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文库(Www.WenKu8.com)☆★☆★☆★ 第一卷 第1章 打勾勾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被BAN男 录入:uspilon 修图:排骨 夏天每年都会来一次。 只要正常地活着,我们经历的夏天次数会和年龄相等。能迎来一百个夏天的人并不算太多,就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来估算,我们在死前大约会经历八十次夏天。 我不太清楚「八十」这个数字是多或少。中岛敦(注1:日本小说家,生于一九〇九年,死于一九四二年。)说过,要是什么都不做,人生未免太长;但真要做什么,却又未免太短。八十次夏天,对于无法享受夏天的人来说太多,对于能够享受的人则太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我度过的夏天还不到二十次。这些夏天之中,没有一次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个夏天各自有着不同的光芒,没有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比较差,就像云朵的形状也没有优劣之分。 我就像玩弹珠游戏那样,把手上有的夏天在眼前一字排开,这样一来便发现其中有两个夏天的颜色特别不一样。 一个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另一个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前者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后者则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夏天。一个有着像是把天空与大海的蓝色浓缩而成的深蓝色,另一个则有着琥珀般淡淡的晚霞色。 * 接下来,我打算谈谈我人生中最热的那个夏天。 *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所谓的顺序,我想还是得先从这个夏天之前的来龙去脉说起。季节从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回溯一小段日子,来到同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那一天是美渚南国中的毕业典礼。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我用冷水洗完脸后,照照镜子检查伤势。眼睛上方多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裂伤,并且渗出了血,除此之外没有特别醒目的伤痕。 脸的右侧有一大片胎记。这不是伤痕,并非最近才出现的,而是从我一出生就有。 我上次照镜子已是超过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总觉得胎记变得比当时还要深。当然,这终究只是我这么觉得。由于我平常都会避免长时间面对镜子,偶尔像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脸,便会为胎记的存在感震慑住,但相信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改变。 我看着镜子好一会儿。胎记蓝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有这一块皮肤已经死去,既像涂上一层炉灰又像发霉;如果凑得更近去看,也有点像是鱼鳞。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块胎记令人很不舒服。 我用制服袖子擦干弄湿的脸,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长筒走出洗手间。或许因为在氨水味很重的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外头的空气有种淡淡的香甜。站前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和我一样把装了毕业证书的长筒抱在胁下,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车站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暖炉的热气温暖地迎接我。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到列车快要进站,但站内空间原本就狭窄,现在更被参加完毕业典礼而四处玩到很晚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非常吵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把温暖和宁静放在天平上衡量后,决定早一步走向月台。 三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冷,我想扣起外套的扣子而伸手摸向胸口,发现第二个钮扣不见了。我不记得有学妹跟我要,多半是在扭打时扯掉的吧。 打架的理由我已经忘了,即使想起也只会对自己感到傻眼。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本来和一群朋友在庆祝,但聚在一起的这群人本来就是一群血气方刚的不良少年,如今还带了酒精饮料来,实在很不妥。本来只是在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却在不知不觉间争执起来,大打一场四对三的架。四个人那方是求职组,三人这边则是升学组。 对我们来说打架并不稀奇。不,岂止不稀奇,若回顾过往,就发现我们每次迎来换季的时期,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大打出手。说不定我们是透过打架这种方式来挥开各种烦恼,例如乡下小镇特有的闭塞感,或是对未来隐约怀抱的不安等等。 这多半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阵容打架——互殴结束后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因而感到莫名感慨。到头来,这场架也没有个明显的胜败,而是以两败俱伤的形势收场。众人解散前,求职组的四人对升学组的三人破口大骂,尤其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还大喊说绝对要给对方好看。这个结局实在非常符合我们的关系,我的国中生活就这么宣告结束。 当我总算坐上到站的列车,在视野角落见到两位站在斜前方的车门旁、年纪大概二字头前半的女性指着我。身材高瘦的那位戴着没度数的眼镜,矮胖的那位则戴着口罩。 她们以背后说人闲话时特有的音调窃窃私语,相信话题就是我的胎记。这是常有的事,我的胎记就是这么醒目。 我用脚跟往座椅一踹,用「你们有什么意见吗?」的眼神瞪了她们一眼,两人便尴尬地撇开目光。四周乘客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但终究没有人说话。 我闭上眼睛隔绝外界资讯。受不了,下个月我就是高中生了,到底打算继续这种可笑的言行到何时?只是小小看对方不顺眼,便动辄想以打架的态度来应对,根本是浪费体力、时间与信用。以后我得渐渐学会忍耐或四两拨千斤的应对态度才行。 我前几天收到美渚第一高中寄来的录取通知单,真不枉费我拼命念书。美渚第一高中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我打算在这间高中重新来过。从我之前就读的美渚南国中升学到美渚第一高中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说,高中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国中时代的我。我若要重新开始,相信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国中三年来,由于我动不动就出手的个性,多次卷入打架与争端当中。无论打赢还是打输,我都一定得蒙受某种不利。真是受够了,我希望从高中起,能度过一段与争端无缘、低调又平静的学生生活。 我之所以去考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觉得一间学校的学力偏差值越高,争执就越少。虽然学力与人格未必成正比,但有越多东西可以失去的人就会越讨厌麻烦,这点应该是肯定的。 根据传闻,美渚第一高中与其说是高中,还不如说是补习班,功课与预习会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没有闲功夫参加社团或玩乐,根本过不了什么像样的青春岁月。但我觉得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享受平凡的青春。和班上同学建立良好的关系或是交到很棒的女朋友等等,这样的生活和我无缘。 只要有这个丑陋的胎记,人们就不会真正接纳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我心想刚才指着我的那两个女人运气真好。毕竟对下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口罩,对上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眼镜,但对于右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真不公平。 列车发出刺耳的声响停下,我一下到月台就闻到淡淡的春天夜晚气息。 一名四十几岁、头发斑白的站务员,站在剪票口前等候。他边接过我的票,边不客气地盯着我脸上的胎记。他似乎是最近才来的站务员,每次我通过剪票口时他都是这个样子。我本来打算今天一定要说他几句而停下脚步,但又注意到身后有人等着要通过,于是改变了心意,直接出站。 站前的商店街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几乎所有店家都拉下铁卷门。并非只有晚上才这样,这条街的顾客都被两年前在郊区新盖好的那栋购物中心抢走了,转眼间就失去市中心的地位,沦为一条铁卷门大道。运动用品店、咖啡馆、电器行、肉铺、相片馆、和服店、银行、美容院……我边走边看着各店铺褪色的招牌,想像铁卷门后的光景。设置在商店街正中央的人鱼石雕已经严重风化,忧郁地望向故乡。 就在我走过服饰店与和果子店之间的香烟铺时—— 店门前的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来。 电话铃声像是等了我几十年,在这仿佛命中注定的时机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黑夜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电话机液晶荧幕。摆着公共电话的电话亭是比较老旧的形式,没有门也没有灯。 我本来就知道尽管相当罕见,但的确有人会打电话到公共电话。还记得国小时朋友从公共电话打一一〇恶作剧,结果立刻有回拨的电话打来,让我们吓了一跳。我因此好奇地去查资料,才知道每一具公共电话都有电话号码。 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像在主张说「我知道你在那里」,以坚定的意志死缠烂打地响个不停。 理容院的时钟指着九点三十八分。 若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当作没听见而直接走开,但这个公共电话铃响的情况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通电话是要打给我的,不是打给其他人」。我环顾四周,周遭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我有一个提议。』 话筒另一头的人什么开场白都没说,就说了这句话。 是女性的声音,年纪大概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吧。她说话的方式很镇定,像要把每一个音节都好好说清楚似的。从呼吸声就听得出这不是自动语音,话筒另一头有着活生生的人。她似乎是从室外打电话来,听得见风声呼呼作响。 我心想,也许这名女子凑巧知道公共电话的号码,所以打来吓吓行人;也可能是躲起来观察接电话的人,看他们对这番突兀的发言有什么反应,以此取乐。 我不回答,静待对方出招。 结果,女子像讲悄悄话似的,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对吧?』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谁有那个闲功夫奉陪啊,粗暴地挂断电话后往前走。背后再度响起铃声,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 三名高中男生蹲在路上喝着罐装啤酒,把路堵住了。这种光景在美渚町并不罕见。这里说好听是个海边的恬静乡下小镇,镇上开的却尽是小酒馆或居酒屋之类的店家,一处娱乐设施都没有,所以年轻人全都无聊得要命。这些渴望刺激的家伙为了省事地排遣无聊,就沾染了烟和酒。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镇上偏偏有丰富的管道能让未成年人买到这些东西。 我不爽绕一大圈过去,所以想从他们旁边穿过,结果,这时其中一人正好要站起来,我的脚便碰到他的背。他的反应很大,抓住我的肩膀拉住我。我今天已经大打过一场,本来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但他揶揄我的胎记,让我怒气上冲,不由自主地出了手。 但我运气不好,这个人似乎练过格斗技,当我知道自己被他打回来的下一瞬间,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低头看着我,似乎在骂各种难听的话,但我意识朦胧,感觉像身在游泳池里一样,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等我能够起身时,那三人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空啤酒罐。我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被打到的眉心冒出一阵像是被人拿插花用的剑山用力压的疼痛,因而忍不住发出呻吟。 我躺下来,看着夜空好一会儿。虽然看不见星星,但不时可以从云层的缝隙间看到月亮。我伸手往后面口袋一摸,发现钱包不出所料地不翼而飞,倒是塞在内侧口袋里的香烟还留着。我从皱巴巴的烟盒拿出弯曲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忽然想起初鹿野唯。 从国小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这三年,我都和她同一班。那时候,每当我像现在一样跟人打架而受了伤,初鹿野都会设身处地为我担心。明明身高比我矮了将近二十公分,却还特地踮起脚尖,轻轻摸着我的头,开导我说:「不可以再打架了喔。」然后伸出小指,逼我跟她打勾勾。这就是初鹿野的作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小指打勾勾后,她会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虽然我从不曾遵守约定,每次打完勾勾没几天就会弄出新的伤,但她仍不厌其烦地试图说服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遭的人当中,只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为丑,她引人注目是因为美。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那间大部分小孩都不怎么起眼的偏乡国小里,有个像初鹿野唯这般兼有完美容貌与能力的少女实在很残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时,都会避免站在初鹿野旁边;也有很多男生单恋初鹿野,然后又迳自失恋。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让人们放弃许多事物。和她同个班级的小孩,都切身体会到这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抗拒都绝对颠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数人都是等上了国中,真正开始投入学业、社团活动或恋爱,才渐渐察觉到这种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让大家在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以国小生的年纪而言,当时便知道这个真相未免太早——只是我拜这个胎记所赐,抢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这种有着压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这样的男生很熟,一直让周遭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看在谁的眼里,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从当事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说无论是我还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没被当人看待」这点却是一样的。这种疏离感正是把我和她绑在一起的丝线。 我已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曾聊过什么,感觉应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或许也没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不可思议的是,和初鹿野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反而像悄悄在确定彼此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自在。当她默默眺望远方时,我会注视她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只有一次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 那是我针对胎记说了些自嘲的话之后,初鹿野回应我的话。没错,记得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真亏你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啊。」然后,她就这么回答我。 「很棒?」我反问:「怎么听都像讽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恶心得吓人吧?」 初鹿野把脸凑过来,近距离仔细观察我的胎记。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经表情,仔细看了足足几十秒。 然后,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记轻轻一碰。 没有半点犹豫。 「你吓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说得没错,我吓得要死。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初鹿野则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也就没给我机会知道她这般举动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么含意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并未导致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之后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并不是喜欢我,纯粹是当时的初鹿野无处释出善意或亲切这类情绪,所以才那么做。她一旦贸然将这种情绪分享给他人,对方就会反应过度、高兴得昏了头,或是夸张地感谢她,因此她多半是想尽量找个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对象来宣泄这种情绪。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撼动我的心。 我国小毕业后,和大部分班上同学一样就读美渚町内的公立国中。美渚南国中是一间有人会在走廊上骑机车、老师被学生从阳台推落、整间体育馆都被人用喷漆涂鸦的学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读,相信要不了两周便会发疯,但我本来就不正常,所以没事。 初鹿野则去念了一间远地的私立国中女校——参叶国中,那是所谓的贵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不曾听说过她的传闻也不特别想知道。归根究柢,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那个打公共电话来的女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么,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烟,结束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喉咙有着些微的疼痛,说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这倒楣的一天尚未结束。 我再度踏上归途,从一栋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只是当时是夜间,一个工人都没有——青年旅馆旁边走过时,意外发生了。 建筑物外围设置了将近两公尺高的钢板围篱。围篱内传来一阵哗啦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就听到围篱内传来有东西砸下来似的巨响,紧接着一片钢板猛然往我身上倒来。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会倒楣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被压扁?是谁帮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护车来之前又在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总之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病房,双脚都打上石膏固定。过一会儿,一阵让我想大喊出声的剧痛涌向全身,视野差点再度转黑,并且冷汗直流。 窗外听得见晨间鸟儿清爽的叫声。 就这样,我在即将升上高中之际,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伤。听说我的双脚都是复杂性骨折,医生来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术台上,还在脚里打了钢钉和钢板。后来他们让我看了X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彻底,彻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书上。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后遗症,但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迟。 我心想,也罢,我受伤住院并不稀奇。虽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学,到时候班上的人际关系应该已几乎固定下来,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换个角度想,待在病房也许会比待在教室里更能专心念书。 实际上也是如此,我这三个月内认真得要命,边用随身听听喜欢的音乐,边反覆看教科书,累了就果断去睡,不取巧地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病房白得仿佛极简艺术的展场,窗外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相较之下教科书上的算式与英文还比较刺激。 对于凡事都喜欢照自己步调进行的我而言,病房从某种角度来看是非常理想的念书环境,想来要比在学校忍着睡意拼命抄写黑板上的文字或算式要来得有效率许多。 五月底,同一间病房里多了一个左手骨折、年纪大约在六字头后半、姓「羽柴」的男子。他似乎颇欣赏默默念书的我,每次见到我都把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还对我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我在英文文法方面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也就问了他几次,结果发现羽柴先生的讲解非常浅显易懂,一般补习班讲师根本没得比。一问之下,他说他本来在当老师,床边还堆了好几本厚重的英文书。 一个雨天的午后,羽柴先生不经意地问我说: 「对你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发问,所以我花了相当多时间才想到答案。 「应该是万恶的根源吧。」我说,「我认为只要这个胎记消失,我现在怀抱的问题有八成都能解决。虽然遭人歧视或他人觉得我恶心都是问题,但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胎记害我没办法喜欢自己。人没有办法为了不喜欢的对象努力,无法喜欢自己也就导致我没办法为自己努力。」 「唔。」羽柴先生应了一声。 「相对的,我又觉得自己是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个胎记,好让自己不用去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也许我把很多可以靠努力解决的问题,都推给胎记来蒙混过去……不论如何,这个胎记带给我的都是不良影响,这点绝对错不了。」 羽柴先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根本没什么好处。我不认为自卑感可以让人成长,多半只会导致人的个性偏差。虽然也有人能化自卑感为动力而成功,可是这些人在获得成功后,也一样会继续为自卑所苦。」 「你说得有道理。」羽柴先生说。「可是,我看着你就不会这么想,而会觉得某种严重的缺点确实可以将人培养成一个思虑周延的人。虽然这得限定在敢正视自己缺点的人身上就是了。」 「应该不是思虑周延,而是个性乖僻吧?」 「这也没有错。」 羽柴先生笑得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出院前送给我一本书,是查理·布考斯基的《Ham on Rye》原文书(注2:Charles Bukowski,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被誉为「美国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Ham on Rye》是他的半自传性小说。)。后来我开始一手拿着字典,每天看五页。 结果我的高中生活从七月上旬才开始,正值学生们都从期末考的沉重压力中解放,为了暑假的脚步渐渐接近而雀跃的时期。 以高中生身分度过的夏天,有不少人称之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夏天发出的光芒,是建立在从春天累积起来的基础上。从只有消毒水味与白色墙壁的世界突然被抛进夏天当中的我,宛如混进陌生人的生日宴会,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我跟得上这个世界吗? 出院的星期天夜晚,我来到镇外的海岸。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钻进被窝,但总觉得格外清醒,于是抓住手杖,走后门从家里溜了出来。看来我对于翌日早晨就要开始的高中生活,也有着正常人会有的紧张。 我在途中绕去一家商店,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一来到海边,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看着上弦月微微照亮的海面看了快要一个小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海,但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顶多只觉得海潮的气味比平常强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听到远方传来微微的电话铃声。 起初我以为铃声来自民宅里。 但随着我的脚步前进,铃声越来越响亮。 我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电话亭前停下脚步。 铃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当时我认为是有人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自从我接了那通电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名女子说的话在我心中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真的是恶作剧电话吗? 如果不是,那名女子是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我在那之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我拿起话筒,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子嗓音。 『看来你终于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了。』 我对三个月前的问题做出回答。「好吧,我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是啊,就是这样。』女子说得心满意足。『就是初鹿野唯同学。你还无法彻底对她死心。』 即使听她说出初鹿野的名字,我也不怎么惊讶,毕竟她都能找出我的所在地而打公共电话来找我,就算知道我的初恋对象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上次你说的『提议』是什么?」我问。 『喔?』女子的口气显得佩服。『都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凑巧记得。」 『也罢,我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上次我没机会说的提议就是……要不要来打个赌?』 「打赌?」我回问。 『深町同学。』她很自然地叫出我的姓氏。『十岁那年夏天,你喜欢上初鹿野同学。对于已彻底习惯各种偏见的你而言,完全不把胎记放在心上、对等看待你的初鹿野同学,简直就是女神。你应该不只有一、两次,想将她占为己有。』 女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但对当时的你而言,初鹿野同学实在太遥远。你心想「我没有资格喜欢她」,用这种想法压抑自己对初鹿野同学的感情。』 我不否认,催她说下去:「然后呢?」 『你虽然想着「我没有资格喜欢她」,同时却又有另一种想法:「要不是有这个胎记,也许我和初鹿野的关系会不太一样。」』 「对,我想过。」我坦白承认。看来果然连我的胎记都瞒不过她。「可是,不管是谁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吧,例如觉得要是身高再高一点就好了、眼睛再大一点就好了、牙齿再整齐一点就好了。不会这么想才奇怪。」 『那么,我就实际去掉你的胎记试试看吧。』女子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能够因此得到初鹿野同学的心,这场赌局就是你赢,胎记会永远从你脸上消失。相反的,如果初鹿野同学的心意没有改变,这场赌局就算我赢。』 我按住眉心,闭上眼睑。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胎记不会消失。」我说得很气愤。「过去我也接受过各式各样的治疗,但都完全没有效果。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胎记。所以,这赌注不成立。而且我从国小毕业和初鹿野分开以后,已经三年没见到她,我连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么,等到胎记消失,你也偶然和初鹿野同学重逢时,就视为你接受了这场赌局,这样可以吧?』 「好。虽然那也要这种奇迹真的发生才行。」 女子哼笑了几声。『那么期限……就给你五十天吧。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七月十三日,如果以这一天做为赌局开始的日子,期限就是到八月三十一日。请你在期限之内,和初鹿野同学发展出两情相悦的关系。』 电话唐突地挂断,我在公共电话前面呆站良久。 我想到凡事也许真有个万一,把脸凑向停在路灯下的汽车后照镜仔细观看,但胎记依然留在我脸上,也没有任何变淡或是缩小的迹象。 那果然只是恶作剧。多半是有个熟知我过去的人,以异常的热忱与讲究到病态的手法,想玩弄我的心情。虽然这个说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毕竟跟我有仇的人多得是,而且在这个缺乏刺激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不是「无聊」二字可以形容的镇上,会为了短暂的兴奋而做出超脱常轨举动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大家就是闲得没事做。就算有人只是为了嘲笑我而查出整个小镇的公共电话号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我叹一口气,手撑在膝盖上。或许是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体力变差,我觉得疲劳忽然涌向全身。 我对颇为沮丧的自己吓了一跳,并且为时已晚地对特地照镜子查看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原来我还没能死心吗? 我回到家,先冲了个热水澡后再次钻进被窝。枕边的闹钟显示为凌晨三点。照这样看来,我大概会从第一天上学就开始打瞌睡。 我闭上眼睛,等待意识尽快中断。偏偏在这种时候,闹钟秒针走动的声响宛如节拍器般强烈地主张自我存在感,而我的呼吸也像是要和秒针同步似地渐渐加速。我伸手挪动闹钟的角度,但没有效果。尽管窗户全开,房间里却异常闷热,让我越来越渴。等我好不容易睡着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晨的鸟儿与暮蝉都开始鸣叫。 睡眠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但我的人生就在这段微乎其微的空白意识当中,产生重大的改变。 奇迹就是会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发生。 第一卷 第2章 泡影般的夏天 镜子照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时,光线会先在镜子上反射,接着在角膜经过一次折射,通过瞳孔后在水晶体内再度折射,然后才投影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神经讯号,传达到大脑的视觉中枢。但这些讯号在送进意识之前,却会被一种叫做「自恋」的强力滤镜给扭曲。 严格说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后根据这些部分建构出对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面对镜子时,会在无意识中维持能让自己照起来最美的角度与表情,注意力还会集中在自己脸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说「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当中,过半数都只是把和镜子共谋打造出来的最佳画面当成自己,而无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多数人在达到通达事理的年龄之前,都不会发现这个滤镜存在。不幸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则是非常幸运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小时候每个人都是公主、每个人都是王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随着年纪增长,会渐渐感觉到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之间有着落差,让人们不得不慢慢修正认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觉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的初夏,为了决定九月教学成果发表会上要演什么戏而进行讨论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只把脸上的胎记当成大了点的痣,即使班上同学拿胎记取笑我,我也觉得这就和戴眼镜或身材肥胖没什么两样,并未当成什么严重的事;即使有人帮我取了跟外貌有关的绰号,我也不怎么厌恶,反而觉得这证明我和他们之间什么话都能说,还因此高兴。 导火线是一个男生的发言。 「《歌剧魅影》怎么样?」 他举手发言,然后指了指我。 「看,阳介超适合演那出戏里的歌剧院怪人。」 几天前的音乐课上,我们看了三十分钟的《歌剧魅影》。这出音乐剧里,歌剧院的怪人为了遮住丑陋的脸而戴着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他应该是看到那个样子,才会联想到我的胎记。 相信他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实际上也有几个人小声窃笑,我自己同样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然而,当时公认个性温和、年纪三字头后半的级任导师,听了这个男生的玩笑话却当场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颤抖的嗓音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连这都不懂吗?」甚至揪起这名开玩笑的学生的衣领,让他站在讲台上,对他大声训话。训话一直持续到宣告营养午餐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那名同学被骂得哭红了双眼,教室里的气氛极为沉重。本来发表会的准备时间应该非常开心,结果却弄得似乎是我让这种气氛全毁了。 我在只听得见餐具碰撞声的教室里明白了:啊啊,原来我脸上的胎记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让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怀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镜或有雀斑之类有着可爱一面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我是个「可怜」的人。 从这一天起,我变得异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一旦开始在乎,就发现注意我脸上胎记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级任导师那充满正义感的发言成了导火线,将许多同学对我脸上胎记的认知转往坏的方向。不管怎么说,此后我对自己脸上的胎记厌恶得不得了。 我在图书馆查过消除胎记的方法,但我脸上胎记发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异位性蒙古斑这种常见的先天性胎记不一样,事实上等于无法治疗。虽然听说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迹全都是发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记上。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各式各样的医院,但全都徒劳无功。之后的几年来,我的胎记都不曾在家族间变成讨论的话题。但看到我在十岁的初夏,突然热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记,母亲再度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我还清楚记得无论哪一家医院都放着大同小异的音乐盒音乐,候诊室里的人全都有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皮肤问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状比自己严重的病患,从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肤科得知许多人的问题更严重,但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许多没天理的疾病而厌烦。我的情况的确不是最糟,但以后未必不会变得更糟。 随着视线恐惧症恶化,我的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可疑,让周遭人们更加当我是个异类,而这又导致我更加害怕别人的视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学也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困在大家都认为我很恶心的被害妄想当中,无论多么可亲的微笑亦无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股原因不详的寒气而醒来。没有感冒的迹象,室温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无法忍受的恶寒袭向我。我赶紧从柜子里拿出羽绒被盖在毛毯上,再度钻进被窝里。 寒气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于实在太冷,我请假不去上小学,再隔一天则在不得已之下穿着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学。母亲怀疑我是自律神经失调,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看诊,但医师并未提出比「暂时不去上学」更好的解决方案。所幸除了寒气以外,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要穿得够保暖,就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 我这一年的暑假就这么抢先一步来临了。 那是个冷得像是结了冰的夏天。夏蝉齐声鸣叫,我却裹着厚实的棉被,喝着热腾腾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热水,抱着热水袋发着抖睡觉。双亲一出门工作,我就会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看到我大热天还穿着两件外衣的模样,相信左邻右舍都觉得我有问题。 母亲知道我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出自精神压力,也就是起因于胎记,所以不会问我学校方面的事情。 「没关系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只是这么说。「不用觉得要赶快治好,反而应该要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和这种寒冷的感觉共处。」 如果这种症状持续到冬天,我会变成怎样呢?连在超过三十度的夏天都觉得酷寒,到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的那天,或许我会冻死吧;也说不定反而会热得受不了,脱光衣服在大雪中跑来跑去。 但让我知道这个答案的机会并未来临。我请假不去上学后过了二十天左右,这股恶寒宛如没发生过似地消失了。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对这陌生的模样感到怀念。 因为,那是我不知道在脑海中描绘过多少次「如果我长成这样该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脸上的巨大胎记,仿佛被冲洗掉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所有声响与风景都在一瞬间远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乱当中。 有个男子从背后撞上我,让我差点跌倒。我听见对方道歉,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男子见我不理他,只是一直看着镜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原先胎记所在的位置,确定不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或镜子模糊而产生的错觉。 我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证准确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时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到自己愿望成真的情形绝对不算少见。许多梦境都是以人们的不安与愿望交织而成的潜在意识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梦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欢喜一场之前,我必须先弄清楚当下所见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试着闭上眼睛十秒钟。只要在梦中闭上眼睛或捣住耳朵来隔绝外界资讯,通常梦境就会中断。这是常见的情况,不只有我是如此。每当我做了恶梦,而且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时,我都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即使经过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状况仍未改变,意识依然极为清晰。 我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镜子。镜中照出的仍是没有胎记的我。 这不是梦——我暂时只能这么想。 我再度自问: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拼命思索,但仍想不出任何像样的假设。原因绝非只是睡眠不足,我内心深处很清楚——也就是说,我知道除非对思考的前提做出重大变更,否则无论我怎么烦恼都想不出答案。只要我不相信某件离谱的事,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只会在原地打转。 但我还无法肯定那件事。在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之前,我不能做出结论。 我满心想去个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但我对学校附近的环境不熟,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公共电话。话说回来,校内总不会连一具公共电话都没有,也许乖乖去学校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呆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动。四周已经没有人影,要是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要赶不及上课的时间。 尽管心中还放不下,但我仍从道路反射镜上移开视线,走向从住宅间露出一部分身影的校舍。 明明是第一天上学,我却没有心思去想学校的事。我在充满即溶咖啡气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听级任导师交代时,也一样心不在焉。偏偏在这种时候,对方却以过度热心的口气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例如「这个时期才要加入班上一定会很辛苦,但是大家人都很好,只要你诚恳待人一定会顺利」,或是「如果不在暑假开始前先跟大家打成一片,往后可是会很累人」等等。 级任导师是个年纪三字头后半、看起来很务实的男老师,抹发油的头发十分油亮。他姓笠井。我们开始谈话过了约五分钟,一名体格壮硕的老师走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笠井便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吩咐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后就走出办公室。 笠井离开后,我未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开办公室,走进教职员用的洗手间。我想检查胎记是否仍然消失,满心只挂念着胎记会不会在我一个不注意时便恢复原状。毕竟一个东西消失得越容易,也就越容易恢复。 当然,结果证明这只是我杞人忧天,胎记仍然不见踪影。我往后一倒,背靠到墙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镜子。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张脸也没那么糟糕嘛。 然后,我一步也离不开镜子前,应该是有了一种强迫症,觉得哪怕只是多看一秒,也要尽可能将这幅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我害怕一旦撇开目光,胎记就会跑回来;担心如果不像这样一直照着镜子,先习惯「没有胎记的自己」,脑子就会去修正和现有的自我认知不一致的身体,重新制造出胎记。这样的不安始终无法离开我的脑袋。 当笠井打开洗手间的门叫我时,说不定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也说不定过了二十分钟以上。「喂,深町。」我听到他叫我,才总算回过神来。「原来你跑来这种地方啊?我知道第一天上学会紧张,不过你突然跑掉让我很为难啊。」 别说紧张了,我连接下来要见的那些人都没放在心上,但也不想特地解释。我为擅自离开一事道歉,笠井说:「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难,总会有办法的。」还激励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记得被老师叫上讲台之后,在自我介绍时说了些什么,多半只是挑了些似曾相识的话来撑过场面。我满脑子都是消失的胎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从导师笠井苦涩的表情看来,我的自我介绍多半非常无味,总觉得教室里的学生们也在窃窃私语。 我给同学们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但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指望能和这个班级打成一片。即使因此被大家讨厌,我也不在乎。 看来胎记消失并不是我的幻觉。第一次看到我脸上胎记的人,几乎都会凝视好几秒,又或者是撇开视线,再也不和我对看,但这次没有一个学生做出这样的反应,相信他们大概只当我是个冷漠的男生。 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形式化的掌声响起后,笠井指了指最后面的空位,要我坐在那里。只有靠窗的两排课桌椅是七人,其他五排都各是六人,我的座位就是在仅有两套课桌椅的最后一横列其中之一。 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和平常不同种类的视线。我不确定这单纯是对晚了三个月才出现的同班同学这种特殊人物投来的好奇视线,还是对一个连自我介绍都做不好的人投来的责难眼神。 平淡地宣布完联络事项后,早上的班会时间结束,笠井前脚刚走,第一堂课的老师就踏进教室,很快地开始上课。这位年纪二字头后半、头发以女性来说算短的英文老师,对于直到这个时节才首次出现在教室的新面孔,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也没怎么把课堂内容听进去,一直看着纯白的笔记本思索胎记的事。围绕在自行车停车场四周的树木传来蝉鸣声。周围的同学们一律以正经的表情听课,若有不懂的地方就会露出心神不宁的表情,而把不懂的地方搞懂后就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和我国中班上那些家伙大不相同。 一堂课转眼间便结束,来到下课时间。受到几名好奇的同学包围追问的情形并未发生,我也不找人说话,只是独自发呆。有几个人不经意地偷看我几眼,但也就只有这样。教室里的同学有一半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剩下的一半则翻开笔记本或参考书。我很想去找公共电话,但要在不熟悉的校舍内寻找,十分钟多半是不够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午休时间来临。 我不知该往哪看才好,于是望向右前方的空位。这个座位的主人似乎缺席,书桌抽屉里空空如也。椅背上用油性笔写着「1836」。这是什么数字?不可能是座号吧? 宣告下课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走动的学生们都赶紧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睡眠不足,还是精神为早上发生的奇妙现象耗损过度,第二堂课开始没多久,就有一股像是吸了水的毯子般沉甸甸的睡意涌向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第一天上学就打瞌睡,捏住眉心拼命抗拒睡意,.但短短几分钟内,眼睑就阖了起来。 这段睡眠大约只维持二十分钟左右,我却做了个格外清晰的梦。那是有关胎记消失的梦。我在洗手间洗完脸后抬起视线,在镜子照出的脸上发现了胎记,垂头丧气地心想:「啊啊,那果然是一场梦。」 梦里的我沮丧之余,心中却也多少松一口气。这是否表示无论是多么厌恶的缺点,人对于长年属于自己的事物,总是会产生眷恋?又或者是少了最大的缺陷后,导致我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而被这股沉重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摆脱了这种压力才会松一口气呢? 手臂被戳的感觉让我清醒过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这里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我的房间,而是教室。也就是说,叫醒我的人既不是护士,也不是爸妈。 我朝右侧看去,叫醒我的是隔壁座位的女生,她对我这个从第一天上学的上午就打起瞌睡的不像样学生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我想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坐起上身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第二堂课就要结束了,她叫醒我多半是为了让我赶上下课前的起立敬礼吧。我轻轻低头对她表示感谢,但对方的注意力早已移到黑板上,看起来也像是露骨地不理我,也许她是在表示:「我不接受你的感谢。」想来她叫醒我并不是纯粹出于善意,而是防患未然,避免让我被老师骂而导致整间教室的气氛变得尴尬。 我没有移开视线,继续观察她的侧脸。一头垂到胸前的黑发披在形状漂亮的耳朵上,清爽的脸部轮廓与苗条的颈子露了出来。乍看之下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脸孔清秀得令人赞叹。美渚第一高中规定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再好看不过。她瞪着黑板的表情认真得滑稽,给人一种顽固而不知变通的感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学了茶道还是什么才艺,姿势显得异常端正,但她坐着的高度却又比周围女生要矮。 说穿了,她就是和我这种坏孩子最无缘的那类型女生,相信就连对筷子的拿法也会意见不合。 课上完了。上课时做的梦害我心神不宁,我起身想去洗手间,照镜子查看胎记在不在,但先前叫醒我的隔壁女生对我说了声:「请问一下。」 起初我没注意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如果扣掉初鹿野不算,过去曾主动找我说话的,只有那些和我一样受到社会或集团排挤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种多半已经赢得同学和老师信任的学生会向我搭话。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隔壁女生这么问,态度自然得像是和老朋友说话。 我在这段本来只当成杂音的一部分而处理掉的说话声中,发现某个和我关连性很强的字眼,赶紧在脑海中重新播放一整句话,然后想到这句话是针对我而说的可能性,这才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视线交会。 「你该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我问。 「是啊。」她深深点头。「会妨碍到你吗?」 「不会,不是这样。只是……那个……」我说得吞吞吐吐。「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会跟我说话。」 听我这么说,她思考了几秒钟后露出似乎有点被刺伤的笑容。 「我看起来对别人那么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我以为你讨厌我。」 她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问:「为什么?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哪有什么喜欢或讨厌?」 「那么,你以后就会讨厌我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推敲这句话的真意,然后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看样子是认为我一脸正经地在说笑。 「你的姿态放好低喔。」她说。「还是说,你不习惯被人喜欢?」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曾有过被人喜欢的经验。」 「这样啊?」 她遮着嘴,很有气质地微笑。看样子这也被她误以为是玩笑话。 「我没说谎,我真的没有被人喜欢上的经验。」 「好好好,我明白。」 她露出丝毫不相信的模样点点头。 我按捺住不耐烦,微微叹一口气。「那我问你,你很习惯被人喜欢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 隔壁的女生以得意的表情这么说。这当然肯定是谎话。她岂止不会是没经验,甚至每次搭电车或公车就让好几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也不奇怪。 我傻眼地接不下话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和纸放到我桌上。 「这是?」我问。 「许愿挂签。」她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挂签甩啊甩的,边回答我。「就放在走廊上。我多拿了一张备用,这张给你吧。」 「喔,许愿挂签啊。但阳历的七夕在一周前就结束了,阴历的又还太早吧?」 「看在织女和牛郎眼里,一周或一个月的时间,根本短得像是误差。」 「是吗?」 「就是这样。既然我们都没有被人喜欢的经验,就对织女和牛郎许愿,祈求有人喜欢上我们吧。」 我看着这张淡蓝色的挂签好一会儿后还给她。 「用不着,你尽管连我的份一起用吧。」 「我说你啊,我也不认为织女和牛郎会实现我的愿望。」她拿着笔,眼睛看着空中这么说。「可是,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人想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无论多么幸运,不懂得自己渴望什么的人,不管经过多久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求神,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该实现什么愿望。」 「不,我不是讨厌求神。说老实话,我才刚实现一个愿望。我长年来一直渴望的梦想,就在几个小时前实现了。总觉得自己要是还想得到更多,必定会遭天谴。」 「是喔,恭喜你。」她放下笔,小声鼓掌。「真是太令人羡慕了……你的愿望是伤势痊愈,还是上高中?」 「都不是,是更个人的愿望。」 「原来如此,看来我最好别问得太深入呢。」 「你愿意不问,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那么,」她指了指我手边的挂签。「请你为我祈求吧。」 「祈求什么?」我问。 她说,祈求自由。 「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 这次轮到我推敲她这句话的真意。她平静的笑容中,保有我可以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玩笑话的余裕,嗓音却又带着些许迫切。 「我知道了。」 我只说了这句话,点点头握住笔,然后问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荻上千草。」她让视线落到挂签上这么说。「而你是深町阳介。」 「嗯,我知道。」我说。 下一堂课的下课时间里,我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聊。根据千草告诉我的情形,所幸没有哪一科的进度超过我自习的范围。 一到午休时间,我就率先走出教室,跑进洗手间,照镜子再三检查,确定脸上没有变化。然后我拨开挤满走廊与楼梯的人潮,来到一楼寻找公共电话。在办公室前一台商品品项很少的自动贩卖机旁,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接下来才是问题。我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主动联络她。我原以为只要待在听得见电话铃响的位置,她就会联络我,但偏偏在这种时候,公共电话就像是死了似地保持沉默。 我在对面的饮水区坐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薄一层汗水。窗户旁有几只蝉竞相鸣叫,自动贩卖机前有学生先后走来,各自买了自己要喝的饮料。 说不定问题出在这里太过醒目。仔细一想,过去那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时,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没有一次例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听见?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看来差不多该暂时放弃等候,先去吃个午餐。我觉得不管在这里等多久电话都不会响,因为此时完全没有那名女子要打电话来时特有的那种不平静感。 我在二楼福利社买了卖剩的紫苏饭团,去到洗手间确认脸上没有胎记。这到底是我第几次查看了?考虑到我过去都特意不看镜子,光是今天我大概就照了平常两年份的镜子吧。 我走出洗手间,回到四楼的教室。大部分学生都边和要好的朋友谈笑边用餐,但我找不到千草的身影,也许她去找别班的朋友了。 我一坐到座位上,前面的男生就转过上半身面向我,一只手肘撑在我桌上。那是个留长发、皮肤很黑、长相很可亲的男生,从他身上肌肉的位置来看,多半有在练足球之类的运动。 「你的春假好像很长啊?」他探出上半身,脸往我凑过来,距离我不到三十公分。「我说啊,你好像被荻上看上了耶?厉害厉害,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他装熟成这样让我愣住了,但还是回答:「只是讲了几句话,不是看上吧。」这名男同学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摇头说:「你不了解荻上千草这个人才说得出这种话……你跟她聊天时,不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吗?」 听他这么说,我回想起和千草几段短短的对话, 「的确是有点怪,她的应对太有礼貌了一点。」 「就是这个。」他竖起食指,露出有点俗气的笑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千金小姐。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可是听说她家相当有钱。」 这不难想像,千草的言行举止透出一种教养很好的感觉,从根本上就和一般高中生不同,相信她一定是个和我们呼吸不同的空气、吃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思考方式下长大的人。 「可是,我还真搞不懂。」我说。「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来上这种穷乡僻壤的高中?」 「我们也觉得这点很不可思议。到底为什么呢?当作人生经验的一环吗?」 「为了先习惯这种偏见,应该也是理由之一。」 千草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教室,站在那名男同学的背后说道。 「喔,被听见啦?」男生像要掩饰尴尬似的,露出夸张的震惊表情。 「要背地里讲人坏话,麻烦找个不会被当事人听见的地方说。」 男生伸手梳了几下后脑杓的头发,然后摆出一副干脆厚起脸皮的态度,靠到椅子上问道:「既然如此,我就干脆问个清楚吧。荻上,你为什么会念这种高中?」 「这是人生经验的一环。」千草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你好像对我记恨起来啦。」他开玩笑地苦笑说:「放松一点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没办法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现在正在和这一位打成一片。」千草朝我一指。「是你在碍事。」 「这可真是我不好,太不机灵了。」他耸了耸肩说。 这时,我听见教室一角一群四、五名男女生中的一个,朝我们这边喊了一声:「永泂,快点啦。」被人称作「永泂」的他回应一声后,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我走啦,你就跟荻上好好相处吧。」说完,便走向他的那群朋友。 我想他人应该不算太坏,对千草也并非抱持敌意。 「他还跟你乱说了些什么吗?」千草问。 「记得他好像说过,能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同班真是光荣。」 「他怎么可能说这种客套话?」千草嗤之以鼻。「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跟你说清楚,我家绝对不算有钱。传闻属实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我家现在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家庭。」 我边想着她所谓的「平凡」和我心目中的标准有着多大的落差,边咀嚼饭团,然后喝了口茶吞下去。千草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虽然她的便当盒看似已有些年代,却是看上去就很高级的漆器。 「你为什么不跟他……不跟永泂说清楚?」 「为什么呢?」她歪了歪头。「说不定我是想让他们继续误会。也许我是觉得,让他们以为我家很有钱、对我敬而远之,这种状态让我很自在……倒是深町同学,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吗?」 我战战兢兢地反问: 「我是无所谓……呃,不会妨碍到你吗?」 千草看似被我问得出其不意,表情当场僵住,然后才打从心底觉得好笑得受不了似的,双手掩嘴发出笑声。 「这本来是我该问的问题吧?深町同学,请问我会不会妨碍到你?」 「怎么可能?我反而要感谢你。」 「因为可以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共进午餐?」 「对。」 「就算知道是玩笑,还是很令人开心呢。」 千草把桌子挪过来,并把椅子放在距离我三十公分的位置,一只手按着裙子坐下。有着两条白线的领带,随着她的动作频频摇曳。 我听见她以耳语般的音量说了声:「我开动了。」 放学后,千草领着我去认识校内环境。我不知道她是自愿这么做,还是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导师拜托她这么做,但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你的脚会痛的话请尽管说,不要客气。」千草说。 「我想应该不要紧。」我在原地踏步几下,确认伤势恢复的情况,没有感到疼痛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走廊上全开的窗户外头,传来运动社团的呼喊声、金属球棒的击球声、管乐社练习长号的音乐声、热门音乐社乱七八糟的吉他调音声。全国高中体育大赛的预赛与全国高中艺文竞赛的日子将近,放学后的校内充满活力,甚至令人觉得闷热成这样反倒自然。  「对了,荻上,你不用参加社团活动吗?」 「不用担心。」千草手按胸口摇了摇头。「我名义上是参加花道社,但社团活动只是大家聚在社办里聊天……倒是深町同学,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我想应该哪个社团都不会参加吧。」 「也对,你的伤才刚好。」 「不,伤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想像不出自己在社团里好好表现的模样。」 「你想太多了。」 「也许。可是,我不好的预感一向很准。」 千草停下脚步,仰望我的脸。她一度想开口,但又打消主意似地闭上嘴巴,想了一会儿后,才挑选好遣词用字,说道: 「深町同学,其实啊,我同样属于迟来的人。我的身体有些问题,一直到五月初都没能来上学。我开始能用自己的脚走路,也是最近的事情;直到半个月前,我都还得坐轮椅。所以,我很了解你束手无策的心情,就是会有一种被整个世界丢下的感觉吧?」 千草呼出一口气,露出微笑鼓励我。 「可是,我保证。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好。虽然我没有根据,但就是这么觉得。」 「谢谢你。」我对她道谢。「我比较有精神了。」 我们再度前行,在绕行校舍一圈的途中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没有一个人像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样频频偷瞄我。但或许只是因为我心情好,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视线。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多亏胎记消失的缘故。没想到只是容貌小小改善,世界竟然会变成一个待起来这么轻松的地方,让我吓了一跳。 绕完校舍内一圈后,我们在楼梯口换好鞋子,走到外头。我们来到校舍后面,看过社办大楼与第二体育馆的位置后,千草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个运动场上的人。转头一看,只见永泂正一只手拿着运动水壶朝我们挥手。他正如我所料是参加足球校队,穿着沾了泥土的白色练习衣。 「我想他是在等你回应。」千草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半信半疑地挥挥手,永泂就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竖起大拇指。紧接着教练发出号令,他赶紧和其他队员一起跑了过去。 「他不是坏人。」千草说。「只要对他爱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看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校内导览是在傍晚七点多结束。天色已经全黑,夜晚的昆虫开始鸣叫,运动场上亮起夜间照明灯,管乐社也转为全团练习。 我们走在通往校门的直线道路上,我对身旁的千草道谢: 「今天很多地方多亏你帮忙,谢谢。」 「哪里哪里,你耐心让我这个闲人多管闲事,我才觉得开心呢。」千草夸张地对我鞠躬。「而且就算没有我,我想应该也会有别人来做我现在做的事。」 「怎么可能?今天来找我说话的只有你跟永泂而已。」 「可是,大家都一副很想跟你说话的样子喔。」 「跟我说话?」我忍不住惊讶地发出疑问。「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深町同学真的很悲观呢。」 千草笑得很开心。 我们在河边的道路上默默走了一会儿。路旁有一半的防犯路灯要不是不会亮就是频频闪烁,亮着的地方则能看到飞蛾和金龟子交错盘旋飞舞。自附近田地里发出的青蛙叫声不绝于耳,远方则传来列车慵懒的煞车声,煎鱼的香气从民宅的抽风机飘过来。 我感慨颇深地想,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跟别人一起回家。 来到我们要分开的地方,千草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叫了我的名字。 「呃,深町同学。」 「有什么事吗?」 我正经八百地回应,千草仿佛觉得好笑似地眯起眼睛。 「如果你遇到什么伤脑筋的事情,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伤脑筋。」 「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帮我解决吗?」 「对。因为能为别人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点点。」 「有道理。」 我对千草表示赞同。 * 说不定,我有办法正常过活。 我悠闲地走在鸦雀无声的站前大道上,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千草和永泂看似都对我有好感,而且班上看起来没什么坏人,课程进度我应该也跟得上。虽然只经过第一天,我还不能断定,但目前没有任何令我担心的要素。 ——不,我有唯一一件担忧的事,那就是担心胎记恢复。 「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千草这句话让我由衷感到开心,但她之所以说得出这种话,是因为不知道我真正的模样、不知道我的丑陋,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维持这种短暂的模样。要是我无法在期限内打动初鹿野的心,我的脸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要是明天胎记回到我脸上,千草看到我的脸会怎么说?她还是会跟今天一样,对我保证说「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吗? 又或者千草说得没错,一切只是我太悲观,无论脸上有没有胎记都没有太大差别。而且追根究柢来说,我未必是如自己想像中那么有问题的人,单纯只是以前环境不好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又是一贯的原地打转。无论怎么想破头,我都猜不出别人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 我等电话铃声等得心焦,有一大堆事情非得找那名女子问清楚。赌注的胜利条件「两情相悦」是要达到何种程度的好感才算达成?更根本的问题是,初鹿野几时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应该主动去找她比较好吗? 我停下脚步。本来只想兜个小圈子就回去,但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迷路了。这里是一条欠缺照明,窄得无法容纳两辆汽车交错而过的小路,杂草在两旁的护栏下恣意生长。从方位来看,这条路并未偏离原本的道路太远,我心想迟早会走到认识的路上,也就继续往前走。 我游荡了四十分钟左右,总算来到一处眼熟的地方,看来我是绕了一大圈回到高中。关门的时间早就过了,除了一楼的办公室以外,校地内的灯光全都已经熄灭,有几个地方可以看到微微溢出的逃生门指示灯光。 我是在这时候才知道高中隔壁有一间神社。我弯过转角,想从校舍正面绕过去时,一座火红的鸟居映入眼帘。鸟居两旁有着狐狸神像,更过去则有一条宽广的石阶往上绵延数十阶,顶端附近又有一座更大的鸟居。 照理说,我应该没有力气去爬这座说不定有几百阶的石阶。我对神社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认为这会是通往车站的捷径。 但我就像冥冥中受到某种引导,跨出了脚步。 爬石阶累翻了我,毕竟我已经走了好几十分钟的路,上衣也被汗水弄得全湿。石阶两旁有着成排的高耸杉树,有些地方还可以看见树根将石阶推得往上挪移。爬到八十阶左右我就不再数了。我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让脑袋放空,一心一意往前进。虽然出现脚上伤口开始疼痛的前兆,但都已来到这里,总不能平白折回去。 爬完最后一阶后,我来到一处比二十五公尺游泳池再宽一些的平地。这里似乎是一座兼作公园的神社,聊备一格地在角落设有秋千、溜滑梯与长椅等休闲设施。从长椅底下都被杂草淹没这一点看来,多半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 回头一看,便能将美渚一高附近的风景都尽收眼底。我在石阶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气,眺望着下方的校舍、住宅区与超市。夜风吹在汗流浃背的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尽情欣赏完这片小小的夜景后,我正准备简单绕神社一圏就回家而起身时,背后传来些微声响。那是一种仿佛生锈的金属相互摩擦,令人本能感受到恐惧的声音。 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吹得游乐设施咿呀作响,慢慢吞下口水,然后环顾四周。 当我知道这奇异的声响是怎么来的,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有人坐在摇荡的秋千上。 虽然天色太暗,让我看不清楚这人的脸,但从个子看来,似乎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生。她穿着皱巴巴的松垮白色上衣与短短的裙子,看起来像是直接穿着居家服就出门了。一个做这种打扮的女生,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这幅光景十分奇妙。 我并未怀疑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女生往后仰,看着上方。 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有着一条绳子。 这条从秋千的横杆垂下的绳子,绑成的形状正好像是体操比赛用的吊环。但秋千的横杆上有个吊环未免太奇怪,而且以吊环来说,这环的直径也太大。 一眼就看得出绑这绳圈的人,就是坐在秋千上的女生,而且她是打算把自己的头伸进绳圈里,以吊挂在空中。绳子并不是绑在秋千板的正上方,而是从横杆正中央垂下,绳圈下面高高堆起一叠像是从附近垃圾场捡来的旧书。这堆用来当踏脚台的旧书,放在比绳子稍微靠后的位置,只要先把脖子伸进绳圈,再轻轻走下踏脚台,就能用全身体重去压迫颈部。 她现在正准备付诸实行。只见她慢慢走下秋千,脱掉凉鞋,打着赤脚,小心翼翼站到旧书堆上之后,伸手抓住绳圈,把脖子套进绳圈里。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起,树林沙沙作响。 她似乎尚未发现公园里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在场。我悄悄踏出脚步,慢慢接近秋千。无论是要说服她,还是要硬拉她下来,我都希望能先移动到当她想不开时,能立刻应对的位置。 汗水轻轻沿着脖子往下流,我将意识专注在听觉上,小心别发出脚步声。感觉螽斯的叫声变得更大声,我仔细倾听以单调的节奏反覆鸣叫的虫鸣声,对于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渐渐变得模糊,只觉得一不留神就会跌倒。 我感受着这种像是头晕前兆的感觉,一寸一寸往前挪动。 短短几公尺的距离,却让我觉得远在天边。 当我好不容易正要进入安全范围时,她忽然发现有人影靠近,视线从正面望向我。我想她应该不是想不开,而是吓了一跳,不小心做出错误的判断。 证据就是她的身体第一次往后倒了。如果她是想抢在被我阻止之前自杀,应该要往前方倾斜。或许她是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而想先摆脱绳圈、走下踏脚台,但大概太过慌张,没能顺利松开绳圏,反而失去平衡,导致绳圈牢牢陷进她的脖子里,同时她的脚则按照原订计划走下了踏脚台。这一跌导致旧书堆崩塌,让她的脚踏了个空。 绳子拉得紧绷,发出几声闷响。 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行动,是因为在我感受到非得救她不可的使命感之前,就先受到非得立刻逃离这里不可的恐惧感侵袭。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遭遇人面临死亡的场面,我觉得一旦伸出援手,就连自己都会受到某种逼她寻死的黑色事物污染。所以,在我以理智压抑住身体这种反应、让身体有所动作之前,出现了一些延迟。 我赶紧跑过去,右手绕到她大腿后方,将她整个人抱起;左手则在她颈边摸索,抓住了绳子。但这绳圈似乎是在她将全身体重压上去时拉紧了,我迟迟解不开。她连连剧烈咳嗽。 我乱无章法地解着绳结,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她挣扎的力道很强,强得令我怀疑她小小的身体哪里藏了这种力气。光是按住她就让我竭尽全力,也就更难解开绳结。我越是不耐烦地加强手臂力道,她越是拼命挣扎。 当我的右手再过不了几秒就会撑不下去时,绳结总算解开来。我松了一口气,立刻全身虚脱,就这么抱着她往前倒,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当我回过神来时,她的脸近在眼前。 多亏已习惯黑夜的眼睛与月光,让我能够看清楚她的脸。 但我的常识不愿意接受眼前景象,反而顽强抵抗自己的知觉器官接收到的资讯,直嚷着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同时我脑中有另一个念头。 啊啊,这一刻终于到了。 我叫出那个名字。 足足有三年没叫了。 「初鹿野。」 她睁大眼睛,浏海因为汗水而贴在额头与颈子上,又因为剧烈咳嗽而导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阳介同学?」 初鹿野以沙哑的嗓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的呼吸都非常紊乱。起初我以为自己之所以说不出下一句话,是因为呼吸还很乱,但喘息缓下来后,我仍然无法开口。喉咙就像喝下大量海水一样干巴巴的。 我原本以为话语会满溢而出,原本以为等我有一天和初鹿野重逢时,一定会有太多话想告诉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张开的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初鹿野的脸上,有着巨大的胎记。 「让开。」她说。 我回过神来,放开绕向她背部的右手,往后挪动身体站起来。初鹿野慵懒地起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脏污。接着她又咳了几声,对于救了她的我连一句「谢谢」也不说,就从我身旁走向公园的出口。 我无法追上去,甚至无法回头,只能像个傻子似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秋千发出尖锐的声响摇来摇去。 我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 等我的脑袋总算开始运作时,已经看不见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更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先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但从横杆垂下的绳子,以及散落在地面的旧书,都不容许我做出这种解释。它们坚定地主张,这里曾有一个人试图寻死。 云层遮住月光,公园笼罩在深沉的黑暗当中。过一会儿,秋千不再摇动,但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似乎仍残留在此处。 远方传来电话铃声。 我还来不及思考,脚就先动了起来。我以鲁莽的动作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阶,就算再次受到需要十四周才能治好的重伤都不奇怪。只剩十几阶时,我一口气跳下阶梯,着地时整个人差点往前扑倒。我强压住粗重的呼吸,仔细倾听,想找出电话铃响的位置。有个声音在我脑海中说: 「你在干嘛?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去追初鹿野难道不比找电话里那个女人问清楚重要吗?你是不是弄错了优先顺序?你真正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自杀失败之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重新下定决心终究只是种概论,说不定初鹿野离开以后,马上又会再找个地方上吊啊。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初鹿野逃避你,而是『你逃避初鹿野』。你看到完全变了样的她感到退缩。你认为自己应付不了,所以退缩了。证据就是初鹿野对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而离开时,你确实松了一口气。你放下心中的大石,心想还好她没跟你说话。要是你现在不去追她,下次你也会继续逃避,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如此。这样好吗?你真的觉得这样无所谓? 再问一次,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停下脚步。 铃声是从街角的一个电话亭里传出来的。 照理说电话亭的隔音效果应该相当好,为什么在里头响起的铃声可以传得那么远呢?但当我在有着整排路灯的下坡道远方看见初鹿野小小的身影时,这个疑问瞬间被我抛到脑后。只要全力快跑,说不定还追得上她,但我同时想到,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该怎么对待一个几分钟前还想自杀的女生?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犹豫时,初鹿野的身影不断走远。正当我快要死心,觉得现在再去追也来不及的时候,正巧有一辆胡乱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映入眼帘。我告诉自己说,想也知道那辆车有上锁,没用的,将自行车赶出意识之外。 「喂喂!」 脑子里的说话声放粗了嗓子。 「你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说得出那种话?你看清楚,那辆自行车哪里有上锁?想也知道是小鬼头从自行车停车场偷出来,到处乱骑然后乱丢,当然不可能会上锁。而且,你如果真有意思要追赶,就算先接了电话,听那个女人说完再去追初鹿野,应该也办得到吧?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就承认吧,你不想去追初鹿野。」 初鹿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走进电话亭,无力地拿起话筒。 『好了,你对胎记消失有什么感想?』女子这么说。 「我已经忘了,因为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原来如此。』她颇有深意地笑着。『不管怎么说,赌约的条件已经齐全,胎记消失了,你也和心上人重逢。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结果。』 我略微颤抖地叹一口气。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初鹿野的脸上……」我说。「她那胎记到底是从哪来的?」 喀啦一声挂断电话的声音传来。 我放回话筒,靠在墙上往下滑,瘫坐在地上,仰望着电话亭的天花板。 不到五秒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我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放心吧,才不只一件。」 『十六岁生日快乐。』 女子说完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这可真是谢谢你。」 我朝已经没有通话对象的话筒说了这句话。 我一走出电话亭,就翻找制服内侧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纸烟盒,叼起一根压弯的烟点燃。香烟滤嘴黏在干渴的嘴唇上,拨下一层薄皮导致鲜血渗出,在白色滤嘴留下口红般的血渍。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同时吐出第一口烟。 十六岁的夏天就这么开始了。 第一卷 第3章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异味,是一种像是蔬菜腐烂的臭味。我脱掉上衣和袜子丢进洗衣机,去到客厅一看,见到妈妈拿折起的坐垫当枕头睡在那里。茶几上满是落花生的壳,自打翻的茶杯倒出来的日式烧酒流满整桌,从桌缘一滴滴往下滴。客厅的电灯四周有着小小的飞蛾飞来飞去,开着没关的电视播映着新闻节目。 我拿抹布擦拭茶几,榻榻米浸湿的部分则拿揉成一团的厨房纸巾一再拍打。我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来去去时,妈妈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桌上沾黏的污渍让我觉得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擦到一半就放弃了。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有变黑的大白菜、来不及吃的萝卜、保存期限过了足足一周的鸡蛋,还有袋子打开没封起的豆芽菜。我用平底锅把冻得硬邦邦的猪肉解冻,同时切起蔬菜时,妈妈才总算醒过来,从客厅用酒嗓说了声:「给我水。」 我倒一杯冰水端去给妈妈,她起身一口气喝完之后,只说一句「不好意思」又再度倒下睡着了。 我吃完晚餐,正在洗碗盘时,妈妈走进厨房来。她站在我身旁,并未帮忙洗碗盘,只是以惺忪的睡眼一直看着我的侧脸。然后,她花了三十秒才总算注意到自己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哎呀,你脸上……」 「嗯。」我回答。「今天早上醒来一看就不见了。」 妈妈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多半是怀疑我动了化妆之类的手脚吧。 她仔细观察一遍后,开心地拍拍我的背说: 「那不是很好吗?以前那些治疗的成果出来了,不枉你跑了这么多家医院。」我心想,别说傻话了,这可不像青春痘或雀斑啊。明明每位医师都一脸复杂的表情,委婉地说我只能妥协,和这个胎记一辈子相处下去。他们甚至还说,即使移植健全的皮肤,同个部位再度冒出胎记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样的胎记在一夜之间治好了,妈妈却说是「治疗的成果出来了」吗?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我最后一次去皮肤科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吧?」 「是啦,的确很不可思议。而且,即使真的是治疗的成果显现,但如果是慢慢痊愈还可以理解,一夜之间就治好实在太不合常理,只能说是奇迹。」 妈妈喝一口茶杯里的酒,抓起三粒落花生扔进嘴里。 「可是啊,阳介,胎记都消失了,你就干脆忘记有过这么一回事吧。人遇到过度的幸运时,最好的方法是不要打草惊蛇。就是因为硬要把事情闹大、想要查明原因,才会白白糟蹋这般幸运。这种时候只要摆出一脸『这点幸运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就好。」 我心想妈妈这番话有道理,但这种说法只在无法确定幸运的原因时才能成立,而我的幸运有着明确的原因。 「你就乖乖为这件事高兴吧,不可以害怕空欢喜一场之后会很沮丧。背起沮丧的风险去空欢喜,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我不回答,指了指妈妈手上的茶杯。「你不是说从七月起要戒酒吗?」 「这是热开水。」妈妈撒了个明显的谎。「只是热开水。」 我抢过茶杯,一口气喝干。喉咙发烫,一股酸臭的芋头味道在胃里扩散,让我觉得有点想吐。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好喝? 「你这个坏孩子。」妈妈边说,边再度把烧酒倒进我还给她的茶杯里。 「这只是热开水。」我装蒜地这么说。 我在被窝里躺下,闭上眼睛,但眼睑下频频闪现几小时前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多半睡不着。我来到客厅,从放在柜子第二层的一整条烟里抽出一包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掉灯,点着烟。为了不让烟弥漫在房里,我拉开纱窗,探头到窗外,闻到一股潮湿土壤的气味。 初鹿野的脸烙印在我眼底,挥之不去。她脸上有着很大的胎记,一片与原本我脸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的蓝紫色胎记。 我先不去想她脸上是如何出现那块胎记,毕竟那说不定是自然发生的,也说不定不是。虽然我并非完全不知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是我现在就想得出答案。现在我该想的是,因为某种理由出现在她脸上的胎记,带给她什么样的影响。 初鹿野在那个公园里试图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导致她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真的是那片胎记吗?她是因为感叹自身容貌衰退,才会想上吊自杀? 即使说得保守点,仍然可以说初鹿野是全镇最美的女生。每个人都崇拜她,每个人都嫉妒她,每个人都羡慕她。她对此应该颇有自觉,绝对不是个看不懂别人的细微感情变化的女生。她的美貌突出得足以扭曲「美貌」这个词的定义,对此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美貌受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完全无法想像。若说过去长在我脸上的胎记像是旧榻榻米上的污渍,那么她的胎记就像是纯白礼服上的污渍。即使污渍本身的颜色与大小都一样,意义仍然不同,后者所造成的精神损害远非前者能相比。即使初鹿野因为胎记而对自己的未来悲观,也是在所难免。 但同时,我又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不对劲。初鹿野真的会为了这点事情而动起自杀的念头吗?美貌只不过是她的魅力之一。从我刚认识她的那时候起,她就拥有不像国小生的敏锐洞察力。她的发言富含机智,学力很高,运动神经也很出色。她读过很多书,还精通连爸妈都不知道的古老乐曲。即使说得保守点,她丰富的感性应该在我的二十倍之上。 这样的她,会只因为美貌受损这样的理由就想自杀吗? 我心想,明天放学后去见初鹿野一面吧。不管我要思考什么问题,都欠缺太多材料。先实际见一面,听听她怎么说,弄清楚一切之后,再决定今后的方针。 尽管十分不安,但决定要去见初鹿野之后,我发现自己颇为兴奋。无论形式为何,接下来我又能再度参与她的人生。在国小毕业的那一天,我本来以为只要分隔两地,很快就能忘记初鹿野,但实际分开后,这三年来我对她的思念不减反增。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来临。 我捻熄香烟,来到客厅将烟蒂丢进烟灰缸,然后在梳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这张不再有胎记的脸。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着唯一一个优势,那就是没有任何失去了会烦恼的事物。只要拥有一个重要的事物,人就会一直受到害怕失去这项事物的恐惧所折磨。 证据就是我现在感到害怕,害怕胎记回到脸上,害怕自己回到原本惨澹的生活。 * 隔天早上,我来到一年三班的教室前忽然停下脚步。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随着年纪渐渐增加,这种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有些事情会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而打开门的瞬间,就会揭晓这种改变。例如昨天还很祥和的气氛,今天就变得剑拔弩张;昨天还是班上核心人物的学生,今天却受到排挤;昨天还很和善的朋友,今天却设计想陷害我……总而言之,一件事直到昨天都没变,不代表今天也不会改变,所以每当我早上站在一扇门前,都觉得自己像在掀开海边的石头,底下可能出现宝石般漂亮的贝壳,也可能爬满恶心的海蟑螂。 我小小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教室的门。虽然没看见千草,但永泂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我点点头,先把书包挂到自己的桌旁再走向他。 永泂和包括他在内的三男两女集团谈笑着,看来他是想帮我打进这个圏子。我知道他这种行为是出自善意,而且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来说,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的场合,但我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厌烦,因为我不喜欢像这样很多人一起谈天。 「你是深町同学,对吧?」问话的是女生中个子很高、五官深邃的那位。「你的伤已经好了吗?看你好像住院很久。」 「已经完全没事了。」我回答。「到六月底时,伤势几乎都治好了,我是在等期末考结束。」 五人一同大笑,永泂朝我胸口轻轻一顶,说:「真有你的。」 「我们正在讨论试胆的事。」说这话的是个短头发、皮肤有点黑,一副棒球校队模样的男生。「你有没有听说过山脚下那个废墟的传闻?」 「啊啊,不就是有个红色房间的废墟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五个人都不笑了。 我心中暗自紧张,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红色的房间?」永泂问。 「对,废墟深处有个红色的房间。」 「我第一次听说。」说话的女生和先前那个女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个子娇小,五官柔和,眼镜下的双眼闪闪发光。「那是什么?」 「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角落有个用喷漆喷成红色的房间。在光线太暗的地方看到会有点吓一跳,但就只是个红色的房间而已。」 「你还真清楚。」短发男生这么说。「你该不会进去过吧?」 刹那间我有所迟疑,但还是坦白回答:「嗯,我国中的时候朋友带我去过。」 「我想听你说得详细点。」戴眼镜的女生说。 「那个房间正中央有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假人。」我的舌头慢慢变得灵活起来。或许是多亏胎记消失,我和往常不一样,能够自然地跟上谈话。「不知是谁会定期帮她换衣服,有些日子是穿一高的制服,有时候又换成泳装。」 短发男生双手一拍。「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突然想去了。」 「还不只是这样。」看到他们五人的反应,我又更进一步说道:「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很旧但还算干净的床,床的四周丢着各种刚用过没多久的东西。」 听我这么说,三个男生发出欢呼,戴眼镜的女生则皱起眉头,但也不像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样子。 只有高个子的女生似乎听不懂,天真地问:「是什么东西丢在那里?」 「应该可以肯定不是拉炮或宾果卡吧。」先前一直不开口的一名皮肤很白、脸孔中性的男生,小声地这么回答。「也不是装点心的袋子。」 「虽然我不太懂,但你是不是在嘲笑我?」高个子的女生瞪着他。 「就今晚吧。」永泂说。「我等不及了,我们今晚就去看看。深町,你可要帮我们带路。」 「今晚?」我回问。「呃,不好意思,今天放学后我……」 「哎,刚刚被叫到的是不是深町同学?.」戴眼镜的女生手放在耳朵边这么说。 我们一起闭上嘴,校内广播的确反覆叫到我的名字。 「听这声音是笠井。」白皮肤的男生说。 「亏我们聊得正起劲。」戴眼镜的女生噘起嘴。「深町同学,慢走。」 我正要离开时,永泂朝我的背影开口。「试胆你今天是去不成了吗?」 「很遗憾。」我点点头。「而且,现场都是没有去过的人,你们也会比较紧张,感觉比较刺激吧。」 我离开教室后,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石头底下不是海蟑螂,而是贝壳。 * 「你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理由吗?」 我过去至少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三十次。你觉得你为什么被叫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你说得出自己哪里不好吗——真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里学来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是上过这种研习课?还是骂过很多学生便自然学会了? 笠井的态度与昨天判若两人,显得极为冷淡。他一手手肘撑在桌上拄着脸,就像有半天没抽烟的尼古丁成瘾者,神经质地用原子笔连连敲打桌面。 「不知道。」我回答。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笠井似乎在对我生气,这种时候最好别乱说话,应该要先看对方怎么出招。 「是吗?」他一副遗憾的模样摇摇头,转动椅子面向我。「不过,你再想清楚一点。要是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可能会被找来?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啊。」 「那就请老师说清楚。不管我怎么想,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至少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被人责怪的事。」 教职员办公室早上有许多学生进出,好几个人都在偷瞄我和眼神凶狠的笠井对峙的场面,这种状况实在很难令人乐观看待。我希望能在同班同学目击这个场面之前,就先解决一切。 「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笠井的嘴轻轻碰上咖啡杯。「也对,那我就省事点,直接问吧。你知不知道你右前方的那个座位是谁的位子?」 说是要省事,但这个问法仍带着诱导的意思。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能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我回想昨天教室里的情形,坐我前面的是永泂,右边是千草,右前方的座位应该是空的。 「不知道,那个人昨天好像缺席。」 「没错。」笠井点头。「然后,这位同学今天也要缺席。刚才家长打电话来了。」我看不出他想说什么。昨天才第一天上学的我,和这位常请假的学生之间,到底能扯上什么关系? 「然后呢?」我催他说下去。 「这样啊?这样你还不懂?」 笠井搔了搔颈边的发际,露出没辙的表情叹一口气。 「从很久以前,对方就提出强烈的要求,说不管哪一班都好,请我们把她调到别班去,还说她不能说出理由,但总之万万不要留在这一班。当然,要是我们对学生这种任性的要求全都答应,那可会没完没了。一旦答应第一个例外,就得答应第二个,最终便得答应所有人的要求不可,事情就是会这样。所以我一直安抚她,请她想办法忍耐一年。她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看起来是答应了。」 笠井在说明时,仍然睁大眼打量着我的举动,仿佛在等我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 「然而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电话,这下才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这一班,又为什么直到前天都还愿意忍耐着来上学。」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根据她母亲的说法……」 笠井终于触及整件事的核心。 「初鹿野唯似乎是绝对不想待在有深町阳介在的班级。」 我落入一种像是整个肺都被掏空的感觉当中。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我吐出变得稀薄的空气,吸进办公室里淀积的空气,这才总算开了口。 「初鹿野唯?初鹿野唯在我们一年三班?」 笠井哼了一声,多半是觉得我在装蒜。 「班级名册应该在四月就已经交给所有学生啦,你一次都没看过吗?你住院的时候明明有得是时间。」 各式各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我小心不让这些念头显现在脸上,只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呢?」笠井立刻追问。「我重新问你一次,你对初鹿野唯躲着你的理由,知道些什么吗?」 昨晚的光景反射性地掠过我的脑海:长长的石阶、冷清的神社公园、摇晃的秋千、堆起的旧书、摩擦作响的绳子,以及她脸上的胎记。 我再度想到胎记,导致回答有所延迟。笠井并未错过这个反应,逮住我这不到一秒的不自然停顿,看穿了我并非完全不知情。 「我才想问呢。」我尽力说得自然。「我和初鹿野自从上了国中以后,再也不曾联络。国小时,我们有一段时间经常在一起,但我想当时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好朋友,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要躲着我。」 「那你要怎么解释初鹿野缺席的理由?」 「我怎么知道?请老师去问她本人。」 笠井用原子笔截了截自己的太阳穴。 「我知道搬出以前的事情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既然知道你在国中时代闹出的诸多问题,就没有办法不起疑心。这你应该懂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笠并会如此断定,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他脑中肯定已经编织出一个故事,例如我和我的那群坏朋友,在国小时曾霸凌过初鹿野。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我被怀疑也是难免的。」我退让一步地说道,「可是,至少关于这件事,我敢断定一定是误会。请老师再跟初鹿野谈谈。」 「我当然是这么打算。」 谈出结论之后,正巧上课钟声响起。 「你可以回去了。」笠井说。「虽然我以后多半还会找你来问话。」 我默默转身背对他,离开办公室。 一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千草就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窥探我的脸色。因为才刚被笠井找去,让我的警戒心变重了,心想说不定她也一样会从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指控我。 「早安。」我以打招呼先发制人。 「早安。」 千草对我点头,她打招呼的模样显得有些生分。 「昨天很谢谢你。」我怀着戒心道谢。 「不客气。」千草几乎是机械式地回话。 我们之间产生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霸凌初鹿野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可能已经传开了。接着我还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担心是不是我无意中惹得千草不高兴,于是回顾起自己的行为。结果,千草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说: 「深町同学,你刚才好像很开心嘛。」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被叫去办公室前,和永泂他们聊废墟的事情聊得很热络,是后来遭笠井逼问,让我早就把先前聊得乐昏头的心情抛诸脑后。 知道千草不高兴的原因,让我松一口气。想来她要么是讨厌永泂那些朋友,要么就是讨厌他们聚在一起时形成的某种气氛吧。而我融入他们当中,让她看不顺眼。 「我们是在聊废墟的话题。」我跟她解释。「他们说要去那边试胆。我国中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就告诉他们废墟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听得很开心。」 「深町同学要跟他们一起去吗?」 「没有。他们有邀我,但我今天放学后有别的事情要忙。」 「原来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 「这个,深町同学,我们重来一次吧。」 我歪头纳闷,千草露出非常讨喜的笑容说:「早安,深町同学。」 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昨天很谢谢你。」 「不客气。」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今后也请你不要客气,尽管依赖我。」 「我会的。对了,」我指向斜前方的座位。「那是初鹿野唯的座位,没错吧?」 千草眨了眨眼睛后,连连点头。 「是啊,那是初鹿野同学的座位,但是你还没……」她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地抬起头来。「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嗯,我们是国小同学。」 「原来是这样。」 千草捕捉到我表情的变化,语带深意地点点头。 「从你的样子看来,关系似乎不只是『同学』这么简单呢。」 「不。」我无力地摇摇头。「就只是普通同学。」 上午的课我完全听不进去,看着空白的笔记本,脑中反刍今天早上笠井跟我说的话。每到下课时间,千草就找我说话,但我只能没精打彩地回应她。 第三堂课上课前的休息时间,我正为了体育课而换穿运动服的时候,不经意地对永泂问起: 「永泂,关于坐你隔壁的那个女生,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你说我隔壁,是指初鹿野唯吗?」永泂边解开上衣的钮扣边反问。「那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吧?」 「胎记?」我不由得反问。 永泂的回答令我相当意外。既然永泂知道这件事,表示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是从更早以前就有的。 「初鹿野怎么了吗?」 「嗯,我跟她从以前就认识。」 「哦?」他脱掉T恤,套上运动服。「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更改要问的内容。「她的胎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什么时候开始?」永泂停下动作,陷入思索。「不知道啊,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原来如此,谢谢。」我对他道谢。 「嗯。」永泂点点头。 如果他所言不假,表示早在今年四月时,初鹿野的脸上就已经有胎记。这让我更加搞不清楚状况。 先整理一下吧。初鹿野说她不想见我,而且不是今天早上突然这么说,而是从相当久以前——多半是从知道我和她分在同一班的那个时候起——就这么想,并为此跑去求笠井。也就是说,初鹿野之所以躲着我,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无关,不是因为我阻挠她自杀而生气,又或者是被我目击到见不得人的行为而没有脸见我。 那么,初鹿野唯是为何憎恨起深町阳介呢? 我很想说自己毫无头绪,但其实有一个假设。 初鹿野脸上的胎记,会不会就是从我脸上消失的那块胎记? 初鹿野的美貌,会不会是暂时被没收,拿去当这场赌局的抵押品? 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在电话中提议要打个赌,却完全没要求我提供赌金之类的东西。然而,如果赌金已在我不知不觉间付出去,又会是什么情形?而且还不是直接从我这边收走,而是间接从初鹿野身上拿走。 然后,如果那女人通知初鹿野,让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被拿来当成赌局的抵押呢?从这边开始已完全是空想,毕竟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早在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前就已存在。我的假设若要成立,下列两种前提之一必须成立: ①电话中的女人能够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 ②电话中的女人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会参加这场赌局。 光是在这个阶段,逻辑就已完全瓦解,但本来不可能消失的胎记者消失了,事今还谈什么逻辑?对于和这场赌局有关的一连串事情追求合理性根本是白费力气。与其拘泥逻辑,还不如从电话中的女人先前的言行来推测她的个性,单纯评估「那女人可能会打的主意」。或许这反而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我开始想像:某天晚上,初鹿野独自走在街上,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响起。她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下拿起话筒,然后那女人告诉她说:『你的美貌被拿去当深町阳介参加赌局的抵押品。』初鹿野以为是恶劣的玩笑,皱着眉头挂断电话,但隔天早上在镜子前呆住了。她脸上长出一片令人骇然的胎记——而且是有点眼熟的胎记,不管怎么用肥皂洗都洗不掉。 那天下午,她正烦恼着要不要去医院时,那女人又打电话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本来是长在深町阳介脸上。』 推论到这里,理所当然会产生疑问,那女人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拐湾抹角的方法?我站在那女人的立场来思考,然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也许是想考验我,看看我能不能像以前初鹿野对我那样,公平对待美貌受损的初鹿野。 「深町同学。」千草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要继续想事情吗?」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也听见教室内的喧闹声,不知不觉间已是午休时间了。 「不。」我靠在椅背上,轻轻伸个懒腰。「该结束了。」 千草微微一笑,半蹲半站地挪动桌子靠过来。 我们两人边天南地北地闲聊边吃午餐时,从福利社回来的永泂说声「打扰啦」并把椅子放到我们对面。 「是啊,你打扰到我们了。」千草说归说,还是把便当挪向自己身前,腾出空间给永泂。他们的感情真好。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饭,永泂说: 「你们不觉得大家今天有点心浮气躁吗?」 「会吗?」千草环顾四周。 「深町,你才来上学第二天,也许看不出来,但大家明显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大活动就快到了。」 我回想七月的行事历。 「你说大活动……啊啊,是星期六的球类大赛?」 「这可能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千草代替永泂回答:「差不多要到『美渚小姐』的开票结果发表日了。」 「喔,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完全忘了有这样的活动。 「其实那等于是校内所有女生都参加的选美活动。真亏这种活动可以每年都持续办下去。」 「顺带一提,我当然是投给荻上。」永泂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样我会很为难。」 千草瞪了永泂一眼,但他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模样问我: 「深町,要是你的话会投给谁?」 我的目光扫过教室内一圈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女生。 「也对……要是我有机会投票,可能同样会投给荻上。」 如果把初鹿野从候选人当中剔除的话——我在脑子里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永泂跟我勾肩搭背,一脸得意的表情对千草说:「我就说吧?」 「为什么是我?」千草脸颊微微泛红地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会游泳。」我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 「意思就是说你最漂亮。」永泂擅自帮我意译。 「……那可多谢了。」 千草微微叹了一口气。 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所举办的「美渚夏祭」有个惯例,会在第二天晚上由该年度的「美渚小姐」朗读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并演唱〈人鱼之歌〉。这个角色是整个庆典最亮眼的部分,必须由美渚町出身的未婚女性担任,每年都从美渚第一高中选出——之所以会这样,似乎是因为在这个乡下小镇,未婚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除了学生以外的女性都很忌讳担任这个角色。以美渚小姐的身分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就等于大声宣扬自己是未婚女性。 再加上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和其他无数的人鱼传说一样有着悲剧的大纲,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魔咒,说获选为美渚小姐的女性便会错过适婚期。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就是把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加起来除以二而成的故事。「八百比丘尼传说」是描述一名少女不小心吃了人鱼肉而长生不老,出家后八百年来走遍全国;《人鱼公主》是描写一位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生日时第一次离开海洋,结果和一名人类萌生禁忌的恋情。说得简单点,把《人鱼公主》当中的女巫换成八百比丘尼,就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有趣的是,如果记载正确,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早在安徒生创作出《人鱼公主》的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另外,如果把这个故事拿来和《人鱼公主》相比,故事不是由人鱼的观点而是从女巫的观点来叙述,也非常耐人寻味。因此,美渚町的街上到处都设有人鱼雕像,徒劳无功地试图靠「人鱼小镇」的名声招揽观光客。但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曾看过什么像样的观光客人潮出现。 据说八百比丘尼直到死前,都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容貌;至于人鱼公主和人类谈起恋爱,则是在十五岁的生日。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朗读吾子滨的人鱼传说,高中生也的确可说是最适当的年龄。 我之所以觉得千草适合当「美渚小姐」,是因为她有点红颜薄命的气质,和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悲剧气氛颇为搭调。但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本人,毕竟被人这么夸奖想必不会高兴。 永泂所料不错,午休时间结束时,美渚小姐选美的开票结果以校内广播的方式宣告。经过一阵吊胃口的停顿后,播音员念出当选者的姓名。 『一年三班,荻上千草同学。』 千草的表情当场僵住。 一阵短暂的寂静笼罩住教室,打破寂静的则是永泂的掌声。在他带头之后,整间教室到处都响起掌声。 从鼓掌的情形来看,班上的同学似乎都由衷祝福千草当选。她之所以当选,并不是有人特意要让她难堪——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国中时代曾亲眼见过这种恶意——大家都觉得千草那种悲剧美少女的气质,很适合担任美渚小姐这种悲剧的女主角,所以才投票给她。就和我与永泂一样。 处在骚动中心的千草本人,却是面无血色地低着头,不管我和永泂叫了她几次都不应声。于是,我决定改变刺激的方式。我先前都叫她「荻上」,现在则改成叫「千草」试试看。 千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脑子里有点乱。不要紧的。」 「要是你讨厌抛头露面,直接拒绝就好了,不会有人怪你的。」我说。 「也不到讨厌的地步,只是有点吓到。」 「不用想得太复杂。」永泂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当,我可以代替你上阵。」 「那限定未婚女性耶。」 千草露出苦笑,但心情似乎因为永泂的玩笑而舒缓一些。 但在这件事之后,千草有好一阵子明显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也心不在焉地露出忧郁的表情看着窗外。第六堂课都上完了,她仍未恢复正常。我对她说声「那我们明天见」,她才像突然被拉回现实似地全身一震,但也只硬挤出笑容说:「嗯,明天见。」 这时我心想,她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吧。虽然后来知道这个推测错得离谱,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要凭那个时候掌握到的资讯就推测出她的真意,那才是有问题。 没错,不只是千草当选美渚小姐而脸色发白的理由,这时候我真的对于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尽管线索俯拾皆是,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一一停下脚步,思考这些线索有什么含意。 * 要躲起来抽烟也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乡下地方就是人口虽少,却很难找出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渴望刺激的人,他们的兴趣就是一整天坐在窗户旁监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到什么异状就高高兴兴地冲出家门。只要有一个人跑出来,便会接二连三有人嗅到出事的味道而聚集。然后,无论他们发现的异状是事实还是误会,这些人都会站在那儿聊上足足一小时才离开。 我踩熄香烟,走出氨水味很重的公园洗手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火烫的柏油路面传来干涩的气味,路旁的林子则传来浓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绿叶气味。我用手擦去脸颊上的汗,再度朝初鹿野家走去。 我想起了雨声,而且不是小雨,是即使撑伞仍会让膝盖以下全湿的大雨。我第一次去初鹿野家时,正好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那是个天气不稳定的七月中旬午后。 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有误,下起大雨。除了我这种几天前忘了把伞带回去,就这么把伞留在国小里的懒鬼以外,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等爸妈来接。 初鹿野一向会把东西收好带走,当然属于后者,但她知道我有伞后,就一再说「如果你可以送我回家,我会很开心呢」。 「你想想,要等到我爸爸来,还得在这里等上两小时,那多无聊?」 所以,我就送初鹿野回家。大部分男生都放弃回家而前往体育馆,大部分女生则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聊天。没有朋友的学生们逃进图书馆,一部分脱离常轨的家伙打着赤脚在运动场上奔跑。众人各自找事情做,只有我和初鹿野走向楼梯口。 那时候,我们罕见地刚有过一场称不上是吵架的小小争执,彼此都觉得不便找对方说话。虽然我对她的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找不出什么方法开口,所以一直在找机会与她和好。 我想她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结果这时老天爷赏脸地下起雨。我在窗边看着雨时,初鹿野维持比平常稍微远一点的距离站到我身边说:「天气预报说错了呢。」我说:「这下子我总算不会忘记把雨伞带回家了。」 几分钟后,两人间的距离已一如往常。 我走出楼梯口,撑开雨伞。初鹿野钻到伞下,有点别扭地笑了笑。 一离开屋檐,猛烈的雨点立即敲打着雨伞,每走一步都有水在脚下溅开每当风吹得雨伞晃动,便有大量的水流下来。平常被放学回家的学生挤满的通学道路,现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 要不是有这场雨,我想我们会再晚一点和好。 比起右手偶尔被初鹿野的左手碰到的感觉,淋湿的鞋子那种湿暖的感觉更让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几乎不曾和初鹿野如此接近,但我那时候莫名地一直想着蝉。下着大雨的时候,禅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当然不只有蝉,像麻雀、蝴蝶、猫或熊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时候就是特别担心蝉。它们的生命不到一个月,却被这场雨毁掉宝贵的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明明是下午三点多,但视野差得多次看到汽车亮起大灯照明。上下坡的时候还好,但一进到平坦的道路,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车子溅起的泥水泼到三次。第一次是走在靠车道侧的我挡着,让初鹿野并未被弄得太湿,但第二次我们两人全身都被泼湿,感觉撑伞真像个傻子,到了第三次则已经什么感想都没有。 但我仍未放开雨伞,因为这是让我能和初鹿野相互依偎的免罪符。多亏这场足以遮住视野的大雨与没有别人在场的状况,让我得以忘记胎记的存在,言行举止都不用多所顾虑。我心想,要是世界一直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就是因为各种东西都看得太清晰,人才会活得这么辛苦。如果世界更昏暗、轮廓更模糊,说不定人就不会那么仰赖眼睛看到的印象,而是会更加慎重地判断事物。 「就是这里。」 听初鹿野这么说,我停下脚步。门边有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盛开,被雨点打得频频摇曳。看来这里就是初鹿野的家。 「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说着,朝我一鞠躬。 「到头来撑伞也没意义啊,弄得像穿着衣服游泳过。」 「没关系,因为我很开心。」 初鹿野拉开拉门,正要走进去时,忽然又打消主意似地转过身来。 「你可以进来躲雨喔?」 「谢谢,不过我家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并未说:「要是你带着脸上有这种胎记的男性朋友进家门,你爸妈的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这样啊,说得也是。」初鹿野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嗯。那我走了,明天见。」 我说着正要离开,初鹿野的指尖揪住我的衣袖。 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生气。你呢?」我反问。 「我也是,从一开始就没生气。」 初鹿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放开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嗯,你也要小心别感冒。」 我和她道别后没过多久,雨势就开始转弱;然后不到五分钟,雨就完全停了。但我并不会想说,要是在学校里多等一会儿就不用淋湿了。 这件事成为开端,让我们的关系有了小小的进展,证据是我们后来开始一起上下学。我每天早上都会先绕去初鹿野家,她一定会在我按下门铃之后的十秒内出来。她一打开家门,我便会闻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从她家里飘出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会有那个家特有的气味,而初鹿野家的气味让我联想到一种安详的幸福(我知道这个说法很平凡,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所以也没办法)。我心想,如果幸福有气味,闻起来应该就是那样子吧。 初鹿野穿上鞋子,照着穿衣镜检查完服装和发型后,不忘对待在客厅的家人说声「我去上学了」。她的服装乍看之下很低调,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都是些当地买不到的款式,穿在她身上显得清新脱俗。对她母亲而言,初鹿野应该就像个洋娃娃。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相信买起东西也会更起劲。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初鹿野家,但从不曾超出玄关的范围。要是我说我想进去,她应该会让我进家门;要是她请我进去,我想我应该也会进去,但我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我觉得,轻易发展成会出入彼此家里的关系,反而有点可惜。因此,我从不曾见过她的双亲。我一直觉得,不必让他们知道女儿有个朋友脸上有着这么令人不舒服的胎记,让他们难过。 当时的我,为什么对于和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抱持如此慎重的态度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不希望两人间某种令人自在的心电感应是源自密切的关系。说穿了,我希望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明明关系不亲密却能理解彼此」,而非「因为关系亲密所以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我们两人的距离越远,越能强烈感受到把我们连系在一起的那条丝线。 虽然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睽违四年再次来到的初鹿野家,却给我一种陌生的印象。整体都有褪色迹象的木造日式住宅虽然维护得很周到,但仍逃不过经年累月的风化,四处都有损坏的痕迹。 我怀着与当时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沉重心情按响门铃,接着整理好上衣衣领,等待有人来开门,但一直没等到任何回应。我再次按了门铃,靠在柱子上等待。 门铃旁挂着门牌,以庄严肃穆的字体写上全家人的姓名。庭院最前面的一棵格外高大的树似乎是蝉最中意的地方,从树上洒下的蝉鸣声几乎足以撼动树干。我想到下着豪雨的那一天,也许那些蝉就是在这棵树上躲雨。我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拿书包里的香烟,但谁也不能保证初鹿野的母亲不会在我刚点着烟时就出来。我站在几乎灼烧皮肤的强烈阳光下,耐着性子等人来应门。 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慢慢走下楼梯的声响,打开门探出头来的是一名年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头波浪卷的咖啡色头发发质非常差,皮肤也因为化妆而受损,上衣皱巴巴的,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我想像了一下这位穿着居家服的女子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怀疑她是初鹿野的朋友,但立刻又想起门牌上的名字。这名女子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吧。 她揉着眼睛,以还想睡的嗓音问:「有什么事?」 「请问唯同学在家吗?」我问。 「谁知道呢,大概在吧?」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凑过来打量我的脸。「你是唯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明白地否认。 「不然是跟踪狂?」 「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读同一间国小。」 「朋友……是吧?」 她以嘲弄的语气这么说,伸手在睡得头发翘起的后脑杓上用力搔了搔。 「假设你真的是她朋友,那你更不应该见到现在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但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你所认识的初鹿野唯。」 「是的,我明白。」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有事情想找唯同学问清楚,所以才会登门拜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传话。」 「我想直接问她本人。如果方便,可以请你转告她『深町阳介来了』吗?」 她大幅度摇摇头说:「她现在似乎谁也不想见。」 「这我也明白。但我想见她的程度,超出她不想见我的程度。」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的眼神让我看得出她在打量我。 「也好。」她哼了一声。「我们也真有点受不了她了。你叫阳介是吧?如果有什么你做得到的事情,尽管放手去试。虽然我想八成是没用。」 「谢谢你。」 我对她道谢后,再度看向门牌。「唯」的名字上面有个名字是「绫」,那名女性的名字似乎是「初鹿野绫」。 「我一直在睡,毕竟我很久没放假了。」 绫姊走在前面,对她平日白天就在家睡觉的情形做出辩解。 「我有将近半个月都在研究室里过夜,直到昨晚才总算告一段落,还以为这下子能放心地睡一觉,结果你就跑来按门铃,害我整个人都醒了。」 「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明明等到假日再来就好,你连这几天都不能等吗?」 「不能。」 她忽然把脸凑到我胸前嗅了嗅。「你是不是有点烟味?你不是高中生吗?」 「我爸妈都抽烟,我想应该是烟味沾到我身上。」 「算了,我没打算针对你个人的问题说三道四啦。」 我们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前,绫姊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唯的房间。」她说。「你不会现在才说要回去吧?」 「当然。」 绫姊粗暴地敲了敲初鹿野的房门。 「唯,你在吧?」没有回应。 「情况特殊,我非得打开你的房门不可。」绫姊一再敲门。「我从现在开始计时一分钟,等我数完,无论如何都要开门。这不是吓唬你,我真的会开门。知道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绫姊用房间里的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啐了一声。 「似乎是装作没听见。她对全家人都是这样。」 初鹿野竟然会不理睬家人,我一时间还真难以想像。尽管从昨晚的重逢,就让我充分体认到她已经变了样,但如今重新从她的家人口中听闻现况,让我不得不承认初鹿野真的变了。当初有谁会料到初鹿野竟然会变成家里的麻烦人物? 我用手表正确地计时,结果绫姊在五十二秒时就说「我进去了」然后打开房门。我傻眼地心想她的态度真强硬,同时跟了进去。依她的作风,即使房门上了锁,她肯定也会硬撬开来。 房里暗得一点都不像是白天,是个非常闷热、令人不舒服的空间。窗帘全都拉上,房里也没开灯,但从打开的房门斜斜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室内。这是一间以花样年华的女生房间而言十分罕见的和室,还闻得到淡淡的蔺草香气。 初鹿野背对我躺在被窝里,灰色衬衣下露出纤瘦的肩膀,白嫩的大腿从薄薄的棉质短裤延伸出来,亮丽的黑发洒在白色床单上,描绘出平缓的曲线。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我看出她在四年前就仿佛已经达到极致的美,之后仍无视极限,持续变得更加精练——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房门在我背后关上,回头一看才知道绫姊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她机灵得过头了。 「有什么事?」初鹿野以为进房的是绫姊,背对着我这么说。 「是我。」 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白天待在阳光被遮住的房间里,让我想起国小时举办过的电影放映会。我们在拉上黑布幕的体育馆里看的那出电影,内容我早已忘得精光,但即使是无声的场面仍始终有着沙沙作响的噪音,这点让我印象格外深刻。当电影播完,黑布幕拉开,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时,本来十分熟悉的肋木、篮球架、拦球网、夹在天花板上的排球等等,都让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就好像黑暗与胶卷勾结,涂改了整个空间的意义。 本来单调的蝉鸣声,发出「叽」一声卡住似的声响,暂时停止不叫。初鹿野慵懒地翻身,仿佛觉得耀眼似地仰望我。随着翻身的动作,她一头柔顺的头发洒落到脸上,衬衣的肩带也滑下来,但她全不放在心上。 尽管因为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楚,但她脸上依然有胎记没错。 初鹿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踩着病患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来,直到几乎感受得到彼此体温的极近距离才停下脚步。 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十分冰凉,在脸颊到眼睛下方之间的区块来回抚摸。她一再搓揉我的脸,仿佛在找某种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也许她觉得只要这样一直搓揉下去,面具就会被搓掉,让那片熟悉的胎记出现在我脸上。起初她只是轻轻抚摸,但手指渐渐地越来越用力。 忽然间,我脸颊上窜过一阵滚烫的感觉。我很快知道是她用指甲抓了一把,疼痛让我的表情扭曲,初鹿野立刻回过神来缩回手,退开几步跌坐在榻榻米上。自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没有胎记的那一侧脸颊,我看见她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我听见啜泣声。只见初鹿野张腿跪坐着低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看样子她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害我而产生罪恶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我用指尖摸了摸被她抓伤的部分,发现伤口微微渗血。由于室内实在太闷热,我便在未拉开窗帘的状态下打开窗户。我明白初鹿野喜欢阴暗的心情。就像我以前曾在大雨中觉得有所依靠,相信她也在阴暗中找到这种依靠。 一阵凉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鼓起,书桌上厚厚的笔记本也被吹得翻开页面。初鹿野站起来阖上被风掀开的笔记本,塞进抽屉里,然后翻找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再度走回我面前。我心想不知道她这次要做什么而紧张起来,但她手上拿的是OK绷。初鹿野小心翼翼地把OK绷贴到我的伤口上,小声对我道歉:「对不起。」 我觉得她现在应该肯听我说话。 「我听说你之所以请假,是因为不想去有我在的教室。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回答。看来她哭过一阵子之后,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到,你回去吧。」 虽说早有觉悟,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我还是感到一阵心痛。 「可以至少告诉我理由吗?.」 「没有理由。你没有错,只是我讨厌你。」 她的口气极为冷漠,我追问下去: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想做那种事?」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是因为『那个』吗?」我问。 「你不必知道。」初鹿野回答。「……你的胎记治好真是太好了。那么,再见。」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口气并未带刺,但我仍然觉得胸口微微刺痛。换成是以前的她,绝对不会用「治好」这种说法。 我背对初鹿野要走出房间,但打开房门往外踏出一步时,又回过头来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初鹿野,你还记得我们国小的时候,你对我的胎记说过什么吗?」 初鹿野缓缓摇头。 「不记得。」 最神圣的记忆遭到否定,让我心灰意冷,逃命似地离开她的房间。等在外面的绫姊以眼神问我:「怎么样?」我无力地摇摇头。见状,她露出「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的表情耸耸肩。 * 我和绫姊坐在檐廊上,并肩抽着烟。 「她的胎记很严重吧?」绫姊说。「那是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长出来的。就是那块胎记让唯整个人变了。记得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吧?从那个时候起,她突然开始会无故不去上学。虽然勉强凑足了出席天数,最后总算是能毕业,但她考到的高中似乎比她的第一志愿要低一阶,真的是向下沉沦。这也证明人的容貌有多重要啊。」 国中二年级的冬天……我在脑海中复诵这句话。即使电话中的女人从当时就知道未来的我会参加赌局(又或者她能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以将胎记种到初鹿野脸上的时间而言,一年半前未免太早。我觉得胎记是从自己脸上转移到她脸上的想法,也许是想太多了。 「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绫姊把香烟塞进蚊香罐。「你们以前也许是好朋友,但她现在跟行尸走肉没两样,再跟她见面只会毁掉你的回忆而已。」 她要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然后就离开了。我又抽了一根烟后,把烟蒂丢进罐子里,轻轻摸了摸脸颊上的OK绷,接着便离开初鹿野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住宅区角落的电话亭传来铃声。我已经不会感到吃惊,直接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 「喂?」 『好,正式见过初鹿野同学后,你有什么感想呢?』女子说。『你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 我用甩的把话筒重重放回原位,走出电话亭。我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我心想,当然能了,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完美才喜欢上她。问题不是我能不能去爱有胎记的她,而是她能不能爱没有胎记的我。 镇上的喇叭播出〈人鱼之歌〉的铃声,告知现在时刻是下午五点,但距离能看到晚霞大概还有一小时以上。大群乌鸦飞过杉树林上方,暮蝉发出清新的鸣叫声。附近的儿童保护会成员拍响响板,呼吁居民小心火烛。 仔细想想,过去的情形才是异常的吧。我之所以能和初鹿野亲近,是许许多多的巧合累积而成的结果,本来她这样冷淡对待我才是理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想去安慰初鹿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何况我还想将她占为己有,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来被初鹿野拒绝对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没有出息的人。先前闪闪发光的过去褪了色,甚至让我怀疑那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我对初鹿野而言,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朋友。 我完全丧失自信,已经开始放弃赢得赌局——OK,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梦想不会只因为少了胎记就实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场赌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你是明知道这一点还找我来参加吧? 但只要厚起脸皮、换个想法,就会发现我虽然痛切体认到自身的无力,却也可以说是得到一个很大的机会。目前我在学校的立场不算太差,只要趁现在先和千草与永泂这些班上同学建立起坚定的信赖关系,即使胎记变回来,也许我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同样的关系。没错,胎记消失的现在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那女人说期限是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说,我还剩下一个月以上的缓冲时间。她给我的时间还算充足。 我开始梦想着千草与永泂仍愿意接纳胎记恢复的我,梦想着忘了胎记的存在,和班上同学们相视欢笑的自己。 相信那样的未来一定也不坏。 *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电话中的女人在讲解赌局时,多半是有意地漏了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及我赌输时必须支付的代价。她知道要是她说清楚了,我就不会参加赌局。 想想人鱼的故事吧。不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也不是八百比丘尼传说,而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童话。 安徒生的一生充满挫折与失恋,尤其早期的作品当中更有着强烈的悲剧倾向,往往以主角的死亡来收场,《人鱼公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年安徒生的才能得不到肯定,生活也穷困到极点,看在这样的他眼里,即使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相信他就是把这种厌世的美学反映到作品当中。 根据我的记忆,《人鱼公主》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的生日那天,第一次来到海面上,结果喜欢上一位船上的王子。人鱼不能在人类面前现身,但人鱼公主无法割舍这段恋情,于是她去拜托女巫,拿她美妙的嗓音来换人类的姿态。女巫警告她说:「一旦王子和其他女子结婚,到时候你就会化为海中的泡沫消失。」 我所陷入的状况不就是这样吗? 童话《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如何? 不用说也知道。 第一卷 第4章 看星星的人 在暑假开始前的这几天,我把赌局抛诸脑后,专心让自己活得像个高中生。从某个角度说,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我过去对那些家伙厌恶之余,心中却又怀抱着向往,现在只要模仿他们即可。就像学一种与母语差异越大的语言,越容易意识到文法的存在,我对于他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则,远比对自己所属集团的不成文规则知道得更多。 我开始和千草、永泂以及他们的朋友们一起行动,转眼间就习惯并融入班上。让我确信自己的人生已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契机,则是在暑假前的最后几天所举办的球类大赛。报名时还无法确定比赛当天是否已经出院的我,是被登记为垒球赛的候补选手。 我上场的机会在第一场比赛中突然来临。当我在第四局上半担任代打而站上打击区时,观众席突然热闹起来。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而转头一看,发现这些娇声加油的声浪似乎是针对我而来。尤其是已经输掉比赛而回来的班上女生排球选手更是活力充沛,还齐声呼喊我的名字,搞得我在打第一球时用力地挥棒落空,但加油声变得更大。 我放过第二球的坏球不打,找回了几分冷静。第三球太在乎要投进好球带,反被我挥出的球棒击中球心,白球被蓝天吸了过去。我想起国中时代假装身体不舒服而从学校早退后,常跑去镇上唯一的打击练习场,和那些坏朋友赌些小东西。我事不关己地心想,当时的经验可说是第一次发挥了作用。 我在二垒悠哉地停下脚步,回头朝观众席上一瞥。我明明不是第一个打出长打的人,观众席上却掀起了仿佛我击出胜利打点似的欢呼。连我从来不曾说过话的女生,都喊着我的名字挥手。 看来深町阳介这个人相当受到这个班级欢迎。 结果,我们的奋斗落空,一年三班在所有球类比赛都是打到第二场就退败,直到闭幕典礼都无事可做。班上有一半学生跑去看其他班级的比赛,其他人则留在教室,享受着这场庆典的气氛,聊得十分热络。 我也和永泂天南地北地闲聊时,有一群在比赛中为我加油的女生互相顶来顶去地跑来,对我问起各式各样的问题,例如我住在哪里、有没有兄弟姊妹、为什么整整住院三个月、功课要不要紧、参加哪个社团、有没有女朋友等等。每次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向永泂求助,但他都说「被问的是你啊」,不肯帮我解围。 人潮散去后,之前待在人群外的千草来到我身旁坐下,对我问起和先前那些女同学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只得把几分钟前回覆的答案复述一次。等千草离开后,我问永泂:「我们的美渚小姐到底想做什么?」结果他给了一个我有听没有懂的回答:「谁知道呢?也许是想确定这些问题由她来问,答案是不是也一样吧。」 就这样,我一步步追回三个月份的落后。我还订了暑假计画,例如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也和永泂他们约好要去海边玩,简直像在订立别人的暑假计画。初鹿野仍持续缺席,我右前方的座位始终空着,但我特意将空位激起的种种联想从脑海中挥开。所幸在我开始上学的第二天后,笠井就不曾再找我去问话,我也不曾再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 七月十八日,结业典礼结束,暑假终于开始。我的心情万里无云,因为这个暑假是我成功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才迎来的假期。虽然不太能说我已经尽力,但相信就我而言,已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当然,我内心深处有另一个自己,对这场太过极端的逆转大戏发出冷笑。无论是个性或能力,我应该从十四岁之后就没什么改变,但胎记一消失便被吹捧成这样,不免让人觉得到头来人还是全得靠外貌。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当作是每天只顾着念书的住院生活,让我的个性在无自觉的情形下有所改善,或者有可能纯粹是这间高中的学生跟我很合得来。我得出的结论是,等胎记恢复之后再来悲观也不迟。 * 暑假的头两天,我尽情享受了久违的独处时间。就像对音乐家而言,听音乐的时间和不听音乐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对我而言,独处的时间也和与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甚至还更加重要。我决定把这两天用来培养对人群的想念。 我一大早搭上下行列车(注3:由东京开往其他县市的列车称为下行列车。),但没有决定要在哪一站下车,只是专心看着窗外流过的风景。每过一站,乘客人数就渐渐减少,年龄层渐渐上升,听得见的方言腔调越来越重。最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两名讲话我完全听不懂的老人。他们下车后,我也在下一站下了车。 我看了看车站前的导览板,知道这座小镇是条温泉街。我在多处温泉中挑了规模最小、费用最便宜的一间进去,大厅里只有一台电源没打开的夹娃娃机以及一处小小的商店。小型的露天浴池中没有别人,我在里头悠哉地泡了一个小时。鸟、蝉、水声、蓝天与积雨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转眼间,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隔天我计划要和永泂他们去海水浴场,这是暑假最大的乐趣之一。虽然我从以前就几乎每天都会去看海,但从不曾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去过海水浴场。再下周我则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接下来的时间我尚未排定行程,但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和我国中时代整整三年的暑假所获得的乐趣匹敌。 我想,我完全得意忘形了。 这天晚上,当家中的电话响起,我脑中浮现的是千草的脸孔。结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天,她跟我分开时,在我耳边轻声念出一串数字。那是她家的电话号码。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急事要联络……」 她这么说,然后问了我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一直在期待她哪天会打电话来。 我完全放下戒心,所以从话筒听到那女人的声音时,仿佛遭人用钝器在后脑杓敲了一下,受到极大的冲击。换成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失误。我自认随时都设下防线,让自己能够承受来自任何角度的心理层面上的打击,但这几周平静的生活,似乎让我的防线完全松懈下来。 『好久不见。』她说话的声调很响亮,如果不知情,几乎会误以为是哪家客服打来的电话。『不是班上女生打来的电话,是不是让你大失所望?』 「没有,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该打电话来了。」我嘴硬地不肯承认。 『是吗?』她嘻嘻笑了几声。『最近过得如何?和初鹿野同学处得好吗?』 「你明明掌握了我的所有现况还故意这么问吧?」 『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现况。』 我握着话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跟你知道的一样,初鹿野喜欢上我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即使我脑袋迟钝,也总算明白了这一点。你从一开始找我打赌时,就已知道我没有胜算。」 『冤枉啊,我自认为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了。』 「你要怎么说都无所谓。顺便告诉你,我不打算放弃赌局。虽然我没有胜算,但我不会白白输掉这场赌局,而是要在期限内尽可能地利用这个状况。」 『是,我明白。在赌局结束前的日子你要怎么过,都是你的自由。』她并未显得不悦,淡淡地这么说。『趁现在多尝点甜头,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但我尚未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化为明确的言语,她就转换了话题。 『对了,说来非常过意不去,但我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明。』 「是『第二件事』吧?」我订正。「你忘了说明的事情还真多,这是哪门子公平的赌局?」 她完全不在意,继续说道:『是有关赌局的参加费用。』 「参加费用?」 『请你想像一下扑克牌游戏。』她举例说道,『关于你赢得赌局后可以得到的东西,我已经说明过了;然而关于你输掉时要失去的东西,我还没跟你说。我去掉你的胎记不是为了做慈善。我付出这些劳力,说起来就像是为了参加赌局所付出的费用。然后说老实话,你要付出的参加费用,我也已经收下了。』 「我可不记得。」我摇摇头。「你从我身上抢走什么?」 『一点点灵魂。』 这个不常听到的字眼,让我稍稍晚了一步才听懂。 灵魂? 她一句接着一句说下去: 『再进一步补充说明,我现在还只跟你收取参加赌局的费用而已,这和我加注的赌金是两回事。说起来,加注的筹码已经押在赌桌上。但如果你输了,这些筹码就通通归我所有。』 「那会怎么样?」 『你知道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人鱼公主》吧?』 「《人鱼公主》……」 我并未询问这和我输了这场赌局的损失有什么关系。 也因为生在这个熟悉人鱼题材的镇上,让我得以瞬间听懂她的意思。 人鱼公主虽然得到人类的外表,却没能和王子结婚。最后她有什么下场? 她变成泡沫消失。 『祈祷你有好表现。』 然后她一如往常,唐突地挂断电话。 就这样,我总算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心中的优先顺序已经变了。 坦白说吧,当我不得不再度面对初鹿野的问题时,最先想到的是:「亏我正要和永泂还有千草培养感情,竟然跑来碍事。」 没错,初鹿野是我当初参加这场赌局的目的,但这时候,我已经想疏远她了。坦白说,我不想再为了初鹿野烦恼,已经受够了。 以前我是喜欢初鹿野哪一点?说不定只要是对我好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会喜欢。现在也一样,我不就渐渐受到名为「荻上千草」的女生所吸引吗?我岂不是已经觉得,要是有空去追初鹿野,还不如把时间用来和永泂还有他那群朋友一起玩耍。 如果要为自己辩护,那是因为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人们吹捧,脑子里一团乱,变得无法认清事物的重要性,因而犯下错误。这种念头愚蠢得就像为了解决指尖的疼痛,便把整个手腕切断。也不想想我当初之所以会想成为一个像样的人,就是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初鹿野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手段却变成目的,我迷失了最重要的事物。 尽管处于混乱状态,我的双脚仍然走向初鹿野家。我的确想和永泂他们建立交情,但要是死掉,有再多交情也没用。我没有选择,除了得到初鹿野的爱以外,别无活命的方法。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我走过桥时,一辆两节车厢的列车从底下通过。列车开远后,有一阵短暂的寂静降临,但随着耳朵渐渐习惯寂静,又逐渐听得见虫鸣声。 我没有任何像样的策略。我觉得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打动现在的初鹿野,她已经完全封闭自我。她躲进壳里,拒绝一切沟通;对人生绝望,甚至还上吊。现在的我,又能对这样的她说出什么? 真要说起来,重要的不是说出什么话,而是话是谁说的。国小时代的我之所以会从「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这句话中得到慰藉,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初鹿野。即使别人对我说出一样的话,相信听在我耳里,也只会觉得是安慰人的话语。就是因为出自没有必要讨好他人或取悦他人的初鹿野之口,那句话才有真实性。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不觉得我的胎记恶心——她让我相信了这件事。 我有办法做到同样的事情吗?即使我说「我觉得初鹿野脸上的胎记很棒」,也实在无法指望能发挥什么效果。更根本的问题是,我真心觉得她脸上的胎记很棒吗?那天晚上,我看到初鹿野被月光照亮的脸时,觉得重要的事物被玷污而颤抖是不争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就为了脸上的胎记消失而欣喜?去掉胎记以后,首次得到充实人生的我,如何能肯定初鹿野的胎记? 这是死胡同。前往初鹿野家,就像是主动去接受死刑宣判。即使能够见上她一面,多半也只是再次确定初鹿野是多么讨厌我这个人。回忆将被涂上污泥,我将会失望,切身体认到我已经永远失去我最喜欢的女生。 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步伐都缩得更小。即使如此,只要我一直走下去,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会抵达目的地。当我站到初鹿野家的门前时,是抱持豁出去的心情按下门铃。我并未拟订任何策略,完全没想过如果是初鹿野的双亲出来应门该捏造什么借口才好,也没想过如果对方隔着门链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该怎么办。我只觉得,管他去。 出现在玄关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哦,是你啊?」看来她记得我。「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想跟唯同学说话,所以又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吗?」 「绫姊。」我二话不说就打出王牌。「你知道唯同学曾经试图自杀吗?」 绫姊的表情并未改变,但这反而述说出她的动摇。 过一会儿,从动摇中恢复的她,嘴硬地说道: 「我知道啊。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关上身后的门,在右边口袋里翻找一番,然后又翻了翻另一边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烟抽了起来。这根烟有着强烈得刺鼻的薄荷气味。 「坦白说,管她是不上学还是要自杀,我都懒得管。如果她不想上学,大可以不要去;如果想死,就尽管去死。」 「……你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吧?」 「其实我还挺认真的。你叫深町阳介是吧?你有太过优秀的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摇摇头。 「有那样的妹妹,坦白说啊,真的会让人想死。背地里被人说:『妹妹明明那么漂亮,姊姊却挺平凡的啊。』这种坏话,我不知道已听过几百次。被人苦笑着说:『姊妹?是喔?一点都不像呢。』这样的情形也不稀奇。亲戚全都只疼她,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可是,随着岁月过去,我渐渐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了,慢慢能够厚起脸皮,觉得他们爱怎么想就随他们去想吧。」 绫姊望向远方,把蓄积在肺里的烟呼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永远会拿妹妹的人生来和自己的人生做比较。我卯足全力想抓住一个男人时,已经有十个男人想追她。偶尔有长得帅的男性来找我说话,第二句却是『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嘛』。我拼命念书才考上的高中,她却拿来当备胎。这种情形你怎么想?即使对方没有恶意,正常人还是会希望她从眼前消失吧?」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努力说下去。「难道你要说,就算你的亲生妹妹自杀,你也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定会觉得清静多了。」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所以呢,让你大老远跑来,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但可以请你回去吗?」 绫姊踩熄了香烟后,背对默默瞪着她的我,手伸向门把。 「最重要的是,你能做什么?」她回头说。「之前我让你见她,你不就无能为力吗?你只是来打乱她的心情,然后就回去了。可是,你还学不乖,又找上门来,那应该表示你手上有什么王牌吧?」 绫姊看到我陷入沉默,露出了冷笑。 门在我眼前关上。 我背靠在石墙上,仰望七月的夜空。尽管路灯就在身边,却看得见几十颗星星。斜对面的住家依稀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更有炖煮咖哩的气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我转过上身,抬头看向二楼窗户。初鹿野的房间没开灯,不知道她是已经睡了,还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里瞪着空中?多半是后者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感到全身虚脱,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听着夏天的虫鸣,全身笼罩在一股舒畅的疲劳感中。 我打着瞌睡,一周前的光景忽然从眼睑底下复苏。漆黑的房间、从开着没关的门照进的光、摸着我脸颊的初鹿野、初鹿野被窗帘缝隙间的光照亮的脸、以张腿跪坐的姿势哭泣的初鹿野、被抓伤的伤口流下的血…… 我在这里把画面按停,往回倒转几秒钟。 总觉得事有蹊跷。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就像是整个管弦乐团里只有一件乐器没有调音好那样,那是只有极为敏锐的人才不会忽略的小小不对劲。 我仔细倾听。 真的只有脸上的胎记不一样吗?除此之外都没有什么地方奇怪吗?我在国小时代,多少次趁着她看向旁边的空档,看着她的身影看得出神,深深珞印在脑海中的模样与她现在的模样之间,是否有着无法只用「成长」来解释的改变? 当我完成找错游戏的那一瞬间,差点忍不住叫出声音来。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 我读过相当多与皮肤有关的书籍,所以知道后天长出痣的情形绝不算稀奇。然而她的那颗痣出现在眼角,我就不能只用「巧合」两字带过。毕竟对于某个时期的我和初鹿野来说,泪痣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标志。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她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的伤好严重。」 初鹿野看着我膝盖上的擦伤这么说。她说得并不夸张,实际上伤口真的很严重。这是我和一个嘲笑我胎记的国中生打架时,被人从背后推倒而跌出的伤。 「不会痛吗?」 「会啊。」 「那你就应该表现出更痛的样子。」 「如果这样能让伤早点好,我是会这么做啦。」 初鹿野蹲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膝盖。她明明没碰,我却觉得痒痒的,于是说:「你不要一直盯着看。」 初鹿野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阳介同学,你不管多难受,都不会表现在脸上呢。」 「不行吗?」 「不行啦。」她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旦养成这种习惯,到时候就算真的遇到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这样就好了。」 「不行,不可以。」初鹿野摇摇头,手放到我的双肩上。 「所以,当你真的遇到困难,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求助的时候,就给个信号吧。你觉得这样如何?」 「信号?」 初鹿野从铅笔盒拿出油性笔,对我说「不要动」,然后在我的眼角点了个黑点。 「这是?」我问。 「泪痣。」初鹿野说着收起笔。「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在眼角下面点一颗痣。只要我看到,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马上去帮你。」 「原来如此,是求救信号啊?」我搓了搓眼角,露出苦笑。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个玩笑,后来我们之间再也未提到泪痣的话题,而且我不曾实际使用过这个信号,所以,我完全忘了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然,初鹿野的泪痣也有可能不是用笔画的,而是后天长出来的痣。也许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早就不记得四年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笑。 不过,现在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哪怕是误会也足够了。无论初鹿野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在求救,而且还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信号,用了我们在精神连系上最为紧密的那个时候想出来的方法。现在的我有权这么认定。 先前的绝望已经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会儿。 隔天早上,我被绫姊摇醒。 「你该不会整晚都待在这里吧?」她露出极为傻眼的表情这么说。 「似乎是。」 「你白痴啊?」 「似乎是。」 由于睡在道路上,我全身关节都发出哀号,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却是晴空万里。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听见早晨的风摇响枝叶的声音与小鸟的叫声。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空气中尚未蕴含沉重的热气,淡淡的温暖让皮肤觉得很舒服。 「我在等你。因为我觉得要接近唯同学,拉拢绫姊是最快的方法。」 「你还没死心吗?」绫姊皱起眉头。 「是啊,唯同学需要我。」 「哼~?那很好啊。」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开。「再见,我赶时间。」 「慢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绫姊瞪着我说:「你啊……」但说到一半,看到我未撇开视线,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过一会儿,她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的睡眠不足,而且这情况还在持续。」绫姊指了指她没有血色的眼角。「如果要问为什么,是因为每天晚上两点左右,后门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她似乎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家门,不知道跑去哪里。」 「两点?是深夜两点没错吧?」 「对。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去哪里,但对你来说,如果能知道她去哪里,也许可以当作理解她的线索。」 我对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的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绫姊。」 「你也真傻,乖乖去找别的女人不就好了?」她的手放到我头上,把我的头发乱搔一通。「那我走啦,小阳。」 绫姊甩动一头发根已经长出黑发的咖啡色头发离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终究不能在这里等到深夜两点,心想还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说。 我举步走向自己家。走在早晨的空气中,自然而然会挺直腰杆。一群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盖印卡的小朋友从我身旁跑过,水草在渠道清澈的水中摇曳。防灾无线电播放着区内广播,但破音太严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一直都是这样,相信即使世界末日来临,广播一样会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告知世界末日的到来。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吃早餐,爸爸已经去上班。妈妈问我跑去哪里,我撒谎说:「去散步啊,因为我莫名其妙大清早就醒了。」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我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后,冲个澡换上干的衣服,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在正午醒来,打了通电话给永泂。 「虽然之前说好今天下午要去海水浴场,可是我临时有事。不好意思,你们五个人去玩吧。」 『好遗憾啊,大家都很期待你来呢。』永泂对我突然的联络并不生气,很干脆地答应了。『晚来也没关系,如果你能来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 「好。不好意思都要成行了才说。」 我放下话筒,面向书桌,开始做暑假作业的课题。哪怕生命的终结已近在眼前,只要不是极为确定,我们还是不能抛下日常的义务。真是离谱的事。 太阳下山后,我下楼去客厅吃晚餐。我坐在妈妈对面,吃着因为放了太多高丽菜而几乎没有味道的炒面。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但我和妈妈都没有支持的球队,除非守备的一方表现得格外出色,否则基本上是为攻击方加油。 「不知道那些会支持特定球队的人,是为什么会喜欢那些球队?」妈妈边把烧酒往茶杯里倒,边这么说。「总不会是球队里有认识的人吧?」 「因为球队的本部很近、因为有喜欢的球员、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到现场看比赛的球队、单纯因为很强又或者因为很弱,理由应该有很多种吧?」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妈妈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佩服。「简直就像谈恋爱的理由一样。因为家住得近、因为有喜欢的因素、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因为靠得住又或者是因为让人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这理由有点莫名其妙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很有说服力。」妈妈得意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说,他是在认识这个女生的瞬间,才觉得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女生。他受到一种像是被雷打到的震撼,热血流窜全身,心跳快得简直觉得心脏不是自己的一样,喉陇渴得不得了……然后,他才懂得这就是恋爱。」 我露出苦笑。「这种台词不适合边拿着茶杯喝酒边说啦。」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有说服力吗?至少比高中女生在时髦的咖啡馆里用满怀梦想的眼神述说,要来得有真实性许多。」 吃完饭、洗完碗筷后,仍剩下五小时以上的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做了几项基础的重量训练后,把闹钟设定为午夜十二点,关上灯躺进被窝里。 然后,那个时刻到来。我为了跟踪,穿上黑色上衣与颜色沉稳的牛仔裤,并把穿惯的运动鞋鞋带牢牢绑紧,更戴上黑框眼镜做为伪装。眼镜的镜片已经蒙上灰尘,非得先吹气然后擦拭很多次不可。这是我国中时代想用来遮住胎记而买的,但实际戴上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失算,蓝黑色的胎记和镜框的颜色融为一体,反而让胎记的面积看起来更大,因而我之后一直把眼镜放在书桌上。所幸,后来我的视力似乎没有显著的改变,镜片的度数仍很合适。 走到初鹿野家只花费不到二十分钟。围绕住家的石墙上,不只开了南侧的正门,在东侧也有个小门,可以想见初鹿野从住家后门出来后,就是从这里出入。我特意未选择躲在门外,而是躲在门的内侧,因为这里不但有路灯照不到的影子遮蔽,还正好有合适的灌木,很适合躲藏。 时间慢慢过去。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即使只是躲起来不动,也让我全身都流出薄薄一层汗水。由于闷热的缘故,让我等初鹿野时被蚊子叮了好几次,光是双脚似乎就有十处以上被叮,再加上好几只螽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即使想换地方,当初鹿野从后门出来时,能躲在她死角的地方就只有这个位置。因为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让我连烟也不能抽。我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该先喷防蚊液。 绫姊说得没错,初鹿野在深夜两点多现身。后门无声地打开,一个有点像是梦游症患者的女生走出来。她的服装和上次有点像,亚麻衬衣搭配吸汗材质的迷你裙,脚下穿着看起来很不好走的平底凉鞋。如果想在夏天的夜晚走去远处不会穿成这样,看来她的目的地就在附近。 要跟踪初鹿野很简单。除非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否则人走路时不会特意查看身后,也不会突然奔跑。我只需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压低脚步声就够了,甚至不用躲起来。 当我看出她要去哪里时,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走过田边的道路、穿过几条隧道后,她开始偏离道路,往斜坡走下去。再过去只有森林。 换成是常人,也许在这里就会感到害怕,但我认得这条路。 穿过森林后,会来到一条早已没有人使用的废弃道路。沿着这条积满泥土和落叶的道路走下去,会在路旁看到一座跨越河川的红色桥梁。但那要称之为「桥」,不免让人有点抗拒,因为这座长年被弃置的桥梁不仅生满铁锈,木造的桥板还有一半以上都已经腐朽掉落,剩下的只有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铁骨与栏杆,而且都是处于随时折断也不奇怪的状态。 初鹿野轻而易举地走过这座桥。 再过去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是我之前曾和永泂他们聊过,那个有着红色房间的废墟。 说得精确一点,那栋建筑物的名称叫做「鳟川旅馆」。鳟川旅馆尽管现在已沦为爬满藤蔓的废墟,但过去似乎是一间气氛很好的日式旅馆,生意相当不错,但由于房客睡着时未捻熄香烟而引发火灾,导致大量房客被烧死而倒闭——只要是美渚町的学生都听过这则传闻,但这当然只是太闲的学生想出来的胡言乱语,实际上是因为业绩低迷,经营者连夜逃跑而已。这里曾有一段时期遭到坏学生当成据点使用,玻璃窗全都被打破,还被乱丢垃圾、到处遭人用喷漆涂腊。但自从建筑物严重风化,四处都有地板破洞、天花板剥落之后,就连坏学生也不来了。 初鹿野只靠着手电筒的光芒,在废墟中轻而易举地前进。她肯定已经走得非常习惯。建筑物风化的情况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加严重,走廊是还不要紧,但房间满是破洞。初鹿野在废墟中笔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三楼。三楼往上的楼梯前拉起一条铁链,上头挂着「闲杂人等请勿入内」的牌子,她跨过铁链,继续往前进。 屋内满是家俱、剥落的天花板、棉被与榻榻米等各种东西,散乱得无法收拾,但屋顶则一改这种面貌,还留有这间日式旅馆正常营业时的模样。如果她不是要从这里跳楼自杀,那么这里肯定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屋顶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眼熟、有扶手的椅子,也许是有人从「红色房间」里搬出来的。初鹿野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到扶手上,伸展双脚,换成放松的姿势。这里是她的贵宾席。 这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也是一幅会让人产生乡愁的光景。毫无情调可言的屋顶正中央,孤伶伶地放着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名穿睡衣的女生坐在这张椅子上看星星。一切都那么不自然,却又奇妙地搭调。这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感觉,就像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是不小心闯进别人的梦里,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对路途中的各种危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的确是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既没有树木或电线遮住视野,也不用担心光害。我学着她仰望夜空,看到几百颗星星填满视野。从住宅区走来这里不用三十分钟,星星却变得这么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让眼睛能够捕捉到平常看不见的小小光芒。 我从屋顶上的建筑物阴影处窥看初鹿野,她坐在椅子上不动。抽完五根纸卷烟的时间缓缓流过。 我听见了歌声。 起初歌声很小声,有所保留且沙哑,后来渐渐变大,最后转为清楚的歌声。是一首旋律忧郁,但又带着点温暖的歌。 〈人鱼之歌〉。 美渚町里没有一个人没听过这首歌。 我仔细倾听初鹿野的歌声。清澈的歌声就和树林的沙沙声与虫鸣一样毫不造作,渗透进夏天夜晚潮湿的空气当中。 我心想,这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就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吧。虽然我起码有义务对绫姊报告初鹿野深夜溜出家门在做些什么,但我决定连这个义务都放弃。 这个美丽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上到屋顶正好过了一小时后,初鹿野慢慢站起身。我并未跟上她的脚步,因为我确信她不会在路上逗留,而会直接回家去。 等初鹿野离开、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就坐到先前她坐的椅子上,依样画葫芦地看着星星。我觉得椅子上还留有些许初鹿野的温暖。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溜出家门去看星星。我心想至少不要让她受伤,所以趁白天时仔细检查过整座废墟,发现腐朽的地板就先踏穿,开出显眼的洞,并从她每次走的路径上除去玻璃碎片与木片。 屋子里散落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还装有液体的宝特瓶、打破的碗盘、被撕开的窗帘、满是污渍的棉被、坏掉的电风扇、荧幕破了洞的电视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绳子、大捆成人杂志、破掉的日式雨伞。这里变成昆虫与老鼠的温床也不奇怪,但不可思议的是连一只蜘蛛都找不到。也许当一个空间完全死寂时,就连虫子都不会来。 这时候的我不会知道,但这一年——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对许多天文学家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尤金·修梅克与卡罗琳·修梅克这对夫妻以及大卫·李维三人,在美国加州圣地牙哥的帕洛马山天文台,于处女星座发现了棒状的彗星。这颗彗星便以他们三个人的姓氏为名,命名为修梅克·李维九号彗星(SL9)。天文学家估算这颗彗星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被木星的引力圈吸住,而在一九九二年左右破碎成二十个以上的碎片连成一串,并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二日这段期间,洒落在木星的南半球上。后来的几个月里,从地面上用小型望远镜便能观测到木星表面产生的撞击痕迹。这起天文学史上首见的事件,在电视新闻与报纸上都获得大篇幅的报导,但我和初鹿野都不关心新闻,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就结果而言,这颗彗星的出现,夺走业余天文学家的一大乐趣。SL9撞击木星的事件,证实了先前只被视为有可能发生的天体大规模冲撞地球事件是有可能实际发生的。从此以后,学术机关便加强对地球附近天体的监视,让业余天文学家要成为彗星的第一发现者变得非常困难。 但即使初鹿野知道自己仰望的星空当中,发生了这种名留青史的事件,我想她多半仍不以为意。她对天文知识、天体观测或是天文照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仰望夜空,呆呆看着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星星。 今天她也看着夜空,在废墟的屋顶上倾听星星的声音,我则躲起来看着这样的她。我明知这样不会让状况好转,也意识到赌局的期限已经一步步逼近,但我就是不想跟她说话。我不想打扰她这个秘密的乐趣。 夏天就这么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第一卷 第5章 第九号扫把星 「她跟同班同学处不好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天我见到的绫姊,和以前见到的绫姊简直判若两人。上次她才刚起床,突显出来的尽是不好看的地方,但当她好好化妆、穿上烫得笔挺的白色衬衫,就有不输给妹妹的魅力。我心想,她对于该如何将自己呈现得有魅力这点多半了如指掌。这种卓越的技术,肯定是靠着对妹妹的自卑感培养出来的。 「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些。」绫姊说着,耸了耸肩。「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突然常常请假不去上学。可是她对这件事没做任何解释或自我辩护,无论对朋友、老师还是家人都一样。就算爸妈问她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她也只坚称『什么事都没有』。大概头脑比较好的小孩,就是会养成遇到什么问题都自己一个人解决的习惯,没办法依赖别人。」 「她的确不是会找人诉说烦恼的小孩。」 「对。所以不好意思,我大概是帮不上小阳的忙了,而且我不觉得爸妈会知道得比我清楚。」 相较上次见面的时候,绫姊的态度变得相当友善。虽然也是因为她当时睡眠不足,但说不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化妆前、后的个性会改变。只要对自己有自信,也就有心思对别人好。 我之所以再来找绫姊是有理由的。我每天晚上跟踪初鹿野,从她现在种种小小的举动当中,发现了好几个和往年的初鹿野共通的部分。虽然初鹿野现在显得判若两人,但我就是觉得在最根本的地方,她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随着这种确信越来越深,我心中的某个疑惑也越来越大。 初鹿野的绝望,真的只是胎记造成的吗? 我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相信她会是个只因为美丑这样的理由就自杀的人,要知道她可是国小时唯一接受我脸上胎记的初鹿野啊。短短一年半,会让人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吗?还是说,她只是能接受别人脸上长胎记,却无法接受自己脸上长胎记? 说不定她的绝望是另有原因。我是不是太拘泥于看得见的事物,而忽略更重要的事情?从她长出胎记的时期到她经常请假不上学的时期之间,有着半年的空档。会不会是在这段空档中,她发生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假设——假设她的绝望是基于胎记以外的理由——正确,查明真相应该是接近初鹿野内心的第一步。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先来问与她最亲近的绫姊。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看也只能直接找唯的同学问问看吧?」一直不说话的绫姊突然开口。「小阳,你就读的高中里应该至少会有一、两个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吧?也许这些人会知道唯变成那样的理由。」 「这我也想过,可是现在放暑假,大家都四散各处。」 「那么,一步一脚印地去这些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问看看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你说得对。我就去各个比较会有人聚集的地方看看。还有,我也会去高中看看,说不定可以跟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问到一些事情。」 「我是很想帮你啦。」绫姊双手抱胸,咬紧下唇。「可是我今天跟高中时代的朋友约好要见面……」 绫姊说到这里停下来,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过去。我转头一看,看到一辆车顶架上放着冲浪板的蓝色汽车,亮起警示灯停在初鹿野家门前。这辆车的款式非常旧,引擎盖晒得褪色发白,引擎发出不正常的喀啦喀啦声响。 一名年纪和绫姊差不多的男性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他的身高只比我高一些,但肌肉发达,全身晒成古铜色,还穿着夸示身材的紧身上衣。他戴着廉价的项链与像是昆虫复眼的太阳眼镜,踏响凉鞋走到绫姊面前站住,对她打声招呼后才一副之前都没发现我似地看我一眼,对绫姊问:「这小子是谁?」 「我妹的朋友。」绫姊回答。「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要我来接你的吗?」他摘下太阳眼镜,露出冤枉的表情。「我们明明讲好了,今天下午一点。」 「我后来没跟你说我约了别人吗?」 「没有。」 「是吗?总之,我今天约了高中时代的朋友,没办法陪你。」 男子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是好。绫姊则仿佛想到好主意似地说: 「对了,他等一下得去镇上到处绕绕,找人打听消息,雅史,既然你有空就帮帮他嘛,反正你很闲不是吗?」 「我?」她称作「雅史」的男子以走音的声调回答。 「你不想帮也没关系。」 男子垂头丧气地以无力的声调说:「好啦,我帮。」 男子的名字叫做户冢雅史,是二十三岁的硕士班学生,和绫姊待在同一间研究室。他似乎对绫姊有意思,但听说绫姊对他的追求全都视若无睹。至于冲浪,他说自己才刚开始练习,还无法顺利站上浪头。 「我说啊,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和绫同学要好?」雅史哥根本不管我这边的情形,问起这个问题。「你跟她不是感情很好吗?」 「不,我才刚认识她。」 「可是看她明明就很中意你。」 「只是刚好看起来像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说我是死缠着她妹妹的跟踪狂。」 「实际上不也差不多吗?」 「我不否认。」 「所以我们两个人很像啊。」雅史哥说得感慨万千。「两个人都被姓初鹿野的女人牵着走。」 他将汽车广播转到民营电台的频道,电台正在播放歌谣,之后则是一小段新闻。根据新闻的说法,今年夏天将会是十年一度的酷暑,全国的梅雨季都将在七月十三日前结束。但车内的情形却与这则新闻形成鲜明的对比,车内冷气开得太强,冷得我连连摩擦手臂取暖。抵达第一个目的地所在的高中后,我才刚下车,夏日午后的热气就扑向一度忘了炎热的身体,让我短短几分钟内就冒出无数汗水。 我在校内绕行,一找到像是一年级生的学生就一一跑去问。暑假的校舍里意外地有很多学生,他们在做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有在充满汗臭味的社办里起劲玩着桌上游戏的软式网球社社员;有正和操场上大量繁殖的昆虫搏斗的棒球队队员;有在图书馆旁若无人地互相抚摸而惹得旁人皱眉的情侣;有或许是太常在室外画素描而晒得比运动社团社员还黑的美术社成员;有在拉上窗帘的空教室里小声地热络聊天的女生;有用担架将缺氧昏倒的男生抬走的管乐社社员。我一共找了大约二十个人打听,但没有一个学生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参叶国中不就是那间贵族女校吗?」有个男生说。「基本上不会有人从那种地方毕业以后,特地来念我们高中啦。你找错地方了。」 他说得没错。我离开校舍回到车上,雅史哥放倒了椅背在看漫画杂志。我把没有成果的消息告诉他,他漠不关心地哼了一声,把杂志往后座一扔,发动了引擎。 雅史哥说他肚子饿了,在一间拉面店前停车。我不太觉得肚子饿,但也只能跟着他走进拉面店。店里有很多小苍蝇飞来飞去,端出来的拉面滋味就像只是多加了油的泡面。雅史哥点了两人份的拉面套餐,转眼间就吃光。 吃完面后,他要求我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省略细节,说是在调查以前的好朋友初鹿野之所以不去上学的理由。 「为什么直接问她本人就好的事情,你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他觉得纳闷。「这样拐弯抹角有什么好处?」 「这是很敏感的问题。」我回答。「有些路线即使在地图上看起来是最短的路径,其实却会绕得最远,不是吗?」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换成是我会直接问她。」 「我有同感。」听着我们说话的拉面店老板从吧台后面开口。「女人这种生物不就是爱说话吗?只要我们摆出愿意倾听的态度,她们就会连我们没问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看很难说。」老板的朋友反驳。「每个人应该总会有一、两件事情是绝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吧?」 「我就没有。」拉面店的老板撂话。 「哎呀,是吗?」他朋友狐疑地反问。「我还以为有很多呢。」 离开拉面店后,我们依序去冷清的商店街与海边广场等地。最后找上一群参加完社团活动,在超市的屋顶停车场吃着杯面的男生打听完后,我终于精疲力尽。我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到头来,我未能得到任何有益的情报。虽然早有料到,但别说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我就连认识这种学生的人都找不到。追根究柢来说,整个美渚町里又有多少人是毕业自那间贵族女校呢?像我自己,不就除了初鹿野以外,根本连一个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都不认识。 「结果还是白跑一趟啊。」驾驶座上的雅史哥这么说。 「对不起,今天非常谢谢你。」 「嗯。你可要帮我在绫同学面前美言几句。」 我原以为接着要顺着原路折返,没想到车子在餐饮街放慢速度,正觉得狐疑雅史哥就以不容分说的口气说:「我们找间店坐坐吧。都走了一整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就这么把我带进一间居酒屋。 我在边吃着多线鱼边喝日本酒的雅史哥身旁,吸着汤汁格外浓郁的乔麦面。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居酒屋,本来还担心一个高中生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妥当,但店家似乎看我没有喝酒就没多说话。不过,雅史哥之后是打算怎么回去?他是要把车留在这里?还是在车上过夜?又或者打算光明正大地酒后驾车?不管是哪一种,对共乘的我来说都不是闹着玩的。 过一会儿,雅史哥丢下我,在店里走来走去,和一群状似熟客的人聊得十分开心。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角落的电视,现在播的似乎是灵异节目的特集,说的都是一些每到晚上旧校舍便会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之类司空见惯的故事。 我手肘撑在吧台上打瞌睡时,雅史哥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戴着眼镜,是个感觉颇知性的男性,一手拿着装了高球酒(注4:Highball,由威士忌及通宁水或苏打水混合而成的调酒。)的玻璃杯。 「喂,你可要感谢我。」雅史哥面红耳赤,一副酒醉的模样说:「他说他妹妹就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你好。」戴眼镜的男性对我微笑。「听说你有事情想问参叶国中的毕业生??」 「是,就是这样。」我回答。「只是严格说来,我找的是去年从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 男子的嘴角扬起。 「我妹妹就是去年毕业的。」 我就此和雅史哥道别。他把驾驶座的椅背放到底,说声「我在这里睡一会儿再走」,从车上随便挥了挥手。我跟着戴眼镜的男性——宿村先生——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他家,他进去叫妹妹几分钟后独自回来。 「她好像还没回家。」他显得很过意不去。「我想应该是去林子那里。」 「林子?」我反问。「是去海边的防风林吗?」 「对,我想她应该是去找幽灵。」 幽灵? 不是我听错,宿村先生的确说了「幽灵」,但他接着未针对幽灵多说什么,只是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告诉我,他猜测妹妹在哪里。 我下定决心问:「请问『幽灵』是什么?」宿村先生露出含糊的笑容说:「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她本人。」 沿着田埂走一段路就来到林子的入口。夜晚的森林或林子,不管来几次都无法习惯,夏季的时候更是如此。没有人工照明自是不用说,生长茂盛的枝叶更是连微弱的月光都会遮住,四面八方不停传来不明的窸窣声,让人越听越是不安。要说有个出身自贵族女校的女生独自进到这种林子里,一时间还真令人难以置信。 顺着道路前进就来到一处做为分岔路口的广场,根据宿村先生的说法,他妹妹就在这里。我仔细往黑暗中观看,看到有个娇小的女生坐在利用树干残株加工而成的椅子上。她一动也不动,让我起初还以为她是树干的一部分。 「晚安。」我对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人物打了声招呼。「你哥哥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因为有事情想请教,我在找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 过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回答。「这可真辛苦你。」 「你知道一个叫做初鹿野唯的女生吗?」 「初鹿野唯……」她仿佛要弄清楚读音似地复诵一次。「是,我知道,就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生吧?」 「对,是个左脸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我按捺住几乎跳起来的心情回答。「我想请教有关她的事情……」 她打断我的话。「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人,跟她之间并没有来往,而且不同班,所以我对初鹿野同学完全不了解。只是看了毕业纪念册和大合照,觉得她的胎记很特别,所以才看一下她叫什么名字,其实我从来不曾和她说过话。」 「……这样啊……」 我自认已尽量不在声调中显露出失望,宿村先生的妹妹却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不起。我也很希望能帮你介绍认识她的人,可是我不擅长跟人来往,所以不认识这样的人。」 「不,没关系。」我尽力说得开朗。「别说这些了,我想听你说说幽灵的事。」她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然后怨怼地说:「是我哥哥这么说?」 「是啊。你不就是在这里找幽灵吗?」 「……我也不是真心相信。」她以闹别扭的模样说道。「而且不一定要是幽灵,不管是UFO、ESP还是UMA(注5:分别是不明飞行物体、超感知能力、不明生物。)什么都好。说穿了,我是在等能够找到世界裂痕的那一刻。」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得出一个结论:那些都是指称「超越人智的事物」。 「这位大哥。」她这么称呼我,多半是以为我的年纪比她大。「我明白人称之为『幽灵』的东西,是一种大脑让我们看见的幻觉。可是,管他是错觉还是幻觉,我都不在乎。因为我觉得,只要能够目击到一个这种超脱现实定律的现象,我的世界就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意义。」 然后她沉默一会儿,感觉像在沉思。我的眼睛总算慢慢习惯黑暗,开始看得见她的身影。她是个头发留到及腰的长度,给人的印象有点沉重,像个洋娃娃似的女生。 「……也就是说,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让我看见玩具盒里的玩偶会在深夜站起来聊天,从此以后,这世上所有玩偶具备的意义不都会变得不一样吗?我就是在等这种革命发生。」 后来她谈了二十分钟左右,用各式各样的比喻来说明她寻找幽灵的理由。当她说到类似结论的部分时,忽然像切断电源似地不再说话,最后小声说了句: 「我太多话了。」 说话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不是这么黑,我应该可以清楚看到她满脸通红。 「你说的话很耐人寻味。」我这么说绝不是在讽刺。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我平常找不到人可以聊,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说太多,回去以后可要好好自我反省一番才行。」 「这种心情我很能体会。」 「骗人,你不可能会懂的,因为你看起来朋友很多。」 我苦笑之余,在心中说声「我没说谎」。国小时——主要是面对初鹿野时,我就曾多次犯过这类失误。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假日去到学校后,初鹿野一来找我说话,我就连一些她根本没问的事情都说个不停,事后也一定会垂头丧气,自责地心想我怎么会这么可耻,然后每次都发誓以后要当个沉默寡言的人。 「这位大哥。」即将道别之际,她问我说:「你觉得我见得到幽灵吗?」 「没问题的。」我回头说。「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远比你想得更加充满耐人寻味的现象。也许你在寻找幽灵的过程中,就会遇到比幽灵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谢谢你。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再努力试一下。」 我想她多半是笑了。 「夜深了,回家路上小心。」我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林子。 回家途中,我走在田埂上,看到被杂草掩盖的农业用水道附近有很多朦胧的绿色光点在闪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像萤火虫的光闪烁得这么顺畅,无论是什么样的装饰灯,都没办法这么自然地亮起又熄灭。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淡绿色光点交错飞舞的梦幻光景,怎么样都看不腻。 我忘了跟宿村先生的妹妹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曾经为了找一样东西而每天跑去海边,只是我找的并非幽灵。 起因是一件发生在海中的神奇事件。 当时我七岁,季节是夏天。我和朋友两个人去到海边,一如往常地打着赤脚走在岸边。当时我很喜欢把波浪退去后变得平坦的沙滩给踩实,除非有人阻止,不然我可以一踩就是几个小时。 但我朋友对这种单调的玩法很快就腻了,开始寻求新的刺激而卷起裤管走向大海。看到他走过去,我也没想太多就跟上去。 「要不要试试看可以走到哪里?」他这么说。「不管弄得多湿,看今天这种天气,回去之前就会干了。」 「听起来挺好玩的。」我答应了。 我们把双手提着的凉鞋往沙滩一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进海里。 这一天晴朗得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沙滩干巴巴的,海面有白浪闪闪发光,地平线另一头有着形状宛如《富岳三十六景》的巨浪(注6: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晚年的作品之一,为浮世绘中的「名所绘」,描绘由日本关东各地远眺富士山的景色。其中最有名的「神奈川冲浪襄」是以富士山为远景,描绘滔天巨浪席卷渔船的景象。)的积雨云。 当水面达到胸口的高度,脚步踏起来越来越虚浮。即使脚掌确实踩到海底,每当有波浪袭来,就会觉得脚几乎要被掀翻。如果在这时候回头就不会有事,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大海的可怕,天真地说:「等真的危险再折回去就好。」 那一瞬间来得十分突然。海底突然变深,我脚下被一股力道一绊,当我觉得不妙时已经在劫难逃,身体立刻被拉往大海的方向。我踮着脚尖,想站稳脚步回到岸边,身体却不听使唤,不断被冲往反方向。 当我的嘴碰到水面,立刻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我试着游回岸边,但正要换气时却不小心喝到海水,让我陷入恐慌状态。虽然我知道在海上即将溺水时,应该以后仰姿势飘在海面上等待救援,但实际上一旦溺水,这些知识立刻被抛诸脑后。我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在水中不断挣扎,让状况越来越恶化。 事情就发生在我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忽然间,有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以非常强劲的力道把我拉走。 这当然是恐惧产生的错觉,实际上我多半只是被海藻之类的东西缠住,但当事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我心想肯定是有人要把我拉到海里而全身战栗,但已经没有力气甩开这只手。 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不可思议的是,一旦意识到死亡,恐惧与后悔之类的情绪就渐渐淡去,只剩下深深的灰心。我觉得自己总算切身体会到「铸下大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是谁抓住我的手腕,于是试着回握对方的手,但什么都没握到。不知不觉间,抓住我手腕的手消失了。 紧接着,我的手指头碰到海底。 当我缓缓站起来,发现自己在一处水面连腰部高度都不到的浅滩。我听见海鸥的叫声,朋友从远方叫着我的名字。我置身于平静的夏日当中,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存在。我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看着直到刚才都被人握住的手腕,这时恐惧才慢半拍地涌上心头。我开始心悸,全身发抖,赶紧跑上岸边,躺在干燥的沙滩上等待寒气退去。 后来,我对自己在海里遇到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做出这样的结论—— 那一天,是人鱼救了我。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坐在防波堤上看海。我多半是觉得只要这么做,就能遇到拯救我的人鱼。又或许是我忘不了那一天去到鬼门关前又回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强烈觉得自己活着的感觉。七岁的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日复一日去到海边,但人鱼当然并未出现。结果,我渐渐忘了当初的目的、忘了人鱼,只剩下去海边的习惯。没错,虽然我全都忘了,但我一有空就去海边的契机,就是源自那段找人鱼的日子。 * 翌日,我和千草在站前广场碰面,因为我答应过要陪她练习「美渚夏祭」上的朗读。现在明明是盛夏,出现在相约地点的千草却老老实实地遵守「长期休假外出时必须穿着制服」这条校规。 美渚町里能让人坐下来休息的店与设施很有限,大部分都被放暑假的学生挤满了,我们只好据守在超级市场的休息区。一边角落有些高中男生拿饮料打赌,比腕力比得如火如荼;另一边角落则有两名高中女生吃着冰,针对男朋友太没出息发着牢骚。 我仔细倾听千草那银铃般的嗓音,同时想着下次要去哪里打听。要找个会有很多参叶国中毕业生在的地方才行,第一个列入候补的就是参叶高中。说起来参叶基本上是国、高中一贯的女校,参叶国中的毕业生当中,过半会直接升上参叶高中。只要去那里打听.肯定遇得到认识初鹿野的人。 虽说一开始便去参叶高中打听就好了,但那里实在很远。初鹿野去读参叶国中后,举家搬回外公外婆家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从美渚町搭车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以上。虽然我很希望能在这个镇上解决,但看来没这么顺利。我心想,多半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参叶高中打听。 问题在于,要是我一个人闯进那间贵族女校,恐怕会遭人怀疑。由于有太多人想一睹「参叶女学生」的风采,参叶高中对待校外人士的态度比其他学校来得严苛,听说门前还有警卫常驻。其他高中的男生,肯定是他们最优先提防的对象。 「——后来女儿就和人类与人鱼都断绝所有关系,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海底,不时想起过往就流下眼泪。」千草从剧本上抬起视线。「……剧终。深町同学,你有认真在听吗?」 「嗯,当然。」我为了掩饰自己心不在焉,对她大肆赞美。「我是听得入神了。真被你吓了一跳,我看要你现在就上台也没问题。」 「谢谢你的夸奖。」千草笑得双肩抖动。「可是,请你再多夸奖我几句。」 「这不是说客套话,我觉得你的声音比广播社所有人都好听。」 「总觉得有点飘飘然呢。」 「太好了。」我苦笑。「对了,歌曲不用练吗?」 「我有在练。虽然有在练,但还不能唱给别人听。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在正式表演之前,都不唱给任何人听。」 「为什么?」 千草低下头小声说:「……因为不好意思。」 念完三遍剧本后,我们决定休息一下。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回到桌前一看,有四个头发染成浅色、衣着华丽的男生,在我们隔壁桌大声谈笑。 「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这么一说,千草就点点头说:「好。」 我偷瞄一眼她的表情,千草看着这些人的视线冰冷得骇人。 我感到不安,心想要是她知道我以前也是那种人,不知道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把她现在投向那些人的冰冷眼神转向我身上? 我们结束练习,在河畔的小径散步。我不经意地看向闪闪发光的河川对岸,见到走在山丘上的小朋友们被逆光的夕阳照得像是剪影,还有,铁塔间连起的电线在空中画出变形的五线谱。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荻上。」我停下脚步,以郑重的态度开口。 「有。」千草用力转过身来,对我露出满面笑容。「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说一件有点离题的事情吗?」 「事情?」千草生硬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拨弄着垂到胸部上方的发尾。「嗯,当然可以。」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咦……」千草挺直腰杆,表情变得僵硬。「请求……是吗?」 「当然,等你有空再帮忙就好。」 「我有空。」她还没问日期与时间就先答应我。 「谢谢你。其实,我明天打算去参叶高中,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参叶高中?」千草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呃,我当然愿意奉陪,可是……你去那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于是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同班的初鹿野唯是我国小时代的朋友,她在精神上似乎已濒临崩溃(自杀未遂的事我没说出口),而我不清楚原因,但初鹿野国中时代的同学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我明白了。」千草点点头。「所以你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昨天我在美渚町里到处找,但连一个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都没找到。这样一来,不就只能跑一趟参叶高中吗?」 「其实啊,那倒未必。」 千草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深町同学不必特地跑一趟参叶高中。」她回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眼前这个女生,正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而且,她国三时和初鹿野同学同班。」听她这么一说,想想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反而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先找她问问才对。毕竟,若要问我认识的美渚第一高中的学生里,有谁有着参叶的气质,那除了荻上千草之外别无他人。 「那么,荻上,你知道初鹿野之所以变成那样的理由……」 「是啊,我也许知道。」千草说得事不关己似的。「可是我能不能告诉你,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边用眼角余光窥看我的反应,边明白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想想,初鹿野同学甚至连对血亲都不说,不是吗?她这么坚持地隐瞒这个秘密,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只是,我明知如此却还是认为,搞不好对初鹿野来说,这个秘密成为她沉重的负担。独自承担这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痛苦,会不会就是压迫她精神的最根本原因呢?如果是这样,我就非知道不可。」 「我这么问有点坏心眼。」千草放低声调说。「为什么深町同学非得为了初鹿野同学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我以前也承蒙她帮助过,我想报答她的恩情。」 千草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她抬起头回答。「只是,请你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如果可以,即使在她本人面前也请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千草露出放松了紧张情绪的微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当作是交换条件。」 「请求?」 「内容我还没决定。我会先想好。」 千草显得非常高兴。 路旁田里的向日葵长得很高,在西边阳光的照耀下,在人行道上留下浓浓的影子。向日葵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西边,发黑的头状花序看上去也像是无数的大眼球。 向日葵在生长过程中会一直追逐着太阳,等到开花时就会停止这种举动,等到结出种子则会鞠躬似地往下垂。为了寻求光而没有骨气地动来动去,最后看着自己的脚下腐朽,这种样貌实在颇有寓意——每次看到向日葵时,我都会这么想。 千草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开始说道: 「之前我说得很吊人胃口,但其实我知道的只有一点点。我想不管你去问当时班上的哪个同学都是一样的,她们知道的应该也都跟我差不多。」 我点点头,要她说下去。 「深町同学可能也知道,初鹿野同学的那片胎记,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冒出来的。起初是个只有豆子大的小小胎记,可是这胎记一天比一天大,不到一个月就扩大成现在的大小。初鹿野同学本人对于胎记显得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但她的改变,从很多方面都为周遭的人们带来震撼。有人同情初鹿野同学,觉得她很可怜;也有人嘲笑她,觉得她活该;还有人单纯是为了一种美丽的事物受损而叹息。只是整体而言,我觉得同情她的人占大多数。」 千草说到这里时,稍停了一下。 「我想深町同学多半是怀疑初鹿野同学因为脸上冒出胎记,而让她开始受到女校特有的那种阴险霸凌吧?」 「……不是吗?」 她缓缓摇头。「至少到隔年的七月中旬为止,初鹿野同学都和长出胎记以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在那之前,她太过完美的容貌——虽然不是她自己的责任——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或许是胎记缓和了这种感觉,她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受班上同学喜欢。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初鹿野同学完全没受到霸凌。」 从千草说话的口气,感受得到她是尽可能不要掺杂主观的意见,似乎想尽量从公正的立场,告诉我与初鹿野有关的客观事实。她多半是因为在背地里讲别人的事情而觉得内疚吧。 「好了。」她切入正题。 我心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多么令人心痛,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但肯定是在暑假即将开始前,应该就是在去年的七月中旬吧,初鹿野同学连续请假四天不来上学。等我看到她再度来上学时,就发现初鹿野同学已经不是以前的初鹿野同学了。」 我要说的事情就到这里结束——千草说。 「谁也不知道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她的一切都变了。她不再和朋友说话、不再正眼看别人,过完暑假后,从新学期开始就经常请假不来上学。有好一阵子,各式各样的谣言和猜测满天飞,但结果还是没人得出像样的结论。」千草说完后小小叹了一口气,对不知所措的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对不起,好像反而让你更混乱了……可是,就算你去参叶高中打听,我想多半也只能问到这点消息。」 「不,很够了,谢谢你。」 我仰天无语。别说是掌握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我听完以后反而觉得谜团更深。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两人都默默行走。我有我的事情要想,千草也自顾自地陷入思索。当我的思路终于找到眼前还可以接受的降落地点时,千草开口说:「我家就在这附近……」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飘来海潮的味道,看来我们已经走到离海相当近的地方。 「到这里就够了,今天很谢谢你。」千草对我深深一鞠躬。 「仔细想想,我们还走了真远。」我回顾来时路。「荻上,你一定走累了吧?」 「不会,我喜欢走路。」 「我也喜欢走路。今天很谢谢你,改天见。」 「嗯,这几天再见。」 千草背对我跨出脚步,但随即又停步,转过身来叫了我一声。 「深町同学,今天你对我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情呢。你可注意到了?」 「残忍的事情?」我反问。 千草破颜一笑。「我开玩笑的。再见。」 当时我并未深思她所说的「残忍的事情」,认定那只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玩笑话,很快就忘记了。 如果我处在更冷静、更客观的状态下,多半能轻易理解当中的含意,但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初鹿野,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有人可能对我有好感。所谓「残忍的事情」,很少是人有自觉地做出的事,多半是没有自觉地做出的事。 * 我这天晚上也来到鳟川旅馆。这几天我不再从初鹿野的家门前开始跟踪她,改成直接埋伏在废墟。无论是下着小雨的夜晚,还是无风的闷热夜晚,她的脚步都不曾踏向废墟以外的地方。既然知道这点,我也没必要冒险尾随她。 原本我是想得知她每天晚上溜出家门的目的,借此加深对她的理解,而这个目的早已经达成。说穿了,她就是喜欢在废墟看星星。想从她的行动中得知更多情报也只是白费功夫,我却拖泥带水,每天晚上都忍不住继续跟踪她。 我现在最优先该做的事,是去查出千草所说的「空白的四天」里发生的事。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打听与跟踪这些间接的手段已经不够。毕竟连当时近距离看着初鹿野的千草,也认为这件事是一团无从捉摸的谜。 除了直接询问她本人以外,我已经想不到别的方法。我明明有这样的自觉,却始终未踏出最后一步,这多半是因为我想一直躲起来看着在废墟屋顶看星星的初鹿野。 我很想说是隔天早上,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正午。由于每天跑废墟,我这阵子已经习惯中午起床、早上睡觉的夜行性生活。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在鸦雀无声的家里大声响起的电话铃声,就像假日的国小里响起的钟声一样,有种空洞的感觉。我觉得就算赶不上也不关我的事,悠哉地走下楼梯接起电话。 我听见的不是公共电话中那个女人的嗓音。 『喔,是深町吗?』 是级任导师笠井的嗓音。即使说客套话,那也不是刚睡醒时会觉得好听的嗓音。我大为后悔,心想早知道就别理会电话铃声,在被窝里继续睡觉。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你可以马上来学校一趟吗?』 这天笠井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有种像是退了一步的距离感。说不定有事要找我的不是笠井,而是别人。 「我明白了。」我以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答。虽然想问他找我去学校的理由,但笠井的声调里有种不接受我发问的感觉。「我准备好就马上过去。」 『嗯,那就这样。』 电话挂断后,我冲了个澡换上制服,听着广播吃着煎鲑鱼和海带芽味噌汤当早餐,只拿了非带不可的东西就走出家门。根据天气预报的说法,这一天也是盛夏的天气,刺人的阳光烧烤着皮肤。 美渚第一高中的办公室,似乎连在这种大热天都采取省电方针,没开冷气的室内和室外一样热。教师们都露出憔悴的表情面向办公桌,只有窗边的盆栽活力充沛。 笠井在办公室外等我。不出我所料,他带我去找另一名老师。叫我来学校的是训导主任远藤,他晒得黝黑的高大身躯与和尚头,这种很有特色的外表让学生们替他取了各式各样的外号,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来。远藤不仅是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生气,而且一开口便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听说他曾让每隔几天就会迟到一次的学生跪坐在走廊正中央,还曾以裙子稍微短了点的理由把女生吼到哭。我觉得每所学校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别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笠井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远藤则以看着无机物似的眼神看着我。他迟迟不开口,但万万不能由我主动发言。这类老师最讨厌学生自动自发地思考并发言。 「深町阳介。」 远藤朝桌上的资料看了看,机械式地叫了我的名字。然后他转动椅子面向我,以低沉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说: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遭到态度高压的老师质问。我国中时代有过几十次被叫去教职员办公室的经验,远藤这种近乎威胁的态度,对我而言甚至有些怀念。我从气氛就看出他已经准备对我怒吼,也相信他所需的证据都准备齐全了。 我猜测远藤之所以找我来,多半是为了责怪我非法入侵废墟。多半是有人通报说,有高中生每天晚上都溜进废墟吧。 「我在外面散步。」我决定先这么回答。说谎并不明智,但话说回来,在还不清楚对方掌握多少的阶段,就一五一十地全招出来也很不明智。 「依据青少年保护条例规定,没有监护人同行的青少年,禁止在晚上十一点以后外出,这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想出去散步?」 我很想回答「除了『想散步』以外还能有什么理由」,但仍把这句话吞下去。除了低头沉默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这个问题先不管。」远藤比我预料得更快打破沉默。「接下来才是正题。你知道山脚下有一处废墟吧?」 「老师是指鳟川旅馆吗?」 「没错,那里昨晚发生了火灾。」 瞬间,一股冰冷的感觉窜过背脊,但我想到从初鹿野抵达废墟到离去为止,我全都看在眼里,这才暗自松一口气。远藤所说的事,多半是在我们离开废墟后才发生。 「说是火灾,其实只是冒了点小火。」他说下去。「但只要一个弄不好,也可能发展成森林大火。」' 「也就是说。」我希望赶快把话说完而插嘴。「老师怀疑我是纵火的犯人吗?」远藤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今天早上有人通报,说是在废墟发生小火灾的那段时间,从住家的窗户目击到有个年轻男子在附近,巧的是这个人知道那名年轻男子是深町阳介,所以你就被找来这里……那么,我重新问你一次,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我穷于回答。首先,我绝对要避免说出初鹿野的名字。遭人怀疑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可是,要是我说「自己一个人去废墟看星星」,远藤会相信吗?怎么想都觉得只会加深他的怀疑。 我正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借口可以逃避,远藤用拳头敲着桌子催我回答。「怎么啦?你为什么没有办法解释?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这种时候,谎言必须控制在一个。根据经验,一次说两个以上的谎很容易自掘坟墓。如果我可以说唯一一个谎,这个谎应该要用来隐瞒初鹿野人在现场的事实。 我说:「我昨晚的确……」 但我说到一半时,有人插了话。 「他是跟我去看星星。」 我和远藤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占据半边脸孔的蓝黑色胎记。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线下清楚看到她的胎记。 「我想,纵火应该是我们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初鹿野以一派镇定的表情说下去。「只要针对目击证词和小火灾发生时间的前后关系再详细调查,应该就能明白。」 她胁下抱着一个B4大小的咖啡色信封,解答了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多半是她缺席而没能拿到课题与各式各样的东西,才被笠井找来学校领取。 初鹿野穿制服的模样,笠井应该已很熟悉,看在我眼里却显得极为新鲜。明明只是一件平凡无奇、早已看惯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却被提升到不同的次元,就像优秀的演奏者能让乐器本来的意义跟着改变。 远藤瞪向初鹿野有胎记的那半边脸,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全身,之后又注视着她的胎记。我也用眼角余光窥看她没有胎记的那半边脸,那里依然有着泪痣。那颗痣太小,让我分辨不出是不是真的痣。 「你叫什么名字?」远藤拿起笔,翻开满是皱褶的记事本,仿佛要让人知道掌握主导权的是他。「你是一年级的吧,哪一班的学生?」 「我叫初鹿野唯,和他一样是一年三班。」 远藤握着笔思索一会儿,但似乎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初鹿野」的汉字怎么写,于是妥协地写上片假名。 「所以还有另一个违反条例的学生?」他哼了一声,阖上记事本。「那么,你说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来着?」 「去看星星。」初鹿野毫不畏惧地说。「那一带光害很少,最适合看星星。」 「你喜欢星星?」 「比别的东西要喜欢。」 「昨天晚上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远藤试探地问。 初鹿野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在深夜一点到两点左右看见流星雨,一个小时内大概有三十颗左右的流星。」 「喔?还有呢?」 「我想,流星雨大概不是只有一波,因为有两、三个辐射点(注7:辐射点是流星雨在天空中的发源处,对行星上的观测者而言,流星看起来似乎都来自该处。)。」 「不是大概,那是水瓶座的δ(Delta)、ι(Iota)流星雨,还有魔羯座的α(Alpha)流星雨。」远藤说得轻描淡写。「说得再精确一点,δ和ι分别还分成北支和南支,缩写分别是NDA、SDA、NIA、SIA,因为彼此的辐射点很接近,所以很难区别,但基本上是不同波的流星雨。不过大部分都是SDA就是了。」远藤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些知识。「既然喜欢星星,至少该记住这点知识。」 我忍不住交互看着他们两人的脸。尽管两人都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先前两人之间充满敌意的火花已经平息。 「看样子你们说是去看星星,倒不是说谎。」 远藤说完这句话,仿佛就对我们失去兴趣似地转回去面向办公桌,并挥挥手赶我们离开,看来深夜外出的事他也不追究了。我和初鹿野一起一头雾水地走出办公室,临走时,还听到远藤从我们身后说:「英仙座流星雨就快到了,可别错过啦。」 流星雨。 原来昨晚初鹿野会从椅子下来躺好,是有这种原因。 但我连一颗流星都没注意到,因为那里有着比星空更值得看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谢。 「你帮了我大忙。」 初鹿野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往前走。换成是平常,我在这个时候就会退缩,但她刚刚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事实推了我一把。 「原来你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啦,那你为什么都不说?」 初鹿野停下脚步,有话想说似地张开□,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再度跨出脚步。 「跟踪你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也难怪你会生气。可是,因为有过公园那件事,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会不会又动起不好的念头。」 与其说这种像在辩解的借口,还不如老实说「我喜欢你的歌声,想再听一次,所以一直跟踪你」来得好。但我只顾着解开误会、表达诚意,反而把真正想跟她说的事情搁置在后。 如果可以,我很想把自己脸上胎记消失的理由解释给她听——我从国小四年级那时候就强烈受到你吸引,并且一直觉得只要脸上没有胎记,也许你会愿意正眼看我。结果有一天,有个神秘女子打电话来,向我提出一场类似《人鱼公主》的赌局。胎记消失固然很好,但我如果无法和你两情相悦,就会化为泡沫消失…… 真是够了,哪有人会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即使真能让她相信,换个角度来看,也难保她不会解释为我是以自己的性命要胁,逼她对我有好感。从她的角度来看,我那么说就和「要是你不爱我,我就会死掉」是同等意思。我不想做出这种像是拿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求爱的事情,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走在初鹿野身边。 初鹿野转头看了我一眼,深深叹一口气,像是比耐性比输了似的,总算开口: 「……我知道阳介同学是真心为我着想。」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花很多时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也闭嘴不说话,耐着性子等她再度开口。 「所以我也……打算尽可能用最诚恳的方式,把我真正的心意告诉你。」 她从正面看着我说: 「不要再管我了,你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 初鹿野转身背对我要跑走,我想也不想就先抓住她的手,拉住她问出保留到最后的问题。 「我跟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问了你国中时代的事。」 看得出初鹿野的瞳孔扩大。我们的脸就是靠得这么近。 「去年夏天,在那空白的四天里,你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本来我应该慢慢解开她的心结,先除去所有障碍才慎重地问起。在这个阶段就劈头踏入核心,不但有可能得不到回答,还有着加重她警戒心的危险。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选择手段。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确实已撼动了她,那么,除了趁还能谈话的时候问个清楚以外,我别无他法。 她果然被这个问题逼得首次露出明显的情绪。 只可惜是以最糟糕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在两、三次强忍似地眨眼后,溢出的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紧接着眼泪宛如溃堤般接连流出。初鹿野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哭泣的脸,转身背对我,用手掌连连擦拭脸颊。看起来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看到她这模样,让我满心都是罪恶感,觉得自己沦为一个邪恶无比的人。 无论我怎么挣扎,也许到头来都只会伤害到她——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初鹿野逃避似地跑走,我并未追上。初鹿野察觉到我是由衷喜欢她。她为了防止我背黑锅而为我说谎,这让我确信我所爱的初鹿野至今仍然活在她心中。她尽力正视我,诚恳对待我,但还是拒绝我。 这么一来,我还能做什么? 如果这时候我再冷静一点,也许就不会忽略初鹿野的泪痣微微糊掉;也许就会注意到她用手掌擦拭眼泪后,用水性笔画出来的痣消失了。 但我就是没注意到。我无法直视她哭泣的脸,觉得要是正视她的脸达到五秒以上多半会发疯。我动摇得太严重,早就把泪痣的事情忘在脑后。 结果是笠井先叫了呆站在走廊上的我。他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我之后只微微对我招手,叫了我一声「深町」又回到办公室里。 我以空洞的表情站到他的办公桌前,笠井说: 「首先,我有一件事得先跟你道歉。我查过你和初鹿野在国小时代的关系了。」 笠井对我低头。 「看样子你说得没错,你们两个以前真的是好朋友,我不该怀疑你。」 「哪里。」我不太感兴趣地摇摇头回答:「换成是我站在笠井老师的立场,应该也一样会感到怀疑吧。」 笠井从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收回口袋里,然后噘起嘴长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深深靠在椅背上。 「这三周来,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我心想你一定会露出马脚,所以不厌其烦地等你显露出本性,但我得出的结论是,至少现在的深町不是那种会遭人深深怨恨的人……那么,问题来了,这就让我更加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初鹿野会说不想来有你在的学校上学?而且,假使她是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为什么刚才又会特地插进你和远藤老师之间帮你说话?真要说起来,为什么参叶国中出身的初鹿野会来念这间高中?有太多地方让人想不通了。」 看来他不是要在我身上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也就只回以赞同的点头。 「话说回来,如今就算解开这些谜题也晚了。深町,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错在你身上。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已经确定的事实,我会等放完暑假再告诉大家,现在就早一步告诉你。」 「老师是指什么?」 「初鹿野说要从美渚第一高中退学。」 笠井在叹气声中说出这句话。 根据笠井的说法,今天初鹿野之所以会来教职员办公室,是为了办理退学手续。听说在我来之前不久,她的母亲都还在办公室里。最后的谘询已经谈完,正准备道别时,我就出现在办公室。笠井为了带我去见远藤而离席,初鹿野则坐在原处等笠井回来。等笠井办完事回来,她正要走出办公室,就目击到我被远藤审问的情形,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来救我。 我对笠井道谢,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内游荡良久才离开学校。太阳刚沉入地平线后的深蓝色天空下,万物都褪为蓝色。初鹿野哭泣的表情一再从我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每次都渐渐地却又扎实地磨耗掉我的精神。 我越想追上去,越觉得她离得更远,而且,事实上她也真的试图远走高飞。虽然不确定她要去哪里,但总之是要去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 我开始想像,不知道化为泡沫消失会是什么感觉。大概不会痛吧?就只是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不确定,渐渐融入波浪当中。我觉得就一个恋情破碎、在失意的深渊中渐渐心死的人所要走上的末路而言,这种死法实在是适切得不得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是已能切身想像自己的死亡。等我能够切身想像时,已是在半个月后,亲眼目睹有人实际化为泡沫消失。 * 我没有心情直接回家,直接走过家门前,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有人的方向。我穿过两旁店家都拉下铁卷门的街道,在一条长而缓、有着好几间居酒屋和小酒吧比邻而立的坡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结果却和意料之外的人物重逢。 我看着以红光照亮店头的红灯笼与颜色花俏的招牌,感觉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周围没有人影。我往四面八方查看,但找不到出声的人。正当我心想是自己听错店里的声音时,又听到更清楚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一声。 我抬起头,和一个从居酒屋二楼阳台低头看着我的人四目相交。桧原说「你在那边等着」然后回到室内,几秒钟后,二楼的灯光熄灭。我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坐下,等他下楼。 桧原裕也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分成求职组和升学组,打了一场四对三的架,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跟我一样是升学组的。 桧原就读的美渚南高中,评价比我读的美渚第一高中要差一些,而他之所以考这间学校,完全是因为他对升学去处一点都不执着。桧原有着远非我所能相比的优秀头脑,他之所以不来念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他只想去徒步就能通学的高中。 也许我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桧原是个很奇妙的人。他考试的成绩基本上都在平均分数以下,但有时候会故意示威似地考出所有科目都达到总分九成左右的分数,让人吓一跳。不用说也知道他每次这样做时,就会有人怀疑他作弊,但到了二年级后半,老师们也都渐渐肯定他的潜力有多么惊人。老师们异口同声地说,桧原真是可惜了,如果他认真念书,轻轻松松就能考进校内前十名。 桧原对提升在校成绩与夸耀学力没有兴趣,我曾有一次听他本人说起他偶尔会拿出真本事的理由。 「我是想让大家尝到没天理的滋味。」他以响亮的低音这么说。「我希望他们痛切感受到他们花一个月学习的东西,有人三天就学得会。」 「你是想启蒙大家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假设有个地方,有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美女,并有着中等程度的头脑。这个女人有一天遇到一位她根本没得比的完美美女,让她受到莫大的震撼,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打破。那么,接下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让美女吃毒苹果。」 「笨蛋。」他扑哧一笑。「想也知道是会开始培养容貌以外的东西,毕竟她已经痛切感受到,这世上有着她正面对决绝对赢不了的对手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启蒙这间学校的学生。」 他就是个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的人。 如果用消去法来说,我国中时代最亲近的朋友应该是桧原。无论是我或桧原,都无意打进那些健全的家伙组成的圈子里,但又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些坏学生的圈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不管待在哪里都觉得格格不入,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让我们两人一起行动的机会自然而然地增加。 我对你别无所求,你也不要对我有所冀求——这就是我们两人间的默契。说穿了,我们是为了度过充满无聊与不合理的国中生活而组成同盟,彼此都只把对方当成「好用的朋友」这点反而可喜。 「久等啦。」我听见桧原的声音,然后看见他沿着户外的老旧铁骨楼梯走下来。他穿着刷白的T恤、牛仔短裤与黑色沙滩鞋,打扮十分轻便。我们一靠近,他就戏谑地用拳头往我胸口轻轻一敲,「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普普通通。」我抓住他的拳头推回去。 「你的脸是怎么啦?胎记跑去哪里?动了手术吗?」 「自然消失的,就像婴儿的蒙古斑会随着成长消失一样。」 他双手抱胸,扭转着脖子。「真可惜,我倒觉得你以前那样比较好。该怎么说?你的胎记有种狠劲。」 「谢谢你。可是,要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根本不需要狠劲。」 「你?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桧原露出怀疑的眼神问道。 「对,平凡的高中生活。四月以后,我不曾打过人也不曾被人打过,不在体育馆的仓库喝酒也不在逃生梯抽烟。我过着没有任何过与不及、很平静的高中生活。」 当然,这种「平凡」是把有关赌局的种种都剔除在外才得以成立,但即使我跟桧原细细解释清楚也不是办法,他顶多只觉得我在开一个很费心思的玩笑。 「真没想到深町阳介竟然会平凡地歌咏高中生活。」桧原说得一副佩服的样子。「桧原你呢?还是老样子吗?」 「该怎么说呢?」他面露难色。「我有个东西要让你看,这也可以顺便让我说明清楚。既然你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游荡,应该不会没空吧?」 桧原不等我回答就跨出脚步,我也没怎么多想就跟上去。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被很高的围墙围住的公寓大楼的停车场。他假装成只是要抄捷径而穿过停车场,令我完全放松戒心。尽管听见停车场角落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学生深夜在外聚集,在这个镇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光景,所以我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当我察觉到那些人是谁时,已经太迟了。 桧原从我背后推了一把,把我推到他们身前。 蹲着讲话的四个人一起看向我,露出怀有恶意的笑容。 「这些家伙很缠人,一直要我想办法带你来。」桧原说着,哈哈大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可省了我不少功夫。」 我搔了搔后颈,试图想起这几个已经很久没见的家伙叫什么。没错……从左到右依序是乾、乃木山、三岳、春江,就是在毕业典礼后和我大打一场的求职组四人。 我知道他们对那天那场架怀恨在心,春天前后还不时会打电话找我,或是在我家门前堵我,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病房,也就没撞见他们。我原以为过了四个月的现在,他们的怒气也该消了,但看来我太小看他们的执着有多深。 如果他们跟我有仇,应该也跟同样是升学组的桧原有仇,但这次桧原似乎站在他们那一边。多半是他们跟他说,只要他出卖我就会放他一马。桧原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出卖起自己人一点都不会犹豫。与其说他自私,不如说他纯粹就是无情。 「上次见面是毕业典礼的时候吗?」个子最高的乃木山说。「听说你直到最近都在住院?」 「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跟你们分开后出了意外,害我的春假延得很长。」 乃木山一笑,其他三人也跟着笑了。我心想,这四个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多半到现在还是没变。看来他们和国中时代一样,乃木山的地位远比其他三人要高。 「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吧?」乃木山问。 「谁知道呢?我们六个人一起喝酒叙旧吗?」 乃木山又笑了,其他三人也陪笑。桧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大笑,似乎无意站在我这边。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看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乃木山从一名跟班手上接过金属球棒,试挥了几次以后逼近我,挺出下巴说: 「春假延长你一定很高兴吧?我听说你住院也替你感到高兴,毕竟朋友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嘛……然后,我想说不只是春假,干脆帮你把暑假也延长好了。」 乃木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么说,其余三人哈哈大笑。 我重新整理一遍状况:眼前是一对四,看桧原的心情也可能变成一对五,其中一个人还拿着金属球棒,无论我怎么想,自己都没有胜算。别管面子问题,拔腿就跑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们已经慢慢逼近,把我逼到停车场的角落。 我心想,看来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尽我所能地抵抗看看,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事情就发生在我刚想到这里的时候。 「深町同学?」 由于这群人挡在眼前,我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乃木山慢慢转过身去。 我背上窜过一阵寒意。 穿着制服的千草,露出不安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这么晚了千草还在外头?我仔细一想,想到千草说过今天是要开「美渚夏祭」筹备会议的日子。 怎么会这么不巧? 「原来如此。」乃木山仿佛独自想通了似地这么说。他的眼睛很利,似乎瞬间就理解我和千草的关系。 乃木山转回来面向我,整张脸笑歪了,看似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非常期待。 状况改变了。我已没有时间犹豫,既然要行动,只是早一秒也好。对方尚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在他因千草出现而分心的当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这般良机。 「喂,把她也带过来。」乃木山对其他三人下令时,我在这时转守为攻。我看准乃木山再度面向我的瞬间,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他仰卧着倒地后,我用力踩他的手腕,从他放松的手上抢走球棒,并反手握住,用球棒的尖端朝乃木山的心窝用力一顶。乃木山原是双手按着鼻子痛得不断挣扎,这下子应该再也无法动弹。 听到乃木山的闷哼声,正要走向千草的其余三人总算察觉到身后发生异状。他们赶紧要扑向我,但我举起球棒牵制他们,紧接着再度用力朝乃木山的小腿挥下去,乃木山发出悲痛的叫声。虽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乃木山,但在这种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有个定论,就是要针对集团的头头彻底打垮他,在头头与成员之间制造出状况上的落差,将其余人塑造成冷眼旁观的人,而要营造这个效果就不能手下留情。 我忽然抬起头,看到千草失去表情似地呆呆站在原地不动。我对她说:「你在干嘛?赶快离开!」她连连点头,但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说不定她是想动也动弹不得。 做为最后的表演,我朝乃木山的侧腹部踢了一脚后,把球棒扔到狼狈得无法动弹的三人面前。球棒在柏油路面上碰撞出很大的声响,我确定没有人去捡后当场蹲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今天已经打成这样了,可不可以请你们放过我?」 我挤出看似卑躬屈膝却又令他们觉得我似乎胸有成竹的笑容。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如果剩下三人一起扑上来,我就无计可施。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看我不顺眼,就拿那根球棒打我到消气为止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 那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朝缩在地上呻吟的乃木山看了一眼。其中两人合力扶起他后,瞪了我一眼就默默离开。 最后只剩下桧原。 「那么,你要怎么办?」我搔了搔后颈问他。 「也没怎么办。」桧原耸了耸肩。「我只是被他们要求把你叫来。话说回来,刚刚那几下真精彩,你还是一样那么果决。」 说完,桧原朝千草瞥了一眼。千草维持刚才叫我的姿势僵在原地,桧原走向她,轻声说:「不好意思,把你扯进奇怪的事情里。」然后就往和乃木山他们不同的方向离开。我心想那三人之所以会很干脆地撤退,也许是因为无法完全忽略桧原出手帮我的可能性。 等他们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我才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闭上眼睛。我是运气好,事态发展完全如我所想只能说是奇迹,要是还有下次,相信一定没有这么顺利。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千草低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中并未蕴含任何感情,与其说是在看我,不如说是把我当透明人,看着我背后围墙的纹路。 「刚才那几位是?」她问。 「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我回答得毫无虚假。 「国中时代……是吗?说到这个,我没问过深町同学毕业自哪所国中呢。」 「就如你所想像。」 不可思议的是,我在笑,那是一种干涩的笑。 指骨上还残留着揍了乃木山一拳的感觉。我频频把手掌张开又握起,想挥开那种感觉,但源自手上麻痹感的浑浊激昂感觉迟迟不消退。 「美渚南国中就如传言所说,是一间学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学校,就像我还有刚才那些家伙一样。」 千草短暂地思索一会儿。「我听说那间国中的学生不时会聚集在镇外的废墟喧哗,深町同学也认识那些人吗?」 「岂止认识,我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啊?」她说这话的模样倒未显得特别惊讶。「原来深町同学曾经是个坏人。」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扬起嘴角。「你都问完了吗?」 「是啊。」她点点头。 我心想,这下连千草也讨厌我了吧。想推托是办不到的,即使先前那些行为是为了保护她而做,到头来那终究是野蛮的暴力行为。 但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状况也是我所期望的。我对荻上千草这个女生怀抱着一种自然的好感,而千草看起来对我也有同种类的好感。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觉得迟早必须让她讨厌我。 八月三十一日——仔细想想,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如果我无法在这天之前打动初鹿野的心,就会化为泡沫消失。我这个朋友突然消失无踪,相信一定会让千草十分难过。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越深,她到时面临的痛楚就会越强烈。 那么,只要在离别来临之前让她讨厌我就好。只要设法让千草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受不了我,即使那一天来临、我化为泡沫消失,她也不会伤得太重。或许她会心想「早知道我就对他好一点」,但应该能避免造成致命伤。 我一直认为,迟早有一天得想个方法让她失望。所以换个角度来想,也可以说多亏乃木山他们,让我省下不少功夫。我得以用再明了不过的方式,把自己的污点表现给她看。我得以亲身证实深町阳介是个会和一群不像样的家伙来往,一出事就不惜动用暴力的人。相信千草一定对我轻蔑到了极点。这样就好。 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先把一口烟蓄积在肺里良久,然后才慢慢呼出来。 千草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一直凝视我这一连串的举止。 等香烟有两公分左右化为灰烬后,她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决定『请求』的内容。」 我眨了眨眼。「对啊,我们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 ——我错看你了,请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请求。 「深町同学。」 千草的表情一松。 「请你带坏我。」 这是发生在七月三十一日晚上的事情。 香烟从我的嘴上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激出小小的火花。 第一卷 第6章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美渚第一高中指定八月一日为全校返校日。学生必须在上午九点以前返校,有一段比平常长一些的级任导师通知事项时间,然后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十点起则要在体育馆听校长讲话,结束后一回到教室就要开始进行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最重要的事项——校庆的相关讨论。从各班要举办的节目、进行分组(有需要的话),到下次集合的日期与时间等等,全都必须在这一天之内决定,因而有些班级甚至会讨论到最终离校时间的傍晚七点半为止。 意外的是,校长讲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当我们从蕴含全校学生的体温而闷热不已的体育馆回到教室,期待接着要开始进行校庆准备的第一阶段讨论时,我探出上半身对隔壁的千草说: 「好像会讨论很久,我们开溜吧。」 千草眨了几次眼后,笑咪咪地说: 「十分钟后,校门旁边见。」 千草在我耳边这么说,迅速收起东西,以非常不着痕迹的动作溜出教室。由于她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但她的态度极为自然,目击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释来说服自己。 只有坐在我前面的永泂产生疑问。「荻上是身体不舒服吗?竟然会早退。」 「也许吧。」我一脸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说不定只是跷课。」 「怎么可能?」永泂挑起一边眉毛笑了笑。「全班离这个字眼最远的就是荻上。」 「说得也是。」 我对永泂表示赞同,抓起书包站起来。 「喂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体不舒服嘛。」 我挡开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为了不被老师撞见,我经由与通向体育馆的走廊相连的楼梯下楼,把室内鞋塞进鞋箱,一手提着室外鞋,走不用从教职员办公室前面经过的迂回路线来到校舍外头。 千草明明先离开教室,却比我晚到校门。看见她一认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来的模样,让我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对劲感觉,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我迟到了。」千草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并肩跨出脚步。由于校舍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带也能够微微听见从窗户泄出的鼓噪声与笑声。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学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数里,跷了就赢了。」 「深町同学真是个坏人。」千草一脸看似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谁知道?我还在想。」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两个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们看到公车等候处就走了进去。这个有屋顶的老旧候车处,正适合用来边躲太阳边想事情。由于一、两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我们也不会被误以为是要搭车的乘客而造成司机的困扰。镀锌波纹铁皮制的墙壁上有很多破洞,到处都贴着二手车收购业者与小额信用贷款的传单,还有马口铁制的招牌,贴得整面墙仿佛成了一幅镶嵌画。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双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虽说比平常要短,但顶多只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这种长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里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制服可说是一板一眼、绝不马虎的千草这么穿,就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过膝盖这个部位的美丑,只做出粗或细之类的概略分类,但在看到千草膝盖的瞬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想法。膝盖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是个人差异极端明显的身体部位之一。区区几公厘的差别就会给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个纤细且表现力强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盖在我过去所看过的膝盖当中,有着最理想的形状。她的膝盖没有一丝皱纹,描绘出优雅的曲线,让我想到烧制得极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为了『让爸妈失望』的行动一环吗?」我看着她的膝盖问道。 「啊,原来你发现啦?」千草像要隔开我视线似地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就是这样,我故意弄短的,但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感觉好新鲜。」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千草按住书包,像鸽子喝水似地连连低头道歉。 「你的脚这么漂亮,应该要多点自信。」 「会吗……谢谢你的夸奖。」 千草仍然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道谢,始终不移开放在膝上的书包。 「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极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们攻击的那一晚,桧原离开后,千草对我说「请你带坏我」。我原本以为她要跟我绝交,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从嘴上掉落的香烟踩熄,在脑海中重复一次她的话。 ——请你带坏我? 「对不起,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吧?」千草撇开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脸颊。「我照顺序解释。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了解……」 于是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说到在她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去上面试技巧的讲座,结果促使她发现,原来她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这个人,不由得惊愕不已。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只是听爸妈的话度日,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一次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说穿了,我是个空壳子。」千草的声调像在念已经写好的文章。「虽然我从来不曾失败,但也从来不曾成功。虽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当然,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形,只是程度不一。可是在众人之中,我的平庸极为突出。每当朋友们说起过去的经验,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指责,似乎有人指责我说:『你从各方面来说都缺乏人生经验,只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来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痛苦,语尾微微沙哑。 「我身边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内涵的人。我以前就读的参叶国中,简直是一间搜集了过着无趣人生的少女之标本的学校。学生们都是些这样的人,对于走在事先铺设好的轨道上从未抱持任何疑问,只是决定要坐在第几车厢的哪个位子上,就误以为自己做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觉得自己是颇有个性的人。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她们暗中有了协定,彼此间强硬地形塑出一种『我们很有个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担心她说了这么多,我会不会觉得无聊,频频窥看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要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变升学的志愿学校。我觉得只要去到别间学校,也许会有些改变。双亲当然反对,但我扯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说动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妈的意思,满心雀跃地觉得自己总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头来,即使我进到美渚第一高中,我这个人最根本的部分还是没变,只是从一个随处可见的开朗女生,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文静女生。」 千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深町同学,我想跳出这个框架。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胜过别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让人皱眉的事、做些会被老师责骂的事、做些会让爸妈失望的事,来逃脱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脏的颜色都行,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变成更纯粹的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她这番话多得是反驳的余地,毕竟我从不曾觉得千草是个平凡的人,她比别人优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举得出来。何况真正有个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那么一小撮,而且找我这个比她更平庸的人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是错得离谱。 但我吞下这几句已经冲到喉头的话。那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千草彻底思量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不是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论评断的问题。既然千草说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使她是错的,经过彻底思量后才犯下的错误,仍有着媲美正确答案的价值。 「好,我帮你。」我答应了。「可是,要我带坏你,具体来说要做什么才好?」 隔一会儿后,千草说: 「明天——只有那么一天也没关系,可以请你把我当成你国中时代的朋友看待吗?我想体验看看深町同学以前和朋友们度过的那种不健全的日子。」 我心想,这点程度应该没什么关系。说老实话,我根本不希望千草跳脱框架,而且担心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越多,离别时会越难过。但如果只有一天,应该差不了多少,以后多得是机会可以平反。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陪她玩玩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说的「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就是这件事。 「你想到什么主意了吗?」千草把放在膝上的书包轻轻挪到一旁,对我问道。 我摇摇头。「临时想做坏事反而想不到。」 「我们先限定一下状况吧。」千草迅速竖起食指。「深町同学在国中时代,曾经和朋友擅自溜出学校吗?」 「多得数不清。」 「其中有没有哪一天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溯记亿。 「啊啊……对了,我国二的夏天时曾经装病,第五节课就早退。我和朋友挑了不同时间各自早退,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在学校外面碰头。」 千草立刻追问下去。「请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 「记得我避开旁人耳目,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然后在桧原的房间里喝酒。啊,桧原就是昨天晚上唯一对你道歉的那个男生。他家是开居酒屋的,所以有很多酒可以喝。记得当时我们连酒该怎么喝都不太懂,也不考虑步调就一直喝,两个人都转眼间就喝醉,还轮流在厕所呕吐。」 「好好喔,听起来好开心。」 千草莞尔地眯起眼睛,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们就来做这件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说,来我家喝酒。」 「你是说真的吗?」 「是。不用担心,我想我家应该有很多酒可以喝。」 千草站起来,轻飘飘地跳到候车区外的太阳下,转身对我小小招了招手。 「我们走吧,深町同学。」 走下一条长而弯曲的坡道后,海潮的气味渐渐变浓。千草家位于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里。 昨天送她回家时我也想过,她家就是典型小有财富的人家。砖造风格的建筑、整理得工整的草皮、洗得光亮的高级车、各种工具齐备的车库、摆放很多有品味小东西的玄关,尽管每一样都超出平均分数,但由于花费的金额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反而清楚突显出房子的主人有所妥协。这里就是这样一栋房子。当然如果拿来跟我家相比,他们家肯定是相当有钱。 我在千草的带领下从后门进到她家。这栋房子盖在斜坡上,一楼和二楼都有玄关,面向宽广道路的二楼玄关被当成正门使用,面向狭窄人行道的一楼后方玄关则似乎很少使用。若要不被千草的家人发现而溜进她家,这样的房屋构造可说是再合适不过。 走廊上没开灯,我小心不要碰撞出声响,跟随千草的背影在走廊上前进。看来一楼与二楼的配置颠倒并不只有在玄关这个部分,像客厅和厨房等等都在二楼,寝室与小孩的房间则似乎在一楼。虽然就只是这样,却让我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 进到千草的房间、关上门锁好后,我深深叹一口气。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很舒适。她说「请坐」,于是我在咖啡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包括桌椅在内,整个房间的摆饰都以深咖啡色的家具统一。以十六岁女生的房间来说,也许太沉稳了点。还是说最近女生的房间都是这样? 「我偷偷带了男生进家门。」千草说。「要是爸妈知道,事情就严重了。」 「我会祈祷事情不要弄成这样。」 「而且我带进家里的男生,还是曾经是坏人的深町同学呢。」 「我姑且先问问,要是被发现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只是会变得非常尴尬。我想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一定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才好吧。这种情形也不坏。」 「也是啦,对于一切都太过和谐的家庭来说,也许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点混乱。」 「是的,所以深町同学什么都不用担心。」 千草打开小柜子的门,拿出两个纯白的小酒杯,又从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水蓝色的三合瓶(注8:即容量为三合的瓶子,一合为一百八十毫升。)。画着人鱼图案的瓶身标签上,以毫无特色的字迹写着「人鱼之泪」,那是美渚町居民无人不晓的地方特产酒。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常常收到别人送的酒,但家里谁都不喝酒,所以越堆越多。厨房里还有六瓶一样的酒,想喝的话请自便。」 「谢谢,不过我就别喝那么多了。」 我们互相在对方的小酒杯里倒酒,然后不约而同地在咖啡桌前跪坐好,小声干杯。千草一口气把整杯酒喝下去,皱起眉头说「滋味好怪」,接着又从瓶子里倒了第二杯。 「瓶子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滋味应该更清澈一点。」 「是啊,意外地辣口。」我也喝干第一杯,斟好第二杯。「那么,沾染未成年饮酒的恶习感觉怎么样?」 千草正要端到嘴边的小酒杯在胸前停下,她静静地微笑说: 「非常兴奋。」 「太好了。」 「……啊,对了,请你等我一下。」 千草说完再度拉开小柜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咖啡桌上。 「请你当烟灰缸用。你不是有在抽烟吗?」 「谢谢,可是我不是抽得那么频繁。而且要是在这里抽,房间会沾上烟味……」 「请你抽烟,我也想抽抽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香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千草。 「若叶。」千草念出烟盒上的字。 「是三流货色,难抽但是便宜。」 我把打火机的火送到千草面前,她战战兢兢地叼着滤嘴,把香烟前端往火凑。我指挥她说「吸气」,香烟的纸卷微微发出红光。 千草吸进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呛到了。她眼眶含泪地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怨怼地瞪着夹在手指上的烟。然后她吸了第二口,这次没被呛到,慢慢地把烟吐出来。我也把自己的烟点着,两人默默抽着烟。 「我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 千草边学我用香烟敲敲瓶口边缘甩掉烟灰,边这么说。 「你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你身上会有的气味,原来是这个啊。」 「我身上的烟味那么重吗?」我不由得嗅了嗅衬衫的衣领。 千草嘻嘻一笑。「不会,气味真的很淡,一般人不会发现。」 我们抽完烟后,再度将酒倒进小酒杯里。 「你其实不必勉强自己喝很多。」看到千草立刻把第三杯喝光,我这么说。 「可是,既然都要喝,不就会想喝醉一次试试看吗?」 千草说着,斟好第四杯。 油蝉在纱窗外鸣叫。由于室外很明亮,房内就相对的令人觉得昏暗。这是个典型令人感到慵懒的八月夏日午后,我们边天南地北聊着边一直喝酒。 千草看似文静,酒量却很强,我跟着她的步调一起喝酒,却早她一步开始觉得意识变得模糊。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想睡觉吗?」 也许是受到酒精的影响,千草心情非常好地对我这么问。她明明应该是坐在我对面,不知不觉间却来到我身旁。但也说不定挪动位子的人是我,我对时间先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我好像有点醉了。」我说。 「我可能也是一样,总觉得好开心。」千草眯起眼睛,说话有点咬字不清。「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人喝醉酒以后通常会怎么样?」 「每个人不同,有人会变得极端不一样,也有人完全不变。有人会爱笑,有人会爱哭。这就是所谓的酒品吧?有人会突然开始训话,也有人会温和得像是变成另一个人。有人会睡得很甜,有人会变得很爱找碴,也有人会爱乱摸别人……」 「那我就是这种。」 我尚未反问她是什么意思,千草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朝我的肩膀倒过来。 「你这是?」我掩饰着动摇问她。 「这就是我的酒品。」她以未能完全舍弃难为情的声调回答。「我喝醉了便会想乱摸别人。」 「我说啊,荻上,酒品这种东西不是自己决定的。」 「不用担心,事后我会跟你道歉。」 我被她用这种听不太懂的逻辑辩倒,为了掩饰微微上升的体温又点了一根烟。 「深町同学,你是那种喝醉了也不会变的人吗?」千草问。 「不知道。我以前顶多只会喝太多而呕吐,但都不曾好好喝醉过。」 「你想哭、想生气都可以喔!就算你乱摸我,我也不会在意……啊,要是对我训话就有点讨厌呢。」 「荻上好像是喝醉了话就会变多。」 我用这种说法把她的改变当成玩笑,千草不满地用头往我肩膀磨蹭。 没过多久,眼睑越来越沉重。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看样子我是属于喝醉了就会想睡觉的类型,就这么被吸进午后的瞌睡当中。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房间里变得相当昏暗。小酒杯里的酒干了,发出冲鼻的气味。 脸颊有种碰到粗糙东西的触感,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在千草的房间睡着了,赶紧跳起来,就听到耳边有人小小叫了「哇」一声。 「早、早安。」千草露出生硬的笑容。 经过四、五次思考后,我总算理解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看样子我是拿千草的大腿当枕头睡着了。 「原来我睡着啦?」我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尴尬,揉着眼睛这么说。「其实你大可以叫醒我。」 千草微微清了清嗓子说:「……话说在前头,是深町同学倒到我膝盖上的喔。」 「我吗?」我试着回想自己睡着时的状况,但记忆有些空白,到了某一段便中断。「不好意思。你的脚会不会麻?」 「不要紧。深町同学的酒量很差呢。」千草看我慌了手脚,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荻上的酒量太好。」 我抬头看看时钟,时针指着傍晚七点半。 千草的视线仍然盯着咖啡桌上的小酒瓶。「深町同学,那个……刚才很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我们互相低头道歉后,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我为了填补沉默想要点烟,但又在即将点燃时打消主意,把烟收进口袋里。 「差不多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这主意真不错,就这么办吧。」 千草露出一脸得救似的表情同意。 夜晚的住宅区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气味。鱼、酱菜、味噌汤、马铃薯炖肉等各种晚餐菜肴的气味,以及从浴室窗户流泻出来的香皂气味,各种气味接二连三乘着夜风飘来,刺激我的鼻腔, 千草走在我身旁,脚步有点虚浮。虽然不到踉跄的程度,但重心会左右摇摆。 「该不会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一直在喝吧?」我问。 「谁叫深町同学都不醒。」 「我不是怪你,是佩服你。」 「这样啊?要是想睡了,请你尽管说喔,酒量很差的深町同学。」 千草说得十分得意。 「好,夜晚终于到了,是坏人表现的时间。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你不要太期待,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自然而然走向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觉中走上通往常去的商店街的那条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朝同一个方向的人格外地多。每次有人追过我们,就飘来一阵止汗剂或防蚊液的味道。 「是有什么庆典吗?」千草说。 「也许是站前商店街的夏日祭典。这么说来,印象中每年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的。」 「难得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目前我也想不到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们顺着人潮前往会场。平常商店街没有什么人,到了夜晚就令人心里发毛,但这一天却被多达数十个甚至数百个红灯笼点缀得光鲜亮丽。道路两旁有着整排的摊贩,四周挤满镇上的年轻人。 「所以美渚町的庆典不是只有『美渚夏祭』啊。」千草稀罕地看着摊贩这么说。 「是啊,人好多。」我踮起脚尖,望向商店街最里头。「不过到了『美渚夏祭』,大概会有比这多好几倍的人来参加活动。」 千草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们暂且忘掉要做坏事这回事,从头到尾逛过一遍摊贩——炒面、大阪烧、膨糖、捏糖人、棉花糖、刨冰、抽挂绳签、钓水球、面具摊、捞弹力球。千草在捞金鱼的傩贩前停下脚步,眼神闪闪发亮地看着在白色水槽中游来游去的金鱼。 一名小朋友在水槽前蹲下,以认真的眼神瞪着金鱼。他把纸网伸进水中,激起涟漪,水槽中许多小小的红色金鱼逃向四面八方。鲜艳的红色呈放射状散开的景象,让我联想到烟火。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有一只金鱼有点怪呢。」 我站到千草身边,往水槽里仔细一看,发现她说得没错。在许多小型的红色金鱼中,混进一只圆滚滚的胖琉金(注9:中国文种金鱼经由琉球传入日本,得名「琉金」。) 「真的,还真稀奇。」 我想和千草共享这种惊奇,视线朝她看去,但她专注看着水槽里的金鱼,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从旁看着千草的脸,在白炽灯泡的柔和灯光下盯着她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一种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幸福当中。而且,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事到如今才发现未免太晚,但我仍立刻感到身体发烫,越想越觉得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无可替代的珍贵时光。 但同时,我也无法不去想,如果和我一起度过这每一秒的对象是初鹿野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在我身边欢笑的是她,能让我多么满足? 无视眼前的女生,想着不在场的女生,这让我感到愧疚,于是从千草身上移开视线,转向捞金鱼的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巧妙地运用和纸制成的网子。他试图捞一只金鱼,但在即将捞到之际改变了纸网的角度,转而去捞另一只金鱼。遭他放弃的金鱼身上有着洒上白粉似的斑点,也许是生病了。 他之所以避开有着白色斑点的金鱼,多半不是想到它因疾病而短命的可能性较高,只是隐约觉得那些斑点令他不舒服,并非抱持明确的歧视心态。 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些躲着我的人,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是想到我基因上有问题,或觉得我罹患难以治疗的疾病而躲着我,纯粹是隐约觉得恶心、不想亲近。 为什么人类尽管脑子里明知这些事物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但就是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差异蒙骗呢?明知道在薄薄一层表皮底下,全都大同小异。 但要是真有一天,人类无视本质、只以视觉资讯判断美丑的愚蠢改善了,那么,我现在的这些感觉——无论是几百只金鱼在白色水槽里游来游去的美丽景象,还是看着千草的脸时内心油然而生的鲜明感受——都将从此消失。所以,我无法一概否定那种短视的想法。如果判断的基准只剩下本质,想必世界会枯燥无味得骇人。 千草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点看得出神了。我们去下一摊吧。」 「你不玩捞金鱼吗?」 「是啊,我不擅长养活的东西。」 我们把傩贩逛完一遍,两人各买一杯堆得高高的刨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在这时候,某个东西一瞬间闯入我的视野,让我下意识地耿耿于怀。 那是一种隐隐蕴含着不祥的预感,令我耿耿于怀。我想也不想就抓住千草的手,视线往四周扫动。我的预感是对的,前方几公尺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乾、三岳、春江,也就是昨晚和乃木山一起试图攻击我的那三个人。他们并排坐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乃木山之所以不在场,不知是不是被我打伤的缘故。 就他们谈话的情形来看,他们似乎不是为了报复在找我,纯粹是来逛祭典,令我暗自松一口气。但话说回来,要是他们现在看到我,也许会闹出麻烦来。 「请问怎么了吗?」千草看看她被我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的脸,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这么问。 「是昨天那些家伙。」我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看样子他们不是在找我,不过一旦撞见,多半会很麻烦,还是趁现在回头吧。」 千草踮起脚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原来如此,是坐在那边的那三个人吧?」 「没错,他们还没注意到我。」 「深町同学。」千草朝我手上看了一眼。「你这杯刨冰可以给我吗?」 「刨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千草未听完我的回答,迳自从我手上拿走装着刨冰的杯子,快步直直走向那三人。我来不及制止,下一瞬间千草就把刨冰往他们三人的背上泼下去。掺杂固体与液体的绿宝石色彩划出一道抛物线,洒到他们三人身上。那三人发出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吼声的叫声转过头来,千草面对他们显得一点都不畏惧,接着用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那杯加了柠檬糖浆的刨冰从正面泼过去。然后,她转身跑过来,抓住看傻眼的我一只手。 「好,我们快跑吧。」 的确,看来是没有其他选择。 * 我想我们应该跑了将近二十分钟,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一开始的商店街。庆典似乎早已结束,灯笼的灯光一个不留地消失,大部分摊贩都开始收拾,人影十分稀疏。 我最后再回头看一次,确定没有人追来后,我们在花圃边缘坐下来喘口气。心脏仿佛刚被钓上岸的鱼儿一样猛力挣扎,我全身喷汗,制服吸了汗水后那种硬邦邦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没办法责怪千草怎么这么乱来,甚至还对她的举动觉得感谢,毕竟那三人被她从背后泼刨冰而慌了手脚的模样实在令我痛快,而且,我好久没有尝到这种被人追得全力逃跑的兴奋感了。 「你下次要做奇怪的事情时,可要先跟我说一声啊。」 「对不起。」喘不过气来的千草回答。 「可是,刚刚那一下干得好,帮我出了一口气,非常有坏人的样子。」 「是吗?太好了。」 千草仍然低着头,眯起眼睛。 我渴得不得了,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 「我去买个饮料,你在这里休息。」 千草抬起头来,默默点了点头。我一路跑到几十公尺外灯火辉煌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罐有着纯蓝标签的运动饮料回来。千草要拿出钱包,我婉拒说「不用啦」,但她不肯退让地说:「可是,我刚刚糟蹋了你的刨冰。」 我接过她递来的五百圆硬币,说:「那我们等一下就拿这笔钱去买些可以用来做坏事的东西。」 「我赞成。」 我们喝完运动饮料、丢掉空罐后,走进一家即将关门的超级市场买了烟火。然后,我们为了尽可能找出最不适合放烟火的地方,到处走了好一阵子。 「干脆回去我们白天溜出来的学校,在运动场还是校内哪里放烟火,你觉得怎么样?」千草提议。「不觉得这非常像是坏学生会做的事情吗?」 「不坏啊。」我表示赞同。 要闯入美渚第一高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攀过校门,光明正大地往里头走,校内似乎没有装设什么保全系统。尽管校舍总应该上了锁,但如果只是在校地内游荡,多半不会遭任何人盘问。 或许是因为有着学校就是挤满老师和学生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夜晚的美渚一高笼罩在一种仿佛一切声响都被校舍的墙壁吸走似地过剩寂静当中。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牌,在窗户的另一头发出妖异的光芒。 走在体育馆后面的沙地上时,我脑子里忽然回想起结业典礼那天早上和永泂之间的对话。 「听说游泳校队的那些人,有时候会擅自在深夜闯进去练习。」永泂睁大眼睛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围篱那么矮,要闻进来并不难。晚上基本上也没有人在巡视,所以听说除非运气非常差,不然根本不会被抓到。我说深町,暑假期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闯一次看看?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游泳池里随心所欲地游泳的经验,在其他地方可没什么机会能体验。」 「的确,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点点头。「但是深夜的游泳池,水温可能会非常低,最好小心点。要是没想清楚后果就跳下去,可会尝到惨痛的教训。」 永泂沉思了一会儿。「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过来人啊?」 「我是现学现卖啦,我国中时有朋友做过一样的事情。」 这当然是说谎,我国中时代曾受坏朋友之邀,深夜一起溜进游泳池。那一天,天空一整天都布满厚重的乌云,游泳池里的水冰冷得无以复加。我们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去,十分钟后冻得嘴唇发紫,全身滴着水,急着赶路回家。 「水温的问题我倒是没想到。」永泂佩服地说。「看来有必要挑天气特别热的日子。这样一来,八月初大概比较刚好吧……」 我们说到这里时,笠井就开门走进教室,这段对话就此中断。到头来,我们也就只谈过这么一次溜进游泳池的事情,之后永泂也不曾提起,我则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我并不是想游泳,但这一天正巧是今年第一个酷暑的日子,正是个非常适合夜间游泳的夜晚,而且游泳校队为了方便训练,应该会维持游泳池水的清洁。但话说回来,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永泂,而是千草,我不能将她牵扯进深夜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这种疯狂的行为当中。 但我认为即使如此,光是在游泳池边走走,应该也够有意思了,于是就把永泂告诉我的事情说给千草听。结果她对这个荒唐的提议表现出非同小可的兴趣,催我说:「我们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我们越过不到两公尺的围篱,下到游泳池畔。理所当然,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游泳池染成深蓝色而看不到底。夜风在水面吹出小小的波浪,水波在边缘撞散而轻轻作响,不时还有学校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 脱掉鞋子打起赤脚,就感觉到池畔的地面有种要热不热、要冷不冷,带着微温而粗糙的感觉。我卷起裤管,把脚尖伸进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面,冰凉得刚刚好的水让我觉得非常舒畅。「这主意真不错。」千草说着也脱掉乐福鞋与袜子,打起赤脚用右脚拇趾在水面划着椭圆形。 我干脆在游泳池边缘坐下,把膝盖以下都泡进水里。刚才跑来跑去而发烫的脚得到均匀的冷却,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我全身放松,就像破了洞而不断泄气的救生圈一样,在游泳池边慢慢躺下。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就这么听着水声、看着夜空。唯一亮着的停车场照明灯照不到外围的游泳池,即使比不上废墟的屋顶,但这里也有着用来看星星还挺不错的环境。 当我再度想起星星,就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内心因而蒙上一层阴影,但我强行挥开脑海中浮现的她。已经过去的事,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我听见游泳池边传来轻轻的声响。我尚未想到那是千草把脱掉的制服丢到地上的声音,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水声。溅起的水滴洒到我脸上,让我赶紧坐起。 起初我以为是千草不小心摔进游泳池里,但看到她脱下来放在游泳池边的上衣与裙子,就理解到她是故意跳进去的,而且,既然这些衣服放在我眼前,也就表示现在从水面探出头来的千草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不,搞不好连内衣裤都没穿。 我太过震惊,说不出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滑倒了摔进去呢。」 「对不起。可是,水很冰很舒服呢。」 千草拨开浏海这么说。她白嫩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来,让我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才好。 我提不起勇气和她一起游泳,坐在池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千草一路走到游泳池畔,朝我伸出双手。 「请拉我上去。」 我小小倒抽一口气,小心避免视线交会地抓住她的双手。但就在我要拉她上来的瞬间,她却双手用力一拉。我双脚并未踩在地上,即使想站稳也是白搭,就这么失去平衡地摔进游泳池里。 夜晚的水中一片漆黑,让我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些什么东西。我胡乱挣扎了一会儿才总算踩到池底,接着从水面探出头,用双手擦了擦脸,四处张望想找千草,就听到背后传来笑声。 「我说你喔,要做这种事的时候,要事先……」我边说边回头,发现千草的脸近在眼前。 我们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交。 这时千草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欢喜也不是胡闹,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表情。如果一定要举出相近的例子,我想那多半是惊讶的表情。就像整理仓库时,找到一张以为小时候就弄丢的宝贵照片时会有的表情。 经过一段长而短的沉默,又或者是短而长的沉默。 我慢慢挪开视线,双手攀在泳池边。 「我去体育用品室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也对,如果有海滩球之类的就好了。」千草回答得非常自然。 我在七月上课时就查看过,知道体育用品室的锁坏了。无数浮板、助泳器、水道绳、地板刷等用品当中,掺进唯一一颗蓝色海滩球。我把海滩球拿到清洗区用水管冲干净,然后往里头吹气。把整颗海滩球吹饱气并塞住吹气口后,我为了镇静下来而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走出体育用品室。 我犹豫了良久,但总觉得千草只穿内衣裤,而我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有点不公平,于是也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跳进游泳池里。这一跳溅起了水花,哗啦哗啦落到游泳池边。我把海滩球高高往上拍起,千草就高高兴兴地赶去追球。 看着千草白嫩的背,让我又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但时而和她玩海滩球、时而随兴地游泳,过不了多久我就连那些念头也渐渐不在意了。千草裸露着在深夜游泳池里游泳的模样实在太美,让我无法把她当成情欲的对象看待。美这种东西一旦超越某个界线,就会跳脱各种欲念。 我们在游泳池里玩耍的时候,千草有几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阳介同学」。不可思议的是,听她这么叫我并不觉得突兀。以这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一体感而言,她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反而不自然。 我也试着叫她「千草」。我叫起来十分习惯,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随口而出。 千草要我再叫一次。 「请你再叫我一次。」 我照办了。 我们最后在自行车停放处点起线香烟火。我身上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在干燥的柏油路面滴出黑色的痕迹。浸湿的上衣与内衣裤夺走体温,让我觉得有点冷。由于没有点火用的蜡烛可用,我用打火机烤了烤两根长牡丹(注10:线香烟火的一种,将一根根用纸包住火药而成的烟火扎成一束,形状也较细长。)的前端。两根都点着后,我把其中一根交给千草。 前端的火延烧到火珠上,在黑暗中接连开出无数朵菌丝般的火花。历经牡丹、松叶、柳、散菊等各种烟火型态后,火珠结束了自己的职责,轻轻落到地上,碰到从我们身上滴落的水,发出「嗤」一声轻响。 我们就这么一直默默点着烟火。在游泳池里大玩一阵的疲劳,让我们两人话都变少了,但这不是那种会令人尴尬的沉默。 当最后两根烟火开始绽放火花,千草叫了我一声「深町同学」。不知不觉间,我们又变回叫对方的姓氏。 「你现在在想初鹿野同学吧?」 我不否定,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千草嘻嘻一笑。「会是为什么呢?不过,我不好的预感通常很准。」 我认命了,老实回答说:「荻上的直觉是对的。」 「你看,我猜中了吧?」千草用笑闹的语气这么说。「说得再深入一点,不只是现在,今天你和我一起的时候,应该曾有好几次想起初鹿野同学。」 「对,这你也猜对了。」 「『如果我眼前的女孩不是荻上千草,而是初鹿野唯该有多好?』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千草的烟火火珠在烧完之前就掉落,唐突地迎来结束。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做这些任性的事。」她不等我回答,又说道:「能和深町同学一起度过这一整天,让我非常开心。」 我的烟火依然持续在绽放火花。 「可是,深町同学,如果有事情让你挂心、有人让你挂心,就请你不要管我,先去解决这些问题。你还放不下初鹿野同学吧?所以才会像这样,明明眼前有个女生却频频陷入沉思,不是吗?」 她捡起已经完成任务的烟火,收进袋子里,再把袋口绑死,慢慢站起来。 我们默默走向校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论我说什么,听在她耳里多半只觉得是借口。 「……你应该还没把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吧?」千草忽然这么说。「那么,你就应该先把这些事情都做完。」 我们走出校门后,千草停下脚步朝我一鞠躬,像在告诉我说,送她到这里就好。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妙的一天。」 「我也很开心,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谢谢你。」 千草听我这么说,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深町同学,我们约定过,我要做奇怪的事情时要事先告诉你,对吧?」 「是啊。」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图何在,总之先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我尚未回问,千草就整个人倒向我似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微微躯起脚尖,嘴唇轻轻往我脖子上一碰。 我感觉得到血液往上冲,脸立刻开始发烫。 「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你尽管跟我说。」千草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哪怕会变成送盐给敌人,但只要能帮上深町同学的忙,我就无所谓。等你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后,如果还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到时候,请随时来找我,我会耐心等着。」 千草说完这几句话,就逃跑似地离开了。我宛如稻草人般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即使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我还是一直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候,我才懂得之前千草所说的「残忍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在说笑,我是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这个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现的新事实,让我除了窘迫还是窘迫。虽然我早就猜到她对我颇有好感,但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一种如此具体、对异性而生的好感。 我花了足足五根烟的时间,一直在脑子里反覆想着千草的话。但至少现阶段,我对她的心意还没能那么简单就得出答案。 但我想到有一件事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并不是已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的心中还留有小小的可能性。 我下意识地不断去想这一点,却又迟疑着不敢让这个想法浮上意识。我害怕执行这件事的过程中自已必须背负的风险,所以故意把这件事排除在选择之外。 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可能性,必须将这个躲在意识角落的选择挖出来,让它见光、从正面看向它。 千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晚上,我前往位于美渚一高旁边的神社公园。 我一阶一阶踏稳脚步,沿着很长的石阶往上爬,坐到了之前初鹿野所坐的秋千上。生锈的铁链尾端发出咿呀的声响。初鹿野绑在秋千横杆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也说不定是她自己来收走的。 我在这里想了一整晚。 我能做什么? 初鹿野在寻求什么? 当天空开始染上淡紫色,我得出一个结论。 * 即使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仍然听得见蝉鸣。耳熟的声响中,掺进了直到昨天都还不曾听见的寒蝉鸣声。 我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飞机云。拖成直线的两条白色直线,正好将被窗框裁切出来的长方形蓝天分成两等分。 过一会儿,当白天的蝉鸣声中止,暮蝉开始合唱,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起身。桌子上放着一把老旧又沉甸甸的不锈钢熨斗。我把从供电用熨斗架延伸出来的插头插上,把旋钮转到最大,等待熨斗加热。 花了足够的时间加热后,我抓住熨斗柄,把熨斗面朝向自己。整排的蒸汽排气孔让我联想到水果的种子,仔细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从下方仔细观察熨斗。盯着这有如西瓜切片的不可思议形状看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浏海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蒸发,冒起一缕轻烟。 房间里染上淡淡的夕阳色彩。 以前我因为覆盖半张脸的胎记所带来的自卑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反过来说,也就表示只要没有胎记,我就能得到受初鹿野喜欢的资格。 但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误会。四年前固然有可能真是如此,但至少就现阶段而言,胎记消失这件事,从不曾有助于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不,岂止没有帮助,胎记消失更成为妨碍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进展的要因。 我为了确定笠井那番话是真是假而去初鹿野家拜访的那一天,她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再揉搓地抚摸我的脸,就好像是在寻求本来应该存在的胎记。搞不好初鹿野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温言安慰她的人,而是有着同样伤痛的同伴——我回顾那一天的光景,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往这方向一想,就觉得电话中那女人创造出来的这个状况,在很多方面也说得通了。她说她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而我一直以为就现况而言,我的胜算实在太低,但说不定她说得没错,赌局真的很公平。也就是说,她有可能确实已为我这一方准备了获得胜利的途径。 起初我一直认为,胎记消失便去除我与初鹿野之间的障碍,但事实有没有可能正好相反?胎记消失,会不会让我和初鹿野之间曾经存在的红线也跟着消失?如果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在于我「能否透过去除障碍的方式,成就本来无法成就的恋情」,而是那女人「能否透过增加障碍的方式,让本来不会挫败的恋情挫败」呢? 这场赌局给了我一张暂时没有胎记的脸,只有主动放弃这张脸,我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才会有所进展——那女人故意营造出这种状况。她是在考验我,能不能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已经得到的理想容貌。如果试着这样去想,又会是如何呢? 假设这个想法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再度找回失去的丑陋。我必须对电话中的那女人证明,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放在比初鹿野更优先的位置。 但说要找回胎记,如果只是跌打造成的伤痕,转眼间就会痊愈。我需要的是会半永久留存的丑陋刻印。于是我想到的,是用熨斗恪印的方法。 在曾经有胎记的地方,制造出一大片烫伤。 如果这时候的我还剩下一点正常的判断力,多半能够站在客观的立场,明白企图透过用熨斗烧伤脸的方式来吸引初鹿野的注意,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但赌局剩下的期间之短,加上昨天千草带给我的混乱,让我的视野变得相当狭隘。说是错乱也不为过,我被一种天真的想法给蒙蔽了,以为伴随强烈疼痛的挑战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汗水让我握着熨斗的手变得滑溜,频频颤动。我想疼痛的高峰多半一瞬间就会过去,之后才是问题。要是太快做出冰敷之类的适切处置,好不容易弄出来的烫伤马上会痊愈。如果要让烫伤像以前那片胎记一样,变成我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必须以最高温度确实地烧灼脸颊,然后至少一个小时置之不理,不去冰敷烫伤。一想像那一个小时的情形,就让我腿软。 即使如此,我的决心仍未改变。虽然进展不快,但我已渐渐将自己融入烫伤脸颊的景象当中。当这种过程进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忽然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情形而接受。或许也可以说,我是合理地发疯了。 我闭上右眼,正要将已经加热到足够温度的铁板贴上去时…… 电话响了。 要是铃声再晚个十分之一秒响起,我想熨斗应该已烙上我的脸颊。我在几乎把眉毛烫卷的惊险距离停下手。 铃声是从位于一楼走廊的屋内电话发出的。虽然我无法断定,但从这个时机与铃声的响法来判断,多半就是找我参加这场赌局的那女人所打来的电话。 我把熨斗放回熨斗架上,跑下楼去接电话。 「喂?」 没有回答。 换成是平常,她都会单方面说起自己要说的话,但这次话筒却未传出任何声音。即使听不见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人在,我从电话另一头确切感受到活人的声息。这个人似乎一直不说话,在倾听我的呼吸声。 沉默持续良久,正当我等不及而准备开口时,话筒另一头的人以就像CD播放完最后一个音轨十分钟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播放出隐藏音轨那样的唐突,出声说了话。 『你……是谁?』 不是每次打电话来的那女人的嗓音,但这个嗓音我并不陌生。 一瞬间后,我的脑子里填满问号。 「初鹿野?」我问。「该不会是初鹿野吧?」 我听得出对方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让我确信打电话来的人就是初鹿野。 『你是怎么……』疑似初鹿野的人说:『怎么打电话来这里?』 我重复想着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打电话来这里?这个说法很奇妙。这岂不是说得像是我打电话给她吗? 『回答我。』初鹿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人在附近吗?』 看样子我们的认知之间有着某种致命的出入。我边整理思绪,边为必须弄个清楚的各个事项订定出优先顺序。 「初鹿野,你冷静下来,仔细听我说。」我以安抚的语气这么说。「刚才你不是问我『怎么打电话来这里』吗?该不会说,你没打电话,只是接起电话吧?」 初鹿野的回应是一阵像是在思索的沉默,我把这种沉默假设成肯定的答覆,继续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是待在自己家,听到电话铃响才接起电话,」接起来却听到初鹿野的声音。对了,你现在人在哪里?不在家里吗?」 『……茶川车站。』 「茶川?」 『几年前废弃的铁路上其中一个无人车站,简单说就是阳介同学不知道的地方。』初鹿野说明得心不甘情不愿。『我在这边游荡,结果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一接起来,就听到你的声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原因我当然知道,是那个找我参加赌局的女人搞出来的把戏。虽然我对她这么做的方法和目的都不清楚,但总之这种不合理的状况能够发生,唯一可以想见的原因就是她从中安排。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做出这样的安排,说不定是那女人看不下去我试图为了初鹿野而找回自己的丑陋,才决定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 但即使我把这些臆测说出来,肯定也只会加深初鹿野的混乱。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卸下她的警戒心,初鹿野就说:『所以你也不知道原因吗?』接着似乎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算我求你,不要挂断电话。」我恳求她。「一下子就好,请你听我说。你不是快要转学了吗?有些事情我要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只要两分钟就好,你也不用回答,只要愿意听我说就好。」 我没得到回应,但她也没有要挂断电话的迹象。我松一口气,靠着走廊的墙壁在原地坐下。从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小窗照射进来的夕阳,在另一边的墙上照出我的影子。 「你也知道,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切入正题。「本来这胎记是治不好的。我找过很多位医师,他们全都放弃了,还不约而同地说些『你只能和这片胎记一起活下去』之类的话。我脸上的胎记就是那种胎记……可是,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仔细倾听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还听得见些微的杂音,电话并未被挂断。 「要说清楚这整件事会非常费事,而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正确把我所经历的种种告诉你又不让你误会。总之我遇见了一个人,请这个人帮我治好本来应该治不好的胎记——只是,我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来交换。再过一阵子,我就必须把一种再宝贵不过的东西交给这个人。当然,这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因而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以右手摸着以前胎记所在的那一带。 「可是——说来奇妙,坦白说,最近我已不再觉得自己的胎记有那么不好。这胎记足足跟了我十六年,我也差不多渐渐开始接受胎记的存在,甚至对它有了感情。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不惜付出莫大的代价来去除胎记?」 我短短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因为我希望初鹿野喜欢我。」 一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微微多了些滋润,飘出一种像是小小果实裂开的气味。耳朵后面那一带渐渐发烫起来,心脏脉动的速度加快。尽管初鹿野并不在我眼前,我却用没拿着话筒的手遮住嘴边,掩住发红的脸。 「总之,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告诉你。」我加上这几句话。「只是从你的反应来看,我觉得只要没有胎记就能让你喜欢上我,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我闭上眼睛,窥探对方的反应。电话依然维持在通话状态,但我听不到任何声响。说不定初鹿野并不是默默在听我说话,只是没把话筒挂回去,自己就先离开了——当这样的不安开始从我脑海中抬头时,我忽然听到一道微微清了清嗓子的声音。 『你听得见吗?』她问。『你还在吗?』 我立刻回答。「在电话挂断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管要等多久。」 『这样啊。』 一阵像是思索的沉默过后—— 『我不懂。』初鹿野以蕴含着不解的声音说。『我一直以为,阳介同学是怜悯现在的我才会对我那么殷勤,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同情和过去的你面临同样问题的我。』 「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嗯,真的是这样呢。』 她的声调并未改变,但我脑海中浮现初鹿野在话筒的另一端忽然露出微笑的模样。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这种个性。』初鹿野认命似地这么说。『我并不是讨厌你了。至于我为什么讨厌待在你身边,这全是我个人的问题。』 「个人的问题?」 『看着阳介同学,让我嫉妒得发疯。』初鹿野仿佛觉得自己可耻似地浅浅叹一口气。『我不是指我羡慕你的胎记治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能够接受胎记活下去;而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接受胎记,不到半年就沉沦到底。伤我最重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件事实。我若待在你身边,永远会被迫察觉到自己有多么软弱。我就是讨厌这样,才想跟你保持距离。』 初鹿野说到这里沉默了几秒钟,我仿佛看得到她紧闭双唇,用指尖揉搓着自己脸上胎记的模样。 『现在,这个胎记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种只因为一个胎记就毁掉自己人生的软弱才是问题。看着现在的你,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因为自己实在太悲惨。』 这时我插嘴说: 「首先,我想初鹿野误会我了。如果我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胎记活下去,那只是误会。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自卑感折磨。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就觉得要是可以投胎转世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我把话筒换到左手,右手把玩着电话卷线。 「我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克服的。对当时的我来说,你一直是我心灵的一大支柱。因为你接受了我,我才有心思接受自己的胎记。以前我一直觉得脸上的胎记脏得不得了,是从你碰触过的那一瞬间起,我才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片变色的皮肤。对我来说,初鹿野唯这个女生就是如此重大。」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初鹿野的语气显得怀疑。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在你面前,一直尽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和别人交流。而且,我更害怕自己对你的暗恋之情,被你本人或旁人看出来。我觉得有人会嘲笑我说:『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唯吗?』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对我来说,深町阳介不能喜欢上特定某个女生。他必须是一个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独自照自己的步调活下去的人。 「可是我一旦和你分开、回到家后,就会一次又一次在脑子里反刍那一天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烙印在记忆当中。如果当天发生了特别开心的事,我还会特地写到日记里,日后再回头来看。这样听起来多半很傻,但当时的我,就是透过这么做,才好不容易撑过那段差点被自卑感压垮的日子。我们上了国中后分隔两地,但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所留下的回忆,仍是我的心灵支柱。要不是认识了你,我想我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形迟早会撑不下去吧。」 过一会儿,初鹿野说: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这时,我听到话筒另一头传来一种像是警报的小小声响。 「什么声音?」我问。 『电话的警告音,我想应该是告知硬币快要用完的声音。』她回答。『这通电话也许快要结束了。』 「喔,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我想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了。 「谢谢你没有挂我电话。能和你说到话,我很开心。」我对她道谢。 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通话结束后,我仍然一直待在电话机前不动。 我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沉浸在与初鹿野谈话的余韵中,久久不能自已。 接下集《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 更多精彩热门日本轻小说、动漫小说,轻小说文库(http://www.wenku8.com) 为你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