软弱,事情才会弄成这样。 然后,这一天来临了。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初鹿野被叫去深山里的废墟。打开沉重的铁门,走进废墟的一个房间,就看到船越与蓝田坐在由采光窗射进的方形阳光照亮的房间角落。 她们脚下有着日本酒的酒瓶与携带用的罐子。初鹿野看到这些,当场发抖。罐子里头装的肯定是汽油,至于酒,多半是她们想透过喝醉,尽可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她们两人打算今天就死在这里——不对,包括初鹿野在内,所以是三个人? 初鹿野拼命说服她们,说做这种事没有好处。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弥补自己的罪过再重头来过不就好了?她会说放火的事情自己也有参与,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自首?现在要绝望还太早了。 可是,已经错乱的两人当然不可能把初鹿野的话听进去。她们就像拿热水冲洗身体,毫不在意地把汽油从头上倒下去——造成她们自卑感的身体部位附近,更是倒得格外仔细——然后逼初鹿野做出一样的行为。初鹿野拒绝,船越就按住她,由蓝田往她身上倒汽油。 初鹿野想挥开船越的手逃走,但房间只有一个门,两人就挡在门口。船越手上拿着打火机逼近初鹿野,蓝田则是挡在初鹿野的退路上。她们像在享受初鹿野害怕得往后退的模样,慢慢将初鹿野逼进房间的角落。 我想,那两人在那个时候,自杀的决心多半还不坚决吧。船越的手指放在打火机上,应该也只是在吓人。她之所以顺势就刷动火石,说不定只是手滑了一下,而且可能因为太过兴奋,忘记自己身上已倒了汽油。 线香烟火般小小的火花点燃了气化的汽油,紧接着,船越的身体笼罩在火焰中。一瞬间后,野兽般的吼叫声响起,分不出那是船越的哀号,还是蓝田的尖叫。 船越成了个火人,双手按住喉咙,跌跌撞撞地走动求救。船越的手伸向吓得脚软而动弹不得的蓝田,紧接着火焰就延烧到蓝田身上。这次立刻听见显然是蓝田的叫声。 初鹿野反射性地逃了出去,自她身后传来的蓝田尖叫声,在几秒钟后就突然中断。跑出废墟的初鹿野一边全力飞奔一边思考,但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到最近的民宅也得花上二十分钟。这附近有没有公共电话?初鹿野试着翻找记忆,但至少在通往废墟的路上并未看过。总之她现在必须尽快下山,哪怕只快一分钟、一秒钟都好。 好不容易找到公共电话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以上。初鹿野用颤抖的手拨打一一九,告知看见深山的废墟里冒出奇怪的烟,里面还传出哀号。她正确告知废墟的地点后,未报上自己的身分就挂断电话。初鹿野放下话筒,当场瘫坐在地大哭。疑似消防队回拨的公共电话铃声,在她头上响个不停。 * 我从日记上抬起视线,和从被窝里起身看着我的初鹿野四目相交。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没有责怪擅自看了日记的我。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日记,才会特地将日记放在枕边。 「你很失望吧?」初鹿野垂下视线开口。「初鹿野唯——不,我不但对两个女生见死不救,还消除了这段记忆,想逃避罪恶感……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日记上是这么写的吗?」我歪了歪头。「我怎么想都觉得,只是个可怜的女生运气不好,被牵连进别人的犯罪事件当中。」 「如果上面写的全都是真相,或许也不是不能从这种角度来解释。可是,谁也无法保证不是我扭曲了事实,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形。」 初鹿野站起来折好棉被,背对我小小伸了伸懒腰后,头也不回地问: 「……你今天也肯陪我吗?」 「那还用说?」我回答。「就算你说不要,我也会陪着你。毕竟我还得做好看守的工作。」 「……嗯,我都忘了。」 初鹿野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这一天,初鹿野始终心不在焉,无论我说什么,她的反应都很迟钝;无论我问什么,她的回答都牛头不对马嘴。她把很多时间花在忧郁地注视远方,但有时会像情绪反弹似地开朗起来,随即又累了而静下来。这些全是危险的征兆,我小心留意初鹿野的行动,以免她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还有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够立刻对应。 半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吃完晚饭后,我们去澡堂洗掉一整天的汗水。我松一口气,心想照这样子看来,今天也会平安结束。但我的预测太过天真,事态正准备迎来急转直下的变化。 初鹿野早一步在外面等着,一看到我出来就问:「可以去一下别的地方吗?」我问要去哪里,她却不回答,只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然后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领着我前行。她是打算带我去哪里呢?话说回来,这个镇上也没有几个有可能的地方。从方向判断,我推测她应该是要去海边。 我所料不错,初鹿野直直前往海边,并在码头的角落、一个正好被仓库遮住的地方停下脚步。陆风吹得她身上那件浅蓝灰色的连衣裙裙摆摇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长长的苍白月亮光柱。 初鹿野转过身来面向我,从包包里拿着一个用毛巾包住的东西,然后解开毛巾交给我。那是一把小小的刀,有着装饰的刀柄上已有多处损伤,刀刃也已经发黑,偏偏只有刀尖像刚磨过似地极为尖锐。 「那是?」我问。 「刚才捡到的。」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你猜是在哪里捡到的?」 「我不知道。」 「真的?」 「要说有哪里可以捡到小刀,我只想得到垃圾场。」 「是电话亭。」她说。「然后,我接下来要请桧原同学用这把小刀杀死我。」 看我哑口无言,初鹿野嘻嘻一笑。 「对不起喔,桧原同学,我一直装作不知道。老实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性命只到八月三十一日;也知道要让你活命,非得让你杀死我不可。」 初鹿野的身影忽然变得朦胧。 我太过震惊,视线无法对焦。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问到一半,忽然惊觉过来。「难道是那女人在电话中告诉你的?」 初鹿野缓缓点头。 「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输给好奇心,接起电话一听,一个女人竟然劈头就说:『初鹿野唯同学,你的记忆还没有要恢复的迹象吗?』那是前天发生的事……只是当时我感到害怕,立刻就挂断电话,所以也就只听到这些。」 初鹿野把玩着手上的小刀,从各种不同角度观察。相信她不是真的想把小刀看清楚,而是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才会这么做。 见我狠下心尽情享受和初鹿野一同生活,似乎让电话中那个女人非常不满。她先前的方针是不干涉赌局参加者以外的人,但如今不惜扭曲这种方针也要阻挠我。 「可是再隔一天的晚上,她再次打电话来时,我就能镇定一点地听她说话。这位女性似乎对各种只有我自己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关于船越同学和蓝田同学的死亡,她也连日记上没写的细节都知道得非常正确。我问她为什么知道,她只是煞有深意地笑了几声。我心想,我一定是有了幻听。毕竟我的脑袋都失忆了,发生幻听这样的故障并不奇怪。」 初鹿野用食指按着头部的侧面,落寞地笑了。 「可是,电话挂断以后,这件事在我的脑子里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启示。电话中的女子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还是我的潜意识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这并不重要。总之,我就是觉得她试图把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而这个讯息对我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无论这是从我内心发出的讯息,还是从外界接收到的讯息。」 她像是要弄清楚自己话中含意似地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下去: 「然后,就在刚才,我走出澡堂在外面等你时,听到店头的公共电话响了。她终于告诉我说:『事实上,现在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桧原裕也同学,他的性命只剩下几天。』、『桧原同学之所以只能在你身边待到八月三十一日,是因为他在那一天就会死去。』、『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不在别人身上,就出在初鹿野同学你身上。』……不可思议的是,我听她这么说并不吃惊,反而很干脆地就能接受这个离谱的宣告,还觉得『啊啊,果然是这样』。千草同学之所以消失、阳介同学之所以消失,想必都不是巧合吧。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想只要是被我依赖的人,多半会变得不幸。」 初鹿野自小刀抬起视线,看了我的脸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在一阵让绝望透进心里的漫长沉默之后,她继续说道:『并不是没有方法可以救桧原同学。请你看一下电话机下面的电话簿。』我照她的话往底下一看,就看到本来放着电话簿的架子上放着这把小刀。我一拿起这把小刀,她就说:『用这把小刀让桧原同学刺死你,是拯救他性命的唯一方法。』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初鹿野说到这里,朝我走过来递出小刀。 「这个时候,我想谁都不会怀疑你。」她说。「毕竟我的家人全都知道我自杀未遂,姊姊和奶奶也会证明桧原同学很关心我。你只要说是去澡堂泡澡的时候让我逃走了,大家都会相信你。」 她牵起我的手,硬是让我握住小刀。 「不用担心,桧原同学其实也不必好好见证我的死。你只要用这个往我胸口插一刀,然后把我推下海就行了。不要觉得你是为了让自己活命才杀我,反而要觉得你是为了救我而杀我……就算我继续活下去,我想总有一天又会犯下一样的过错。既然这样,我希望在这之前,能由桧原同学亲手为我的人生做个了断。」 初鹿野微微歪头,露出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微笑。 我举起她交到我手中的小刀,打量着雕刻在握柄上、浪花般精致的纹路。 要把小刀扔进海里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到头来这也只能蒙混一时。如果只是拒绝初鹿野的要求,多半无法让她信服。 我握着小刀走向初鹿野,她瞬间全身一震,但立刻像是接受这一切似地闭上眼睛。 我把小刀伸向初鹿野的胸口,刀尖从她大开的领口溜进去抵在心脏上,我觉得她的心跳顺着小刀传了过来。初鹿野倒抽一口气。我经过足够的停顿之后,在她胸口上慢慢挪动小刀。尖锐的痛楚让她表情一歪。 我拿开小刀,看到这一刀划出浅浅一道约三公分的伤口。伤口很快地渗出鲜血,渐渐将连衣裙的布料染黑。我用手指在她伤口上一划,轻轻擦去鲜血。伤口被碰到的痛楚,让初鹿野全身僵硬。 我把初鹿野流出的血,抹在自己右侧脸颊上。 这就像是一种幸运魔咒。 「你在做什么?」初鹿野睁开眼睛问。 「在安徒生的《人鱼公主》里,」我说。「从王子胸口流出来的温暖鲜血洒上双脚,她的双腿便会合而为一,变回人鱼的尾巴……可是我想以我的情形来说,只要这么一点血一定就够了。」 初鹿野歪着头说:「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必懂,因为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我重重摇头,把小刀往海里一扔。过一会儿,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喀啷一声。 「好,我们回去处理你的伤口吧。」 初鹿野茫然看着小刀掉落的方向,轻轻叹一口气。 「……这么做明明无济于事。」她说。 「很难说吧?现在还不知道。」 「我想,等看守不见了,我一定会完成这件事。」 「不行,我不准。」 「你不用准,反正到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初鹿野说完,直直朝我走来,几乎用撞的扑倒在我身上。她头发的香甜气味刺激我的鼻腔,怀里的她因为流汗而全身冷冰冰。 初鹿野压低声音哭泣着,我的衬衫胸口被她的泪水弄得湿透。初鹿野哭的时候,我一直轻抚她的背。 「就算是说谎也没关系,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办不到啦。」 「不用真心发誓,骗我就好。」 「……那么,虽然是骗你的,但我答应你。」 初鹿野从我怀里抬起头,伸出右手小指。 我们勾勾小指,做出徒具形式的承诺。 回家的路上,我们听到公共电话的铃声好几次。一处铃声才刚停,又会有另一处的公共电话响起,有时甚至会从一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会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传来铃声。每次铃声响起,初鹿野都紧紧握住我的手。 「桧原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好,如果我改变心意的话。」 「我不讨厌被桧原同学杀死。」 「我明白。」 「我是说真的喔。」 「我知道。」 「到时候,如果你最后能吻我一下,我会很开心。」 「嗯,到时候我会的。」 「好棒喔,真期待。」 我们天真地相视而笑,在这不祥的铃声响个不停的夏季夜晚踏上归途。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12章 人鱼之歌 八月二十七日的傍晚,我和初鹿野前往「美渚夏祭」的会场。初鹿野穿上只在三年前穿过一次的浴衣,我则换上在附近买来的便宜甚平(注5:一种和服便服,于现代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着的家居服。),两人踩着木屐走在暮蝉鸣声洒落的昏暗乡间小径上。深蓝色的浴衣,将初鹿野的肌肤衬托得更加雪白。 当我们渐渐接近会场,先是听到仿佛震动地表的太鼓声,接着陆续听见笛声与铮声、扩音器引导民众的声音,以及人潮的喧嚣。指定做为停车场的邻近国小前有着大排长龙的汽车,车龙更过去一点的地方,则可以看见做为会场的公民馆广场。 正好在我们踏进入口时,会场射出宣告开幕的小小烟火。四周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看着空中剩下的白烟。紧接着,会场内涌起掌声。 会场正中央搭起了高台,挂着灯笼的绳子从柱子呈放射状往外延伸。广场长边的两侧都有林立的摊贩,短边的一边是入口,另一边则架起巨大的舞台。观众席上已有几十人甚至几百人占好了位子,「美渚夏祭」的执行委员长正在舞台上致词。 我翻开入口处发放的节目表,查看今天的节目。我所料不错,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朗读以及〈人鱼之歌〉的演唱都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相信应该是找到代打了吧,说来也是当然的。节目表的角落有着今年美渚小姐的照片,她的确是位漂亮的女性,但实在太活泼,感觉不适合演人鱼。只是话说回来,要不是看过千草扮演的人鱼,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们在摊贩买了薄煎饼和炒面,来到舞台前观赏小朋友的拔刀术演武、国中生的管乐社演奏、社会人士团体的舞蹈与民谣、艺人的陀螺艺曲等表演,一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等抽奖开始,我们便离开座位,从人潮中穿出,来到停车场在花圃边坐下,从远处看着会场的喧嚣。 在美渚小姐的朗读即将开始之际,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看到初鹿野仰望天空,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下起了雨,雨势不是很大,却是一旦掉以轻心转眼间就会把人淋成落汤鸡的雨。众人都跑向帐棚或公民馆内躲雨,再不然就是跑向停车场,转眼间会场内的人变得寥寥无几,还听到工作人员用扩音器宣布舞台表演中止。 我和初鹿野在公民馆的屋檐下躲雨。细小的雨点让灯笼与摊贩散发的灯光晕开,将会场染成一片暗红色。我发呆看着把垫子举到头上跑走的女生、撑着伞悠然行走的老人、完全不把下雨当一回事的小孩,还有赶紧收拾摊位的商人,忽然间听到一阵歌声。 〈人鱼之歌〉。 歌声不是来自舞台,而是来自身旁。 我和初鹿野对看一眼。她难为情地微微一笑,停下歌声,像要掩饰害羞似地说道:「雨好像不会停呢。」 「别管了,继续唱。」我说。 她微微点头,接着唱下去,歌声传遍蕴含雨水的空气。 这是我第三次听她唱〈人鱼之歌〉。 第二次是一个月前,在废弃旅馆的屋顶。 第一次是六年前,在山顶的废弃神社。 * 那是我还称初鹿野为「班长」时所发生的事。 记得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对我来说既是最差劲的夏天,也是最棒的夏天。之前也说过,我在这年夏天罹患严重的自律神经失调症,怕冷得连在七月的大白天都得盖上羽绒被才能入睡。寒冷日益增长,后来甚至恶化到让我无法正常生活。我去到即使搭公车与电车往返都得花上三小时的大学医院,挂了身心内科的门诊,医生的诊断结果说,原因出在压力上头(想也知道)。医师说我需要的是定期就诊以及长期休养,于是我抢先一步迎来了暑假。 这年夏天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夏天都不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象和身体感受到的感觉间有着太大的差距,让所有事物看在我眼里都失去真实感。难得可以放长假,我却没有心思出去玩,可是,即使待在家里也无法专心看书。总觉得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重复看一卷录影带。录影带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一出外国电影。 在我开始请假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待在房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力道拿捏得很好,不会太强也不会太弱,更以勉强能够维持连续性的慢节奏,敲得有如一段音乐。我从不曾听过这么细腻的敲门声,也确定门外的人不是母亲。 我问门外:「是谁?」结果门就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白色可爱连身洋装的女生现身。她以不碰出声响的动作轻轻关上门后,转身面向我一鞠躬。 「班长?」我甚至忘记寒冷而起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探望你。」初鹿野对我微微一笑,放下书包,在我的被窝旁边跪坐下来。「还有送已经累积很多的通知单给你。」 我赶紧检查自己房间的状况。由于这几个月来,我从不曾找朋友来房间,因而完全没有打扫的习惯,房内非常凌乱。我暗自叹息,心想要是事先知道她会来,一定会整理干净。然后我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心情变得更加消沉。初鹿野的穿着打扮非常得体,甚至可以就这么穿去参加毕业典礼,我却只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再披上一件颜色不搭的外套,看来很丢脸。 我再度钻进被窝,想躲开她的视线。 「是老师拜托你送来的吗?」 「不是,是我主动提议的。因为我担心阳介同学。」 她从书包里拿出透明资料夹,小心翼翼地取出仔细折好的B3大小再生纸,检查上面的内容无误之后,放到我的书桌上。然后,她再度在我身旁坐下,一脸像是写着:「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啰?」的表情看着我的脸。我心想,提问攻势要来了,她想必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不去上学?为什么夏天却裹着羽绒被?这是什么样的病?为什么我会患这种病? 但初鹿野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什么都不问,而是拿出封面没写名字和科目的笔记本翻开来让我看,并针对这一周课堂上所教的比较重要的部分为我讲解。 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狐疑之余仍乖乖听她说,过不了几分钟就听得入迷。对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我而言,从活生生的人口中述说的新知识,正是最需要的刺激。 初鹿野解说完一遍后,把笔记本收进书包,说声「我会再来」就回家去了。她才刚离开,母亲门也不敲便走进我房里。 「这不是很好吗?竟然有人来探望你。你可要好好珍惜那样的朋友啊。」她很开心地这么说。 「她不是我朋友。」我浅浅呼出一口气。「她是班长,所以对谁都很好。」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常见的那种掩饰难为情的说法,而是当时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确实称不上是友情。只是因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初鹿野的座位离得很近,所以交谈的机会增加了,但这种关系只限定在教室里,而且在六月换座位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 初鹿野来探望我,确实让我由衷开心,而且她为我讲解我请假时学校的课程内容,也让我打从心底感激。但是,一想到她是基于同情才这么做,就让我感到没趣。说穿了,只因为她是「班长」,才会「好心善待可怜的同班同学」。相信看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需要怜悯的弱者。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来敲门,恳切又细心地为我讲解当天的上课内容。我一直认为初鹿野这种善意,只是有点扩大解释她身为班长的职责。但她每天都来我房间、为我尽心讲解,的确让我无可自拔地受到吸引。要不是认定她对我的好是来自怜悯,我应该没几天便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吧。 以一个国小四年级的男生来说,当时的我对于恋爱感情有自觉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地步。若是换成一、两个月前的我,相信只会隐约有种气闷的感觉,却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但打从我认为自己的胎记很丑以后,个性就变得过度内省,只要一有空便会在脑中反覆把以前只是隐约接受的种种,一一拿出来重新辩证一番,对这些事情都安上正确的名称之后再放回去。恋爱感情就是我在这种重新辩证的过程中,在自己心里发现的事物之一。 每当初鹿野讲解完当天上课的内容而回去之后,我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常没出息的心情。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就如同她的期望,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抚慰。她明明只是基于同情心才对我好,我却为了她的微笑与一些小小的举止而真心感动,这种状况让我觉得悲惨得无以复加。我希望她认为我是个学得很快的人,所以每天都暗中预习;到了学生放学的时间,则赶紧打扫房间,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可耻得不得了。所以,我对初鹿野尽可能采取冷漠的态度,做为一种聊胜于无的抗拒,同时也是为了当她不再来我家时,自己不会变得寂寞。 我一直心想,拜托,不要让我怀抱无谓的梦想。既然不会变成我的,就不要进入我的视野里。不要假装是出于善心,而玩弄别人的心。但初鹿野根本不知道我这种心情,时而握着我的手,天真地笑说:「阳介同学的手,冰冰的好舒服呢。」时而为了详细讲解画在笔记上的图,趴在我身旁。这些举动导致我怕冷的症状显著恶化。 七月十三日是全校进行校内打扫活动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听见窗外传来小孩子们大声嚷叫的声音。我心想,今天学校似乎没有上课,初鹿野应该不会来帮我上课。但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正当我无所事事而开始心浮气躁时,门铃就一如往常地响起。过一会儿,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 这一天初鹿野穿着白色没有花纹的针织上衣,配上沉稳的浅绿色裙子。我心想打扫日应该有规定要穿体育服装,也许她是先回家一趟,把弄脏的衣服换下来才过来的。 「怎么了?」我问。「今天应该没有上课吧?」 「嗯,可是,我还是跑来了。」初鹿野恶作剧似地微笑。 「为什么?」 「只是来探望你。」 初鹿野一如往常跪坐到我枕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我的脸。我感到无地自容,翻身背向她。 「何必连这种日子也跑来?」 「好像变成习惯了。而且,我担心阳介同学。」 我想她的话多半让我非常开心,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为了警惕自己,忍不住说出带刺的话。 我转过身对初鹿野说: 「你骗人,你只是喜欢对我好的自己。」 我本以为她会冷漠地否认。 我本以为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我本以为她会一笑置之,说「阳介同学真傻」。 但初鹿野什么也不说。 她紧抿嘴唇,直视我的眼睛。 她露出一种像是被人用一根很长的针慢慢越刺越深的表情。 几秒钟后,初鹿野回过神来似地睁大眼睛,试着赶紧挤出笑容,不过,她的笑容极为生硬。 她以令人分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忍不住说: 「刚刚那句话……伤我很深。」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背对我,连再见也不说就走出房间。 起初我几乎毫无罪恶感,甚至还得意地心想,初鹿野一定是被我戳到痛处才跑掉。但随着时间经过,我心中郁闷的感觉逐渐变浓。这种郁闷感渐渐笼罩住整个房间,开始里应外合地折磨我的心。 该不会,我的猜测其实错得离谱吧? 如果初鹿野真的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利用我,那么,无论被我说得多难听,只要四两拨千斤又或是单纯否认就好。所谓的伪善者,对于善意受到质疑的情况都拟了完善的对策。他们熟知如何应对能让自己看来像个圣人,或是能够掩饰住自己的别有居心。人就是这样,聪明人更是这样。 但初鹿野被我这么一说,似乎被伤得很深。 这不就是她对等看待我的证据吗? 正因为她不是伪善,而是真心为我着想,才会觉得被我背叛了,不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是对为我尽心尽力的初鹿野,做出极为忘恩负义的举动。 我整晚都在被窝里心烦意乱。 ——非得对她道歉不可。 等我下定这个决心,已经是翌日的早晨。 我觉得讲电话没办法好好把心意传达给她,因此,当宣告正午的钟声一响,我就从衣柜里拿出牛角外套,披在厚实的毛衣上。我全身都散发出樟脑丸的冲鼻气味,大衣口袋里还放着去年冬天的袖珍面纸与糖果。 我很久没有一个人外出,甚至光是外出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已经睽违一周之久。或许是由于长期待在昏暗的室内,无论是蓝天、绿叶、耀眼的阳光、空地的杂草、蝉鸣声、鸟叫声,一切都超出我的想像,强烈地直逼而来。我毫无招架之力,为了世界竟是如此充满刺激而受到震撼。我像要保护自己似地拢紧大衣,帽子深深压低,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我之所以特地选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出门,是想尽可能避开人们的目光。我的计划很成功,这个时段的通学路上,除了我以外看不见一个小学生。我期盼就这么一路去到学校都不要遇见任何人。 我经过几个大人身旁,每次对方都投以讶异的眼神,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同年纪的人。我成功抵达学校,抬头往钟塔一看,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来到久违的校舍,感觉比以前要来得生分了些,我低下头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从开着的门往里头窥看,但没看到初鹿野的身影。我只好走进教室,询问在角落聊天的女生初鹿野在哪里,她们狐疑地看着我异常的穿着,告诉我初鹿野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来上学。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直到这时候才总算注意到走廊公布栏上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刚才从公布栏前面经过时,我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初鹿野的照片。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呆呆看了半晌。 看来那是五月的学年活动——远足时所拍的照片。照片上各自标了号码,把想要的照片号码写在纸上装进信封便能购买。严格说来,那些照片也许主要是卖给来参加面谈的学生父母亲。 我依序看着公布栏上的照片,想找拍到初鹿野的照片。摄影师多半自认为公平地拍到所有学生,但只有初鹿野出现在照片中的次数远比其他学生要多。身为摄影师,想必会下意识地挑选能让照片好看的拍摄对象。我每次看电视时也都会这么觉得,例如在采访国小的影片里,大多会优先拍到「很有小孩子感觉的小孩」,以及「比较可能说出观众想听的话的那种正经小孩」。至于比较会带给观众不愉快的拍摄对象,则会被巧妙地挤出画面外。 我寻找着有没有把初鹿野拍得更大的照片,结果无意间发现拍到我自己的照片。这完全是一次突袭,因为我大意地认为,反正我这种人的照片一定连一张也不会有。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在十分巧合的情况下才拍到的一张奇迹照片。我当然不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好看,而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奇迹般地不好看。照片里是一种令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深海生物。 无论一个人多么眉目清秀,偶尔还是会被拍出这样的照片。尤其脸又是人身上活动剧烈的部位,无论是多漂亮的美女,也不可能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美女,有时就是会拍出像是老了十岁、二十岁的照片,也有些时候会拍出像是胖了十公斤、二十公斤的照片。我的情形则是脸上本来就有胎记这个致命的因素,却还拍下了将这个因素发挥到极致的丑陋照片,所以情况更是恶劣。本来摄影师应该会事先筛选掉这种照片,但多半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小心混进去。 花样年华的少女,会根据拍得奇迹般漂亮的一张照片,来建构心目中的自我形象,而我就以类似的愚昧,根据公布栏上这张拍得奇迹般丑陋的照片,一瞬间改写心目中的自我形象。 啊啊,原来看在旁人眼里,我是这个样子。 我重新细看初鹿野的照片,接着朝自己的照片看去,然后自问:你觉得这两个人相配吗?你觉得自己能站在和她对等说话的立场吗?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喜欢上她吗?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我感觉地面像是猛然倾斜似地脚下一晃,尽管勉强站稳脚步,紧接着身体又受到一股从未经历过的恶寒侵袭。我全身剧烈发抖,无法好好呼吸。 我步履维艰地回到家,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等待颤抖平息。我的心重重受挫,脆弱得无以复加。好不容易等到恶寒消退,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昏暗的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光,然后又立刻回到被窝里。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心想我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才行?即使这种寒气消退,做为根本问题的胎记也不会消失,我还是得像这样避开人们的目光活下去。 我祈求着,拜托哪个人来帮我消掉这个胎记,但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什么祈求。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无论是神、女巫,还是人鱼,我都无所谓。 我就是在这时候想起废弃神社的故事。 那是一则平凡无奇的传闻,是我有一次听班上同学讲起的。据说郊外的小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废弃神社,只要孤身一人去到那里,在午夜零时祈求,就会有天神出现,实现祈求者的愿望——就是这么一则离谱的传闻。这则传闻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听说在其他学校的学生之间也有内容完全一样的传闻,甚至有不少年轻的老师在小时候听过同样的传闻。这则废弃神社的传闻虽然内容离谱,但在美渚町的孩子们之间,却有一种始终无法彻底否定的神秘感而令人在意。 但话说回来,都已是小学四年级生,照常理来说,不太可能会真心相信废弃神社的天神会帮忙实现愿望这种痴人说梦话的故事。但我长期待在家里,导致视野变得狭隘,加上恶寒让我的脑子蒙上一层雾,又才刚被打入绝望的深渊,即使只有稻草也想死命抓住。对这样的我来说,这则传闻像天启似地回荡在脑海中。 我在被窝里针对这则传闻寻思良久,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从被窝里起身,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走出家门。这时,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四点。 要前往废弃神社就得搭公车,所幸我原本就知道要在哪个公车站牌上车。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带我去隔壁镇的大学医院时所搭的公车,就会从这座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旁边经过。 我抵达站牌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公车到站,车上只有一对老夫妇。这对老夫妇又搭了两站而下车之后,车上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坐在最后排的窗边,看着窗外流逝的单调田园风光。或许是路况不好,公车频繁以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摇动,司机则用小得听不见的音量独自嘀咕个不停。搭上公车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我却觉得漫长得像是两、三个小时。不时看到一些陌生的民宅,更让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搭错车了。等看到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我才松了一口气,按了下车铃。 我把乘车券和车钱投进投币机,正要下公车,司机狐疑地盯着我的脸问: 「小弟弟,你一个人吗?」 我尽量回答得若无其事。「是的,本来说好奶奶会来公车站牌接我……」我说着朝公车站牌看了一眼,故意叹一口气。「看来她还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这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司机担心地问。 「不要紧,奶奶家离这里很近。」 司机似乎相信了,点点头说:「是吗?路上小心喔。」 公车开走后,我把外套的帽子压得很低,朝神社走去,没多久就看到标示着上山入口的导览板。根据导览板上的说明,这似乎是一座标高只有三百公尺左右的小山。 上山之后,步道很快就来到尽头,接下来是一条勉强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沙子路。路旁的树木枝叶恣意生长,让路很不好走,到处还有倒下的树木堵住道路。倒下的树木上除了青苔,还密密麻麻地长着陌生的红褐色蘑菇。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些蘑菇,跨过倒下的树木。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附近时,先前明明毫无下雨的迹象,现在却忽然滴下一滴滴的雨点。树木的枝叶成了雨伞,雨声虽大,却几乎没有水滴落下。但很快的雨越下越大,连先前由枝叶承接住的雨水,都一起往我头上淋下来。 要是立刻回头就没事了,我却固执起来,心想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想白白回去,便往山上的方向跑,但山路远比我想像得要长。当时我误以为所谓的山路,就是从山脚到山顶的最短距离。当我来到神社入口处的鸟居时,毛料的牛角外套已经吸饱了水,差不多有原本的两倍重。 我用双手撬开有点卡住的门,躲进神社的正堂,才刚坐到地板上而放松的瞬间,就遭到一股猛烈的恶寒侵袭。我把淋得全湿的大衣脱下来扔在原地,靠到墙上抱着膝盖发抖。身处这种状况,要等到午夜零时是不可能的;但要在这么大的雨中下山,在站牌等待下一班公车,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 拍打屋顶的雨声中,掺进了水滴滴落在正堂内的零星声响。多半是到处在漏水吧,从天花板漏下来的水,渐渐积满整片地板,一点一滴夺去我的体温。在地板的冰冷与无助的感觉催化之下,我的身体发抖得更加厉害,牙齿震得格格作响,手脚由内而外冰冷发麻。明明是在七月,我却几乎要冻死。 我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不该来的,但已经太迟了。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所以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公车司机多半觉得我已经到达奶奶家,正和乐融融地吃着晚餐。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 大概过了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间雨声已经减弱,仅不断听见水滴从一片叶子滴落至另一片叶子上的余音,至于雨本身应该已经停了。正堂里一片漆黑,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见。 我的体力已经耗尽,一步也走不动。意识朦胧,我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待在这里都想不太起来。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几乎令人冻僵的寒气与身体的颤抖。 然后,我听见敲门声。虽然我听过这样的敲门方式,但意识中始终未描绘出是在何时、何地听见的。过一会儿,拉门拉开,我的视野立刻笼罩在强光之中。我差点要陷入恐慌,但一知道是有人拿着手电筒进来,安心的感觉立刻让我全身虚脱。 「你果然在这里。」 是个女生的嗓音,而且这个嗓音我格外耳熟。我想抬头看清楚,但照向我的手电筒灯光太耀眼,让我睁不开眼睛。 她收起雨伞、甩掉雨水,走到我身前蹲下来,并把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板。这么一来,我总算能看见这位来接我的人物长什么样子。 「阳介同学。」初鹿野叫了我一声。「是我。」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初鹿野会在这里?她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更根本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她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她是一个人爬上山来的?在这种深夜吗?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一一问出这些问题,初鹿野看出我严重虚弱,手放到我肩膀上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去找人来帮忙。」 说着,她抓起雨伞和手电筒,想跑出正堂。 但我反射性地抓住初鹿野的手不放。我拉住她,牙齿格格作响地说: 「好冷。」 初鹿野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手迟疑一会儿,不知道该拉开我的手去找人帮忙,还是先留在这里照顾我。 结果,初鹿野选择后者。她丢下雨伞和手电筒,回握我的手蹲下来。她愿意留下来让我松了一口气,当场坐倒在地。 「很冷吗?」她确认似地问我。 我点点头,她就把双手绕到我背后,让自己的身体紧贴我。 「你不要动喔。」她说着,怜惜地抚摸我的背。「会慢慢暖和起来的。」 起初,她被雨淋湿的身体让我觉得好冰冷,甚至觉得:「喂,拜托别这样,这岂不是害我更冷吗?」但没过多久,我对这股冰冷的感觉就渐渐麻痹,接着有股热流从她的皮肤内侧慢慢透过来。我全身紧绷的肌肉,被这股热流慢慢舒缓开来,受损的各种身体机能也渐渐重新开始活动。我从内冰冷到外的身体,花了很长的时间,逐渐找回人类该有的温度。 「不会有事的。」初鹿野温暖我的时候,一再重复说这句话。「一定不会有事。」 她每次说出这句话,都强烈地鼓舞了我。我像个傻子似地心想,既然她说不会有事,那就不会有事。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 突然,我注意到身体的感觉已恢复正常,我感受到七月平均该有的气温。尽管淋湿的衣服让我觉得有点冷,但也就只有这样。 初鹿野似乎感觉到我不再发抖,问说: 「你还冷吗?」 其实我已经不冷了,甚至还在流汗,但我回答「还有一点冷」,想再多感受一下她的体温。 「这样啊?要是你赶快暖和起来就好了。」 不知道初鹿野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言,她说完这句话,摸了摸我的头。 我尽情享受完温暖后,轻轻从她身上放开双手。 「班长。」 我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 「对不起。」 只是这么一句,她就明白我想说的话。 「我没放在心上啦。」她说得很开心。「不,老实说,我好像有点介意。我被阳介同学狠狠刺伤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原谅你。」 「……谢谢。」 听我道谢,初鹿野用双手摸了摸我的头。 「阳介同学,我之所以每天去你家找你,是希望你来上学。」 「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她微微歪着头露出微笑。「阳介同学,你听我说。你也许不知道,但我很喜欢跟你说话。喜欢单方面听你说话、喜欢单方面说话给你听,也喜欢跟你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待在一起。要是你不在了,我会非常寂寞。」 她说到这里,先是停顿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小声说道: 「所以,请你不要擅自消失……我可是很担心的喔。」 「对不起。」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即使走出正堂,四周光线也没什么改变。雨完全停了,云也已经散去,月亮露出脸来,但要现在走下山,多半是有困难。而且,即使下得了山,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公车。结果,我们就在这间废弃神社里度过一晚。 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初鹿野坐在我身旁,指着夜空教了我许多星星叫什么名字。当时的我,对她说的知识连一半也听不懂,但每当她说出那些魔法咒语般的星星名字,都让我的身体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填满。 「对了,班长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我问。「你会不会不舒服?」  「别担心,我说身体不舒服是骗人的。其实我是被你的话刺伤,所以很沮丧。」 「不好意思。」我道歉。 「我原谅你。」她眯起眼睛。「……然后呢,我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时,接到阳介同学的妈妈打来的电话,问说:『请问我家儿子有没有去府上打扰?』所以我知道你溜出家门,跑去其他地方。」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还记得大概在春天,我们交谈时,我曾经提过一次这间废弃神社的事吗?」 我忍不住拍一下手。 「啊,听你这么一说……」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超现实的话题,所以看到你对废弃神社的话题有兴趣,让我相当意外,也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当我听说阳介同学不见了,忽然想起我们当时的对话,然后就想到你说不定会在这里。」 「要是我没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打算要在午夜零时,祈求阳介同学打起精神来。」 初鹿野说完,起身哼着歌。那是一段忧郁又带着几分乡愁的旋律,是〈人鱼之歌〉。在这之前,我从不曾见过她独自唱歌的模样,所以听到她的歌声如此之美,不由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歌声让我联想到井底那种极为清澈又冰冷的水。等她唱完,我一鼓掌,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夜空。初鹿野说:「我们进去吧。」我们便回到正堂躺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到开着没关的手电筒灯光渐渐变弱。电量很快就用完,室内变得一片漆黑。我们自然而然地伸手互握,等待早晨来临。 从这一天起,我所处的世界开始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在这之前,由「我」和「除此之外」构成的世界,变成由「我」和「初鹿野」以及「除此之外」所构成。而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地方,只需要初鹿野一个人就已经足够。 人们也许会笑说,这就像是一种印痕作用,也就是刚出生的小鸟会认定最先看到的东西便是自己的父母亲那种现象。看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觉得我只是个被困在孩提时代记忆当中的傻瓜。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想我到死为止,都会是这段记忆的幸福奴隶。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13章 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赌局期限的八月三十一日已经到了。 这天从早上就下着大雨。我看着窗外,心想这不怎么样的天空面貌,跟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还真是搭调。根据天气预报,似乎全国都会下一整天的雨。电视上播出大都会的大马路口被撑着伞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画面,并播报各地的预测雨量。 我和初鹿野放弃外出,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窝在和室里,再不然就是在檐廊看雨,或是看着电视上的灾情报导,就这么度过这一天。正因为是最后一天,我才觉得不必特意做什么特别的事,不如细细品味每一样微小但确切的幸福。 傍晚,我正用在库房找到的唱盘机听着唱片时,初鹿野靠过来趴到我背上。她伸向我胸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 「桧原同学,我这十天来真的很开心。」她说。「简直像是一场梦。晚上躺进被窝关上灯时,我多次想过:『这会不会是自杀未遂而昏迷不醒的我,在病床上做的梦?』我满心不安,担心会不会下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待在病房里,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早上,醒过来拉开纸门一看,桧原同学一定会在门后,让我每次都知道『原来这不是做梦』,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光是知道这件事,就让我差点哭出来。」 初鹿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所以,求求你。」 初鹿野用撒娇的声音说完,想把水果刀塞到我手里。 我默默拒绝,初鹿野就噘起嘴说: 「你好坏心。」 我从她手上抢走水果刀,放回厨房去。再度回到库房一看,张腿跪坐在地板上的初鹿野抬头看着我问: 「你是讨厌出血吗?」 「谁知道呢?」我避而不答。 「我也不介意被勒死喔。」 「我会考虑。」 「因为如果是这样,直到最后都可以感受到桧原同学的体温。」 「这几天来你早该感受够了吧?」 「根本不够。而且,这不是量的问题。」 「你好贪心。」 「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初鹿野说着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泪痣从她的眼角消失了。我靠向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孔,确定不是我看错。 泪痣果然不是真的。初鹿野是用国小时想出来的求救讯号,一直在对我求救。 「怎么了?」初鹿野眨着眼睛问。 我答不出来,隔了几次呼吸的空档后,假装没事地说:「没什么,只是错觉。」现在的我是桧原裕也,要是知道泪痣的事情就说不过去了。这件事属于深町阳介管辖的范围,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初鹿野面前。 我们在近距离面对面,初鹿野有所期待似地轻轻闭上眼睛。我拨开她的浏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她睁开眼睛,不满地撇开脸。她这样的反应简直像个小孩子,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 吃完晚餐后看看外头,发现雨变小了。我们跟坐在摇椅上看晚报的芳江婆婆说一声,然后走出家门。 我正要从伞架上抽出雨伞,初鹿野就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相信她的意思是,两人撑一把伞就够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共撑一把伞,一路走到离家大约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海岸。等到开始看得见小小灯塔的灯光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我们在淋湿的堤防边缘坐下,仔细倾听微微的波浪声。 「桧原同学。」她叫了我一声。「老实说,我有一件事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这话怎么说?」 她先慢慢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回答: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日记。」 我茫然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是决定不要想起往事了吗?」 「对不起。」 初鹿野低下头,双手用力握住裙摆。 「那么,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初鹿野对于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良久。 我也不催她,耐心等待她主动开口。 然后,她终于开口。 「桧原同学,我现在虽然对你喜欢得不得了,但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不是这样。至少直到我跳海而失去记忆的那一瞬间为止,初鹿野唯似乎都是喜欢深町阳介。」 这句话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张开的嘴合不拢。 她继续说道:「照日记上的说法,我在七月中旬似乎也一度试图自杀。我是在高中旁边的神社公园想上吊自杀,当时救了我的就是阳介同学。」 然后,初鹿野指着自己眼角问我说: 「我的泪痣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 我默默点头。 「这个泪痣啊,是只有初鹿野唯和深町阳介两个人明白的暗号,该说是一种求救讯号吗?我们说好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又很难坦白求救时,就在眼角点一颗泪痣向对方求救。」 她手放上眼角,像要表达眼泪滑落的模样,指尖在脸颊上滑过。 「我和他各自上了不同的国中而疏远之后,每当我希望有人来帮我时,还是会在眼角点上泪痣,就像是当成一种幸运魔咒。这个习惯在我失去记忆之后也还持续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每天洗完澡或洗脸之后,都会用笔在眼角点上泪痣……所以,等我升上高中,翻看班级名册,在上面看到深町阳介这个名字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心想:『啊啊,阳介同学真的来救我了。』」 「可是,」我打断她的话。「那个时候深町说他似乎被初鹿野讨厌了耶?」 「嗯。虽然不是讨厌他,但我想和他保持距离,这的确是事实。」初鹿野说。「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没有脸见他。而且,我希望阳介同学只记得小学时代的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现在这种不堪的模样,盖掉跟他共度的那段日子留下的回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阳介同学在春假时发生了意外,晚三个月入学。这段期间里,我就不用让他看到我。」 她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似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 「几个月后,我和阳介同学重逢时,真的吓了一跳。他右脸上的整片胎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样的他,我心想:『我不想变成他的枷锁啊。』要是知道我的惨状,阳介同学那么重情义,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可是,阳介同学的胎记好不容易消失了,终于能够摆脱偏见,我不想打扰他的人生。所以,我忍着不去回握他伸出来的手,一直拒绝他。」 「……你说的这些,要是深町知道,我想他会很高兴。」我说。 初鹿野露出满面微笑。 「不管我怎么保持距离,阳介同学就是缠着我不放,还曾经明白说出对我的好感。每次我都冷漠地回绝他,可是坦白说,我开心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想到他还这么念着我,就让我幸福得头昏眼花。可是,接受阳介同学的好意,就像在欺骗他,让我裹足不前。而且,我觉得现在的阳介同学,应该找得到比我更配得上他的女生。」 「可是,最终来说,你们变成会一起去看星星的好交情。」 「我真是意志力薄弱呢。」初鹿野自嘲地说。「到头来,我还是输给诱惑,开始每天晚上都和阳介同学一起去看星星。我在心中对自己辩解说:『我就快要自杀了,最后让我做个美梦有什么关系?』」 「后来,你认识了我和千草。」 「嗯……坦白说,起初我觉得和阳介同学独处的时间被打扰了,不喜欢这样。可是,实际说过话之后,就发现无论是桧原同学或千草同学,人都非常好,我转眼间就喜欢上你们。千草同学似乎对阳介同学有意思,所以我每次看到他们俩,都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我不会表现在态度上。千草同学不但漂亮得找不到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个性又那么率直,所以我一直觉得,阳介同学迟早会被她抢走。」 初鹿野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说来很奇怪吧?前不久我还那么拼命要疏远阳介同学,但一看到他快要被人抢走,就懊恼得不得了。我明明处在非得支持他们的立场不可……可是话说回来,扣掉这一点不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美好。你们三人都能拿捏出一种令人自在的距离感,就好像是别过脸不看我,却又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能够安心地放松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跳海自杀不可?」 她低下头,露出为难的笑容。「我没有办法原谅享受人生的自己。我觉得,我对那两人见死不救,却像常人一样尽情享受青春,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越来越期望幸福。我恳切期盼能把阳介同学从千草同学的手中抢回来,这样的自己让我厌恶到极点,所以就跳海自杀了。」 要说的话似乎到这里就说完了,初鹿野仔细看着我的脸,等着看我对她说的这一连串事情有何反应。 我整理完脑子里的想法后,问说: 「你现在仍然喜欢深町吗?」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现在仍然喜欢阳介同学。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是重看日记,就觉得:『啊啊,我好喜欢这个人。』……可是,那种『喜欢』是对家人或兄弟姊妹会有的那种好感的延伸,和我对桧原同学的『喜欢』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坠入情网,是在来探望我的桧原同学抱住我的那一瞬间。」 初鹿野说完,往我身上靠过来抱住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全都错得离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做错。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天晚上,我遇见了女巫。 * 我醒来后最先做的事,是看现在几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初鹿野靠在我肩上睡得很安详。手表指着夜晚十一点五十六分。 再过不到五分钟,赌局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却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多半是我在这十天之内,几乎把一辈子的幸福都享受完了,所以才不觉得着急吧。虽然不能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但若还指望更多就是奢望了。以我的人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做得非常好。 初鹿野睡着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我在她醒来之前消失,她就不必亲身体验那决定性的瞬间。我就像死前会从饲主眼前消失的猫一样,心想如果我也能在初鹿野不知不觉间悄悄死去,那就太好了。 我注视着手表秒针的走动,红色的秒针一秒一秒、毫不留情地把今天往明天推。我觉得再看下去,多半会忍不住就这么一直瞪着表面,所以脱下手表往海里一扔。然后,我小心翼翼不弄醒初鹿野,把她挪到地板上躺好,压低脚步声走去站到堤防边。 时间缓缓流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感觉却像十分钟、二十分钟那么久。据说当人面临死亡时,大脑的活动会加快,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显现,因此,起初我以为现在就发生了类似的现象。 但即使真是这样,这四分钟还是太长了。随着剩下的时间变少,每一秒的密度似乎也跟着不断增加;又或是每经过一秒,感觉明天又稍微跑得远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明天,仿佛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基里斯(注6: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提出的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每当追赶者移动到被追者所在的位置时,被追赶者又已经移动一段距离,所以永远不会被追上。)。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以为是初鹿野醒了而转过身去,看到站在那儿的人物,当场倒抽一口气。 意外的是,我面临这突然揭晓的事实,却几乎毫不动摇。不,岂止是不动摇,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但从自己的反应来看,我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一瞬间来临。 说不定,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无意识中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一阵夜风吹过,吹动她胸前美渚第一高中的制服领结。 「好久不见了,深町同学。」千草说。 「是啊,好久不见,荻上。」我举起手回答。 千草在堤防边坐下,由下往上注视着我。 「可以跟你要一根烟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取出最后一根交给千草。她叼到嘴上后,我把打火机举到她面前。大概是弄湿的香烟抽起来太苦,千草连连咳嗽、皴起眉头。 「滋味果然不好。」 我站到千草身旁,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她。错不了,这是我知道的荻上千草,无论嗓音、身体、气味还是举止,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致。 但是,她就是那个邀我参加赌局的电话中女人。 「说话别太大声。」我说。「我不想吵醒初鹿野。」 「不用担心,她在天亮前不会醒来。」千草充满确信地说道。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你猜呢?」千草避而不答地笑了。「话说回来,深町同学看到我却一点也不吃惊呢。你好厉害。」 我先确定初鹿野睡得很香甜,才对千草说: 「美渚小姐已经找了别人代替。」 「是啊,我知道。」她点点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看过照片,是个美女。」 「嗯?」 「可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上一个人选。」 「是吗?太棒了。」千草举起双手欢呼。 我再一次回过头,确定初鹿野并未醒来。 然后,我切入正题。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吗?什么事?」 「真正的荻上千草怎么了?不,真的有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存在吗?」 「你尽管放心。」千草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问,立刻回答。「深町同学在医院认识的那位真正的荻上千草,在你出院两个月后平安出院了,现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过得很好……你的想像没有错,你在高中重逢的荻上千草,只不过是我扮演的虚构人物,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一个女生存在。」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深深点头。「好,要把我变成泡沫还是让我溺死都行,尽管动手吧。」 「请不要催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像这样又见面了。」 我耸了耸肩膀。即使谜底已经揭晓,我仍然难以相信眼前的千草,和电话中那个女人是同一人。嗓音不一样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有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荻上千草是无邪与无害的象征,相对的,电话中的女人则是邪恶与危害的象征。尽管脑子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者连结在一起。 「深町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疑呢?」千草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只是,陪你练习朗读的确是个契机。」 「我获选为美渚小姐,真的是巧合喔。」千草由衷觉得好笑似地说。「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哪个人不好找,偏偏找我去扮演人鱼。」 「是啊,的确讽刺。」我表示赞同。「荻上,我可以顺便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叫我啊?」千草开心地眯起眼睛。「什么问题?」 「你之所以这样千方百计让我遇到各种没天理的事,应该不是只想找我麻烦,而是有更深的理由吧?」 「是啊,就是这样。」 她缓缓点头。 「我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人鱼公主》有个幸福的结局。」 「……原来如此。」我口中溢出干涩的笑声。「可是,你这个尝试好像失败了。」  千草听了,微微歪头问:「……这话怎么说?」 「就是说,结果并没有幸福的结局。」 在一段长得不自然的空档后,千草突然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深町同学看似敏锐,在关键之处却很迟钝呢。」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地问。 千草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用手擦了擦笑得太用力而泛出泪水的眼睛。 我无法理解千草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挺直腰杆,以郑重的态度宣告: 「深町同学,恭喜你,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 之前也说明过,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是由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混杂而成的故事。 一名生活在吾子滨一个小渔村里的少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当渔夫的父亲捕到的人鱼肉,不知不觉间成了长生不老之身。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少女吃下人鱼肉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在她这样的年纪,身体停止成长是非常寻常的情形,连少女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已经长生不老。 但过了十年左右,每个人都开始对少女的特殊体质瞠目结舌。和同年代的女子相比,她的样貌未免太过青春洋溢;雪白的肌肤与亮丽的头发,简直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还不只是这样,自从吃了人鱼肉,少女就散发出一种无以言喻又不可思议的女人味,甚至像是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芒,村里的年轻男子当然全都迷上她。 但几十年过去,看到同年代的人都开始有明显的白发,少女仍然毫无年老的迹象,村民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了。再怎么说,这名少女也太缺乏变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青春」两字可以解释。那个女人真的是人类吗? 又是几十年过去。到了这个时候,少女认识的人大多已经过世。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的身体仍无年老的迹象。少女见证了多得数不清的人死去,每次都消磨着她的心。等最后一个认识的人也死去,少女决定离开她土生土长的村子。 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为了寻求死亡踏遍全国各地。她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间学会法力,便云游四方,运用法力来治疗病人或帮助贫困的人。但无论经过多久,她就是找不到能摆脱永生的线索。漫长得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的岁月过去,她渐渐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在她连自己踏上旅途的理由都忘记的时候,说巧不巧,少女回到故乡的村子。 到这里为止,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和八百比丘尼传说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严格说来,八百比丘尼传说还流传到福井县以外的地方,有些地方将主角改成富翁的女儿,又或者人鱼肉是神秘男子给的。但变得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云游四方,最后回到故乡,这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八百比丘尼传说写到少女后来入定而落幕。至于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反倒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故事的主轴。少女过了几百年后回到渔村,对于这种只是不断见证别人死去的人生疲倦了,决定与人类断绝来往,在海中活下去。不过,她一看到有人遇难,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把漂流的船送回岸上,又或是拯救溺水的人。过不了多久,她就被村里的人当成海神祭祀。 某天晚上,少女救了一名遇到暴风雨而溺水的年轻渔夫。渔夫尽管已几乎失去意识,仍对少女道谢,用力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成了契机,让少女爱上这名小她几百岁的渔夫。每当他出海捕鱼,她就会满心雀跃,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十六岁少女。 过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名年轻的人鱼少女来到少女面前。人鱼说自己之所以来找她,是想借助少女的法力。一问之下,原来人鱼爱上一名人类男子,想要变成人类和这名男子一起生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少女在人鱼身上看见了对年轻渔夫坠入情网的自己,因而同情起对方,把人鱼的尾鳍变成人类的双脚,孰不知人鱼爱上的男子,和少女所爱上的渔夫是同一个人。 人鱼离开之际说:「我竟然偏偏爱上渔夫,到底是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的母亲就是被渔夫杀死的。」听她这么说,少女心想,说不定人鱼所谓「被渔夫杀死的母亲」,就是自己父亲捕到的人鱼吧?会不会当时自己所吃的,就是人鱼母亲的肉呢? 当少女知道人鱼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年轻的渔夫,少女反悔了,但她不能去阻挠人鱼的恋情。她认为自己吃了人鱼母亲的肉,有义务为人鱼的幸福尽一份力。这是最起码的赎罪。 于是,年轻的渔夫和人鱼结为连理。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看似没有任何能让不幸见缝插针的余地。然而,造化就是如此捉弄人。有一天,人鱼再也压抑不住想让丈夫知道自己一切的渴望,坦白告诉渔夫说,自己本来不是人类,而是人鱼。 这件事成了悲剧的开端。渔夫年幼时因为暴风雨而失去双亲,当时村子里的人,都相信暴风雨是〈人鱼之歌〉引发的,因此,他一直把人鱼当成害死双亲的仇人,对人鱼有着很深的仇恨。 当渔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人鱼,他对一切感到绝望,跳进惊涛骇浪的海中。虽然人鱼跳进海里想救他,但失去尾鳍的人鱼,已经没有能力抱着一名男子游泳。等长生不老的少女赶到,两人早已溺死。少女悲叹不已,从此以后,就独自在海底静静地过活。这就是「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概略内容。 但千草补充了一段: 「然后几百年过去,少女前去阔别已久的岸边看看,结果救了一名差点溺水的少年。这名少年感觉和那名年轻渔夫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后来他每天都会来到海边,少女渐渐挂心起这样的少年。少年爱上了一个女生,但似乎认为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把这份心意藏在心里。少女心想,自己要帮助他,而且这次一定要成功,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让这名少年的恋情,以最棒的方式开花结果。」 * 「是我赢了?」 我回问,千草点点头说: 「是啊,你赢了。你克服了种种逆境,和初鹿野同学两情相悦。只是你自己似乎没注意到。」 「这话怎么说?」我不由得扬声问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初鹿野她……」 千草打断我的话,说:「初鹿野同学不像你想得那么迟钝。你其实是冒用桧原裕也名义的深町阳介这种事,她早就看穿了。」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刚才那段很长的话,是初鹿野同学兜了个大圈子的告白。她是想告诉眼前的你说,她从过去就一直喜欢你,现在又更喜欢你。」千草耸了耸肩。「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发现吗?」 我双脚一软,当场瘫坐下来。看到我这种反应,千草嘻嘻笑了几声。 「对她而言,很多时候是假装被骗会比较好办。若要她开门见山地表明对深町同学的好感,她会感到迟疑;但如果是面对『深町阳介扮演的桧原裕也』,就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你。」 这几天与初鹿野之间的对话闪过我的脑海。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是。 原来初鹿野早就发现我是谁,还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躺下来,一只手遮住脸。「真像个傻子似的。」 「是啊,像个傻子。」千草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安排的?」 「就是这么回事。」 我拿开手问: 「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只是想让我的恋情开花结果,既不必去掉我脸上的胎记,也没有必要扮演成荻上千草出现在我眼前吧?」 「我是希望你们能够经历过各种困难。我之所以消除胎记这个用来博得初鹿野同学共鸣的最佳利器、之所以借用荻上千草的模样来撼动你的心、之所以制造出除了杀死初鹿野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活命的状况,都是希望证明你们两人能够克服各种困难。」 「……原来如此。」我说。「说到这个,你寄来的信上写了『让两个人都能活命的方法』,那也是圈套吗?」 「是的。初鹿野同学之所以能看穿你的真面目,是因为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你照信上的话做,选择去找出『电话中的女人』,你们共度的时间就会变得很少。如此一来,初鹿野同学应该不可能在今天之前看穿深町同学的真面目。」 我正要接受,却又忽然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你有一次特地接通了我和初鹿野之间的电话,给了我机会和她好好说话,对吧?那是在做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吗?」 千草露出为难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那完全超出我的预料,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想烫伤自己的脸。就算做出那种事,明明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行动实在太离谱,让我看得傻眼,但同时有点佩服,心想原来你为了初鹿野,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在你这股无谋的勇气上,决定让你和初鹿野同学讲十分钟的电话……对了,有烟灰缸吗?」 「我没带,你用这个吧。」 我递出空的香烟纸盒,她嘴角一扬,把烟蒂放到自己手掌上举到我眼前。下一瞬间,烟蒂化为白色山茶花。相信这跟我的魔术表演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揭露的手法。她把花交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把白色山茶花举到鼻子前,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桧原还真有点可怜。」我看着花说道。「他似乎挺中意荻上的。」 「是这样吗?」千草双手一拍,睁大眼睛。「可是,你不用担心,等天亮了,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也不例外吗?」 「是啊,高兴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无论老实回答或是说谎,都会后悔。 「我一直在骗你耶?」千草平静地说。「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做能让深町同学动心,边在内心暗自窃笑,边扮演虚构的『荻上千草』。你可以对我感到更加生气。」 「……的确,也许真是这样。」我从白色山茶花上移开视线,站起来转身面向千草。「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跟荻上一起度过的时光。而且我想,荻上多半也不讨厌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吗?」 「……你还真会戳人痛处。」 千草的额头往我胸口一撞,她用压抑情绪的声音说道。 「深町同学果然是个坏人。」 「彼此彼此。」我回答。 千草抬起头来,悲伤地笑了。「起初我接近深町同学,只是想扮演好牺牲打的角色。可是,等我扮演了荻上千草半个月左右,就注意到自己由衷享受着这出戏。我被自己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给吞没了。我演得太过投入,甚至曾经忘记自己其实是谁。和深町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当『荻上千草』……不过算了,没关系,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不会这样就受伤。」 她离开我怀里,背对着堤防的边缘,慢慢仰头望向夜空,然后郑重面向我。 「最后,我就把戏法说破给你听吧。深町同学脸上被我消掉的那块胎记,老实说,从一开始就是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然消失。我只是稍微把消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点点,等于是什么都没做。」 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重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要是我和初鹿野重逢时,脸上还留着胎记,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更为互相依赖、更加没有未来。所以,谢谢你。」 「不客气。」千草眯起眼睛。「……倒是深町同学,即使我消失了,也请你不要松懈下来喔,因为你还剩下最后一件工作没有做完。」 「最后一件工作?」 千草小声说了一句话,我想听清楚,把耳朵往她凑过去,千草就踮起脚尖,嘴唇在我右脸颊上轻轻一印。 千草看到我吓一跳,心满意足地微笑,紧接着从堤防边缘跳下去。我反射性地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来不及。下一瞬间,我看见她在海面上着地——不是降落到水面,而是着地。仿佛水面下一公分有着透明的地板,她静静在海上行走。我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她走了十公尺左右时,回过头来说: 「再见了,深町同学。我第一次度过这么开心的夏天。我唯一的挂念也消失了,这下子终于能够跟自己做个了断。」 紧接着,一阵强得令我睁不开眼睛的强风吹来。 当强风平息,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千草已经消失无踪。 * 水平线染成橘色,在与天空的深蓝色之间的界线上,看得到淡淡的黄绿色。早晨的暮蝉与麻雀开始鸣叫,事物的轮廓转为鲜明。反射着朝阳而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从太阳延伸出一条白色光带,朝着跟水平线垂直的方向描绘出一条线。地表热了起来而产生晨间无风现象,我的皮肤感受已久的风就此停歇。 初鹿野睁开眼睛。睡在我膝上的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开心地露出微笑说:「太好了,你还在。」接着坐起上半身,像要确定我真的还在似地紧紧抱住我,并用脸颊磨蹭我的脸颊。 「我说啊,初鹿野。看样子,我还不用死。」 「……真的吗?」 「真的,我以后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直都在?」 「对,一直都在。」 「不是骗我?」 「对,我不要再对你说谎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假装被我欺骗。」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我感觉到怀里的她体温急速上升。 「阳介同学?」初鹿野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我点点头。「我不再是桧原了。」 初鹿野抬起头,从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 「欢迎回来,阳介同学。」 「嗯,我回来了。」 初鹿野的双手仍然绕在我背后。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闭上眼睛。我执行了千草教我的「最后一件工作」。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终章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一接起电话,她就以连电话这一头的我都感受得出来的兴奋说: 『大哥,我找到幽灵了。』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告诉你。』就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打算近日去找她问问。 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后记 最近我针对「Summer Complex」(夏日情结)这个自创词汇写了一篇短文,结果得到大得惊人的回响。这世界上有一群人觉得「我从未度过『正确的夏天』」,每次看到满怀夏日气息的事物,便会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夏天与「正确的夏天」之间有落差,因而觉得忧郁——为求叙述方便,我将这种心态命名为「夏日情结」。当时,我不经意用到「正确的夏天」这个词汇,尽管乍看之下难以理解,却似乎紧紧抓住部分读者的心。我想,由于我说的不是「正确的春天」也不是「正确的秋天」,正因为是「正确的夏天」,才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 正确的夏天。明明不曾有任何人教过我们,但这伴随着某种怀念的夏日原风景,却像前世的记忆一样明确存在于脑海当中。这种憧憬越是明确,又或者对于这种憧憬越是有自觉,以及这种憧憬与自己所经历过的夏天之间的落差越大,夏日情结就会越严重。而且,无论多么努力追求,到头来「正确的夏天」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说穿了,「正确的夏天」这种概念的真正身分,其实是过往人生中感受到的无数「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的集合体。试图重现「正确的夏天」这件事,本身就是从一开始便确定会输的赌局。如果要举例,那像是和只在梦中见得到的女生谈恋爱。为了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正确而苦恼的确奇妙,但无论这样的憧憬有多么离谱,只要动起「说不定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曾经度过这种夏天的人」这个念头,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在那一瞬间,这种憧憬就会获得和现实同等的分量。 我心中也存在「正确的夏天」,从十四岁左右就一直扰乱我的心思。我现在之所以会写起夏天的故事,也许是一种挣扎,希望至少能在「故事」这样的框架当中,以完美的形式重现「正确的夏天」。一旦能为自己的心情安上适切的名称,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我认为,我就是想透过用适切的言语来讲述夏天,藉此缓和一下这种沉重的压力。 三秋缒 ◆◇◆◇◆◇◆◇◆◇◆◇◆◇◆◇◆◇◆◇◆◇◆◇◆◇◆◇◆◇◆◇◆◇◆ 更多精彩热门日本轻小说、动漫小说,轻小说文库(http://www.wenku8.com) 为你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