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ing Over 重啟人生 ——————————————————— 負犬小說組錄入 作者:三秋縋 譯者:洪于琇 圖源:過橋米線 錄入:過橋米線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嚴禁私自挪作商業用途 下載請於24小時內刪除,本組不負相關責任 請體諒圖源、錄入、校對等人員的辛勤勞動 不可修改此文本檔內容,轉載務必保留信息 ———————————————————   只要有一個選擇不同,   人生就可能走向完全相反的結果。   我的第二人生,是從十歲那年的聖誕節開始。   雖然得到了可以修改一切的機會,   但我的願望是「完整重現我的第一人生」。   儘管我朝著正確的方向努力,但事情卻依然逐漸脫軌。   彷彿在為第一次幸福的人生還債般,我的第二人生急速墜落——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我遇到了我的「分身」。   他忠實地重現出我的第一人生,   搶走了我的女友,又奪走我原有的幸福人生。   我突然回想起,在二十歲的聖誕夜,女友和我發生車禍身亡。   一切,就是從那一天倒轉又重新開始——   眼看著「分身」和女友開著車迎向那一刻時,   我該怎麼做?   作者:三秋縋   於1990年出生,現居岩手縣的作家。在網路上以「原風景」名義發表同名小說專欄,博得很高的人氣。   譯者:洪于琇   國立政治大學日文系畢。和許多台灣小孩一樣,童年在日本動畫、漫畫的陪伴下長大。興趣是旅行、閱讀、看電影。很喜歡自己的文字能夠幫助到別人的感覺。譯有《RDG 瀕危物種少女》漫畫版。   It's been too long since we took the time   No-one's to blame, I know time flies so quickly   But when I see you darling   It's like we both are falling in love again   It'll we just like starting over,staring over   (Just Like) Starting Over   John Lennon   這是   迎接二十歲生日的我,   重新回到十歲,   又再次迎向二十歲的故事。   Starting Over   重啟人生   三秋縋   1   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可能和你想像的正好相反。   因為,一般人如果有機會可以「在擁有二十歲的記憶的情況下,回到十歲重新展開人生」,都會利用那份記憶,改變各式各樣的事情吧。   每個人多少應該都懷有那麼些後悔,覺得「當初要是那麼做就好了」。像是有人後悔應該再多讀點書,也有人後悔當初應該多玩一些;有人後悔應該更誠實地面對自己,也有人後悔應該更認真傾聽他人的話;有人後悔如果跟某人能早點變熟就好了,也有人後悔不應該跟某人扯上關係;有人後悔應該更慎重地做出選擇,也有人後悔應該更大膽地賭一把。   小時候的我,曾在因緣際會下和橋下的流浪漢聊了一個小時左右。他是個會用整張臉大笑的開朗男子,看起來和後悔兩個字完全扯不上關係,但他似乎也仍有著一件後悔莫及的事。   「這五十年來,我唯一犯的錯就是,」男子說道:「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世上也存在著這樣的後悔。   嗯,總之我想說的是,人生就是伴隨著後悔,關於這點,你應該也會大致同意。如果人生能夠修改的話,不論是誰,都會想運用第一人生時的反省、教訓或是記憶,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因為人生總有後悔嘛!   但是,說起我做的事,幾乎跟上述一切完全相反。不,實際上我也曾做過蠢事喔。   2   當知道自己的人生倒轉了十年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要對我做這麼多餘的事啊?」   成為一個對自己人生絲毫沒有後悔的人。這樣的人大概非常幸福吧?要不然,就是一個超級大笨蛋;不是過著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反省的完美人生,就是連反省自己人生的腦袋都沒有。   雖然由自己來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屬於前者。我是個幸福的傢伙,打從心底喜歡自己的人生,因為我的人生真的沒有任何問題。我有最棒的情人、最棒的朋友、最棒的家人,還算可以的大學,沒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因為活著實在太開心了,所以一天必須睡滿六小時這件事,對我來說痛苦得不得了;因為醒著一定會發生好事,所以希望清醒的時間能盡量長一些。我覺得睡覺根本是人生的損失。   既然這麼滿意自己的人生,對我而言,什麼修改人生的機會,根本就是幫倒忙。這種機會,應該要給那些對自己的人生更徹底絕望的人才對啊!如果是從十歲開始重新生活,那種抱著「只活到二十歲也無所謂」的想法的人應該也很多吧?   所謂的機會,永遠都是給那些不企求機會的人。老天爺就是愛唱反調,當打開電視,看到上面出現的人時,馬上就會了解「天不予二才」根本就是個天大的謊言。雖然這樣講可能會遭天譴,但是神明應該沒有「公平」的觀念吧。   面對老天爺這種唱反調的安排,讓我突然想到這些不重要的事。我對我的第一人生相當滿意,對在第二人生裡修改過去這種事完全沒興趣——   既然這樣,就算是第二人生,我也只要照第一人生依樣畫葫蘆就好了吧?   我是這麼想的。   也就是說,我原來是個唱反調的能力不輸給老天爺的傢伙呢。我決定將第一人生中犯的錯和錯失的機會,全部原封不動地重來一次。   也就是說,我要讓這十年的倒轉完全喪失意義。   雖然腦海中對將來會發生的意外和災害、危機或改革隱約有些印象,但是我決定絕口不提。第一個原因是,要是開始說這些事的話,就會沒完沒了吧。此外,這個世界上已經有許多瘋狂的傢伙聲稱「我來自未來,知道將來發生的事」,別人應該不可能只相信我說的話,最後還有可能把我送進治療精神疾病的醫院。   雖然見死不救不對,但老實說,我覺得沒必要為他人著想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世上的確有些人不排斥自我犧牲,但是對他們而言,他們那樣做也是因為從犧牲的行為中獲得的滿足遠大於所失去的,因此以「自己的幸福」為優先這點仍是不變的事實。   重要的是,什麼才是自己最重要的幸福?對我來說,幸福就是「什麼都不要改變」,完整重現第一人生,這就是我對第二人生唯一的期望。回到過去又這麼沒有欲望的人,實在是太稀有了。真希望有誰可以誇獎我一下呢!   3   我的第二人生,剛好是從十歲那年的聖誕節開始。   我會發現這件事,是託枕頭旁那個裝著超級任天堂紙袋的福。我十歲的時候,想要超級任天堂。現在聽起來雖然是個很遜的名詞,但在當時可是最先進的玩具。我第一次在朋友家看到超級任天堂的時候,受到了很大的震撼,還想著「世界上居然存在著這麼有趣的東西嗎?」,甚至碰都沒碰難得端出來的點心,只是著迷地看著超級任天堂的螢幕畫面。   電玩遊戲在當時非常昂貴,但是因為我的生日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合在一起買,所以可以選稍微貴重一點的東西。   我將紙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深灰色的機體,紅、藍、黃、綠四個按鈕。哇,真的好懷念喔!想玩的心情讓我把時光倒轉這件事丟在一旁。從前的遊戲有種獨特的魅力,由於記憶體容量受限,所有的遊戲效果都必須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但卻也為遊戲整體帶來非常詩意的效果。   紙袋中還裝了遊戲片。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只有主機什麼也不能做嘛——不過,有趣的是,這個遊戲正是一款「穿越時空」,穿梭於過去與未來的遊戲。   借用這個遊戲的說法,我的人生就好比是一款「New Game Plus」。「New Game Plus」指的是主角保有從前的記憶和能力,再次反覆經驗相同過程的系統。我如今不正是處於這種狀態嗎?   4   好,這麼一來,你或許會想問我,從二十歲突然回到十歲的原理、時間悖論如何如何等這些科幻小說類的無聊問題,但老實說我對這種事沒有興趣。   因為就算我提出再多假設,也沒有可以證明的方法。照理來說,發生在我身上的,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就像發生了二加二變成五一樣。也就是說,思考基準本身似乎錯亂了不是嗎?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也就是說可能是十歲的我突然學會了相當於二十歲的知識,或是二十歲的我產生了回到十歲時的幻覺等等。   不過,事實上我的腦袋再正常不過了。基本上,會因此考慮自己的腦袋是否有問題也是無可奈何。因為腦袋真的有問題的人,是不會注意到自己的頭腦很奇怪的。   我應該在意的,只有「今後該怎麼辦」這件事。該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過著幸福的人生呢?我只要想著這件事就好了。   5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了擦起霧的窗戶。朝窗外看出去,可以一眼看到依舊昏暗、又遭白雪覆蓋的住宅區。儘管從天色來說,氣溫應該相當寒冷才對,但小孩子的身體暖呼呼的。就這點而言,小孩子的身體還真是厲害呢。   由於時值大清早,窗外既沒有半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響。唯一在移動的,僅有天空中照著一定節奏落下的雪花而已。而房間裡,自己的呼吸聲和微微的衣服摩擦聲,都顯得異常清楚。   似乎是翻弄紙袋的聲響吵醒了睡在下舖的妹妹,床下傳出了妹妹從被窩翻身起來的聲音。我抓著上舖的欄杆往下看,正值七歲的妹妹就在那裡。妹妹正以惺忪的睡眼看著枕邊的泰迪熊,稍微慢了半拍才發出「哇!」的驚呼聲。   彷彿潑墨般漆黑的長髮、微微傻笑的嘴角、淺色的大眼睛。「妹妹也有這種時候啊。」我懷念地心想。妹妹這時候還很不擅長運動,也非常怕生,總是一邊喊著「哥哥、哥哥」二邊在我身後兩公尺左右追著我。   就某種層面而言,此時可以說是妹妹最可愛的時期。當然,十年後的她是個好妹妹這件事沒有任何改變,但隨著年歲增長,她漸漸就不再依賴我了,太過能幹的妹妹也是很棘手的呢。   我從上舖跳到地毯上,坐在妹妹的床上,對著沉迷於泰迪熊的她說:   「吶,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喔!」   妹妹用還沒清醒的睡臉笑著對我說:「歡迎回來!」   我莫名地喜歡妹妹的這個反應,嘴裡說著:「我回來了。」一邊胡亂摸著妹妹的頭髮。妹妹則是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微笑著摸了摸泰迪熊的頭。大概是十歲的我很少對她這樣做,所以覺得新奇,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的緣故吧。   我當時很想向某個人發表自己完美的想法,希望有人可以聽聽我「徹底重現第一人生」這種特別的創意,而妹妹則是相當適合的人選。反正她年紀還小,就算我說什麼應該也聽不懂,馬上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我對著跪坐著將泰迪熊放在膝蓋上的妹妹說道:   「現在的我,對今後自己將犯的過錯或是真正應該要做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說實話,從現在開始,我可以當個神童或是成為有錢人。不,不只是這樣,就算想當預言家或是救世主都辦得到……但是啊,我卻一點也不想要改變。只要能過著和上一次同樣的人生,我就心滿意足了。」   妹妹抱著泰迪熊傻傻地盯著我的臉,誠實地回答:「我聽不太懂。」   「這樣啊。」我回道。   6   這是迎接二十歲生日的我,重新回到十歲,又再次迎向二十歲的故事。   7   我首先想說明的,是關於重現第一人生這件事,我絲毫沒有任何妥協。   那是一條困難的道路。擁有二十歲的智慧與能力,接受十歲左右的教育,配合這個年齡左右的小孩子說話比想像中還要困難,並且伴隨著痛苦。在教室裡聽課時,真的是快要令人抓狂喔!   這樣說或許不太恰當,但我想一個正常人被放在精神病院裡,一定就是這種心情。   總而言之,我不管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地在放水。由於每個人都有自我表現欲,所以我承認好幾次都想要解開全班沒有人回答得出來的問題,或是反駁老師不合理的話,讓對方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忍耐這件事對身體有害,違反人類的自我表現欲,帶給我很大的壓力。   不過,回到過去當然也不是只有痛苦的事。這世上沒有比透過小孩子的眼睛再次接觸世界還要奢侈的事了。因為當我們還小的時候,跟這個世界仍然相處得很融洽喔。樹木、小鳥、微風,所有的一切都對我敞開懷抱,這種感覺實在不差。   明明身邊的一切應該都是看過的光景,我卻不管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這也是一種奢侈的經驗。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想可能是因為某些神奇的因素,讓我第一人生的記憶在從未來帶回來的途中出現了缺損,抑或是因為大腦容量的關係記憶受到壓縮,就在這一、兩個階段中成了抽象的內容。   舉例來說,我有關於「十二歲的夏天,在湖畔露營時見到星空」的記憶。當我想要回憶那天時,確實可以隱約想起「天上出現了數不清的美麗星星,還看到了好幾顆流星」這類的事,但是腦海中卻無法浮現任何具體的場景,也想不起那座湖和營地的名字,我頂多只能想起「湖」和「營地」而已。   有時候我可以想起更深刻的回憶,有時候只能想起一點表面的事。人的記憶本來就存在著這種特質,但在第二人生裡,這個狀況更為顯著。   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可以保留許多感動過著第二人生。不如說,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能做好心理準備,好好享受每一個瞬間。或許可以說感覺就像知道故事大綱後,再來看一本書的樣子吧。   十年前的記憶本來就很模糊不清,要說完全忘掉的部分也是所在多有。儘管如此,我還是打算盡最大的努力重現第一人生。我將現狀對照有限的記憶,極力注意做「自然的」選擇。   雖然這麼做並不容易,但以結果而言,我成功逃離了利用第二人生的優勢過著比第一人生更優渥的誘惑。這一切,應該全都歸因於我深愛著第一人生的緣故吧。因為不論如何,我都不想要失去我的第一人生。   然而,儘管如此,所謂的人生,似乎只要出現蝴蝶撲翅般的微小差異,就會產生相當大的變化。   當我進入第二人生過了五年之後,和第一次相比,我的人生有了巨大的改變。   8   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總之,我的第二人生徹頭徹尾都起了變化。   嗯,真的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才好。也就是說,就像比較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別人問「有哪裡不同?」時,不知道要從哪裡回答的感覺一樣。所謂的相異點,應該是要有共通點才能討論不是嗎?如果要你說明旋轉木馬和鉛筆的差別,你也會很傷腦筋吧?   簡單說來,用一句話來總結,就是我一落千丈。   那是我第一人生完全想像不到的,徹底地一落千丈。   舉幾個例子來說,對了,就是被第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欺負,被第一人生中的女朋友狠狠甩了,沒考上第一人生中念的高中……這種感覺。   關於我失足的過程和隨之而生的心理變化,你可能會想聽更詳細的內容,但是這些,我現在不太想談。   我的個性並不會一臉嚴肅地談論自己的煩惱,至於做了這些事會感到高興,也只是熱衷於聽別人不幸、愛看熱鬧、喜歡說三道四的人吧。我沒必要向那種人說這件事。   因此,我就大略講一下故事有趣的部分好了。   要說的話,事情是這樣的。也就是我的第二人生,發生了奇蹟般的惡性循環。   一件壞事引起了另外一件壞事,然後又帶來更慘的壞事。像是齒輪產生了微妙的偏差,對相接的其他齒輪造成過大的負荷,被影響的那些齒輪又對其他相接的齒輪帶來過大的負荷——如此下去,最後使得全部的齒輪都脫軌了。我想這次發生的事情,可以用這種比喻來說明。雖然這個比喻是從朋友那裡現學現賣來的就是了。   我可能本來就是一個「不管偏向哪個方向也不奇怪」的人吧。在深藏著功成名就可能性的另一方面,也潛藏著一敗塗地的可能性。不過回過頭好好思考,本來世界上也不只有我會如此。   9   雖然事情會變成這樣,纏繞著過多各式各樣複雜的原因,但決定性的因素果然還是因為原本會成為我女朋友的那個女生,很乾脆地甩了我這件事吧。你應該不難想像,當原本以為百分之百會成功的告白失敗的那一瞬間,我有多麼狼狽。   根據記憶,「那個女生」的眼睛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樣子,不過這是由於睫毛很長,才會看起來像是如此。雖然迷糊,但腦筋卻經常動個不停,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未來的女朋友似乎是這樣的女生。   跟其他的記憶相比,這些資訊算是清晰的了。記憶也有優先順序,或許越是優先,越會留下具體的記憶。嗯,所謂的記憶就是這麼一回事。   她是我多麼喜歡的女孩子啊!我不喜歡只有頭腦好的女生,不過對那種「雖然迷糊但是很有想法」的女生卻非常沒有抵抗力喔。跟選擇朋友的標準比起來,對異性的喜好更仰賴感覺,這是再單純不過的事呢。但是只握有這些線索,我還是無能為力。   記憶中,在第一人生裡,我在國三的春天向那個女孩告白了,她半哭著對我說了「謝謝,我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之類的話語,之後的五年期間,我們就連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喔。   在第二人生中,也應該會如此才對啊。   應該要如此才對。   10   國二的秋天,學校文化祭的前一晚,正當班上的表演節目迎向最終準備階段之時,我突然想起這天是我人生中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天。那一天,學校默許學生可以留到晚上九點左右,所以大家都故意拖延準備工作,享受在晚上的校園裡熱熱鬧鬧地活動。   那時應該是下午六點過後吧,我在陽台感受外頭的空氣,一邊看著教室裡製作道具和排戲的同學,突然間,心中莫名所以地洋溢著幸福。當我在腦海中搜尋這股幸福感的來源時,我想起了就是今天,就在這一天,我會遇到未來無人可替代的那個女生。   看樣子,我之後會墜入情網。我仍然不曉得那個命中注定的女生是誰,但總之,今天的我似乎會遇到那個契機,喜歡上未來將成為我女朋友的那個人。   所以那一天我一直在教室裡留到最後,等待和命中注定的女生相遇。九點過後,我差不多快要等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說道:   「喂,有誰可以幫忙把這個拿到體育館嗎?」   我直覺地馬上接受這項請託,收下幾個道具,道具中還有紅色的聖誕老人帽子呢。其實有心的話,一個人也可以把所有道具拿到體育館,但教室另一端卻馬上傳來「等等,我也來幫忙」的聲音。   我看向聲音的主人,是亞彌。   我心想「果然沒錯」。一雙想睡覺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以及明確的想法。我之前曾一再尋找符合這些特徵的女生,將候補範圍縮小到幾個人之內,其中最有感覺的就是亞彌。當時隱隱約約就推測了這個人應該就是我將來的女朋友吧!看來我的猜想沒錯。   在未來的女朋友面前,我雀躍不已。走在走廊上時,故意戴起道具用的聖誕老人帽,逗著她。亞彌輕輕地笑了起來,然後從手中的道具裡拿出鹿角,跟我一起鬧著玩。   體育館已經熄燈,一片漆黑。將道具放在表演後台的角落後,亞彌看著我的臉,俏皮地微笑。   「吶,回去也只是又要幫忙準備,我們在這裡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當然同意這項提議。   結果當天我們一起回家,彼此都捨不得分開,因此又在公園的長椅上聊了一個多小時。我心想人生中最美好的時期即將展開,因幸福而眩目。   我可以再次重現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我是這麼想的。   然而——時間來到國中三年級櫻花盛放的季節。就像在第一人生中一樣,我在放學後只有兩人的教室裡向亞彌告白了。   對於我即將到來的喜悅,和亞彌的喜悅,我早已準備齊全。   但亞彌卻只是一臉困擾地苦笑著說:「嗯……」   等待她答覆的幾天後,我被拒絕了。或許問題是出在我顯得太過游刃有餘了,也就是說,我第一次告白會成功,可能是因為那份緊張焦急的必死決心打動了亞彌,使原本應該不順利的告白有了圓滿的結果吧。   而第二次的我,因為擺出了「妳看,妳等很久了吧?我差不多要來告白囉!」的態度,以致讓亞彌有了壞印象也不奇怪。   當然,我還可以想到其他許許多多遭到拒絕的因素。但總而言之,亞彌無法成為我的女朋友,重要的是這件事。   11   在那之後,日子真的是非常悽慘。看樣子,女朋友在我第一人生中帶來的良好影響,比想像的還要多更多呢。失去所謂「幸運女神」的我,在第二人生中彷彿被丟棄於強風中的塑膠袋般無力。   剛開始的第一個月,我堅信著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相信,亞彌一定是有什麼苦衷才會說謊騙我,只要我耐心地持續等待,過不久,她一定會對我說:「抱歉我騙了你。那天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回應你的心意,但其實我也是喜歡你的。」   但是距離告白過了五十天左右,我也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我已經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不管再怎麼努力,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忠實重現過去。   真是的,早知如此我一開始表現得像個神童就好了,但是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在回到過去經過五年的那個時間點,我的精神年齡與身體年齡已經幾乎要一致了。不,更糟的是,我之後因為受不了沒有亞彌的人生,變得無法專心聽課什麼的,高中志願也因此狠狠降低了兩等左右。   哇!真的是不能小看他人的影響力呢。   你或許會說,擁有二十歲的記憶參加高中考試有什麼好辛苦的?但是你試著把頭腦放空幾年,在小學生的包圍下生活看看。我想你會懂我在說什麼了。人類的腦袋十分柔軟,因此會毫不留情地捨棄被大腦判斷為不需要的資訊。   12   要說的話,應該是因為我的第一人生一路走來沒有任何遺憾,因此才會落到滿是後悔的第二人生這個地步。   我絕對沒有過多的期盼。真要說的話,我採取的是步步為營的手段,這樣的態度應該是要受到稱讚才對。   就算這麼說,我還是搞不懂老天爺在想什麼。或許,祂意外地什麼也沒有想。唉,要說這些,也得要老天爺真的存在啊。   我其實是個無神論者。會這樣說老天爺怎樣怎樣的,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大概是想藉著「老天爺」這個詞,對這個世界的公平性之類的事情表達些什麼吧。   13   如此這般,高中時,我完全成為一個非常陰沉的人了。要是在第一人生中認識我的人看到了我在第二人生中失足的樣子,絕對不敢相信我們是同一個人。   自從亞彌在國中三年級的春天拒絕我之後,我漸漸地討厭起人類,不過也不是完全地厭惡與人相處。   不過,在我進入比本來的學校偏差值(註:指相對於平均值的差距數值,是日本計算學生學力時使用的公式值。)低了十點左右的高中後,看著那些感受不到一絲知性氣質的傢伙,才剛萌芽的厭惡人類心理便日漸茁壯了。此外,客觀而論,自己也不過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分子罷了,因此這又讓我更加消沉了。   於是,我漸漸地與周圍保持距離。結果,就成了像是畫中孤單的人影一般。   學校生活對我來說,除了痛苦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可言。三年裡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看時鐘過日子,就算說我的高中生活是一心等待時間流逝也不為過。   我曾想過,只要時間過去,事情就會漸漸好轉。但是,時間能解決的,只有結束的事物。我面臨的問題的確沒有變得更糟,但也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所謂的高中,不是為了沒有朋友的人而存在,那種人不可能開心度過高中生活。因此,我幾乎沒有第二人生的高中生活回憶,連畢業紀念冊都沒好好看過就丟了。   真的很寂寞呢。連應該最開心的畢業旅行也只有悲傷的回憶。像是在班級活動的時候,其他人毫不掩飾地粗暴對待我,或是在旅館中半夜醒來,到廁所哭得像《水牛66》裡的比利布朗(註:1998年的美國電影,男主角比利布朗是位剛出獄的冷血殺手,是一部描述尋找自我存在價值與渴望被救贖的作品。)一樣等等。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這些話語。不過本來每個人都會有類似這種的心情,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不一致性吧。第一次的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現在看來,那才是一件非常詭異的事呢。   14   我想,我的第二人生是不是在為幸福過頭的第一人生還債呢?不過另一方面,我從前就隱約相信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公平。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無法達到那麼公平的境界。根據做法不同,我相信我原本可以走向比第一人生更加幸福的道路喔。   我想我的失誤在於採取保守的態度。舉例來說,在長跑比賽裡,一百個選手中總有個老是得第三名左右的人吧?不過那個人應該也是以第一名為目標,最後才會跑出第三名的成績。假設他一開始就以第三名為目標跑步的話,最後一定是拿到第七名或第九名吧?我想我犯下的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15   不過,因為一件小事造成的契機,讓我短暫振作了起來。雖然只有很短暫就是了。   那是高中二年級的冬天,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我發抖等著開向地鐵站的公車。公車站雖說有屋頂,但面對橫向吹來的冷風,幾乎沒有任何意義。落下的雪花將我身上的毛呢大衣染成一片雪白,臉頰和耳朵都冷得發疼。   公車站附近的住家流瀉出溫暖的燈光。潮濕的路面形成一面模糊的鏡子,在道路上映照出扭曲顛倒的世界。這幅景象比為了美觀隨便裝飾的燈泡來得更加美麗。   早該在三十分鐘前抵達的公車終於到站,但在車門開啟前,我就知道我無法擠進公車,只能無奈地看著它緩緩駛去。   我抬頭看向夜空,大口吐著白色的氣息,雖炚心心裡想著天氣實在太冷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感冒,但又覺得感冒了也無所謂。因為,這麼一來不就有藉口可以跟學校請假了嗎?乾脆在這裡待個五小時左右,再不然得個肺炎好了,我開始半認真地思考著。當我準備在公車站的長椅上坐下時,突然發現道路正對面的公車站裡,也有個同樣等不到車的人。   被風雪吹亂頭髮的那個女生,是我熟知的女生。   沒錯,國中三年級的春天拒絕我的那個女生——亞彌,就站在對面。   我最先想到的是:「為什麼她會在這裡?」亞彌念的高中和我的高中應該距離好幾十公里才對。   她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才偶然來到這附近呢?雖然只要向她本人詢問就可以得到答案,但我就是没辦法開口向她搭話。   話雖如此,當時的我對亞彌還抱著一些不甘心的怨恨情緒,覺得都是因為她沒有接受我的感情,我才會變成這副德行。雖然這樣說很自私,但那時如果不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我就沒辦法保持正常的自我了。   但是,一旦亞彌出現在我面前,內心的某處的確產生一股喜悅的心情,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雖然我毫不掩飾地將視線投向亞彌,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或許對她而言,我是不值一提的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忘了我的長相也說不定。   因寒冷顫抖的亞彌,看起來有種寂寥的感覺。   看起來她身邊必須要有某個溫暖的人。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誤會,是配合我自己個人的想像。需要溫暖的人,當然是我自己,但我決定要當作是亞彌這麼想的。   那是一個幸福的誤會,感覺自己被需要的錯覺,實在很不錯。我成功地讓自己深信「這個女生果然還是需要我的」喔。而人類就是可以倚靠誤會活下去的生物,宗教就是很好的例子——雖然我這麼說應該會挨罵就是了。   16   完全喪失生存力量的我,因為這個值得慶幸的誤會,而下定決心要取回過往曾有的幸福日子。   我首先致力的,就是為了和亞彌上同一所大學而發憤用功。   我不是拚老命地念書。要說的話,比起專注念書,不如說我停止注意其他事還比較貼切,大概可以說是刪去法式的專注吧。我將念書以外的選項,全部從腦海中排除。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做法,只要稍有偏差,可能就會變成除了念書沒有任何能力、興趣,也沒有生存意義的人。不過,念書時一直聽的音樂,千鈞一髮地拉住了我。   我本來是個對音樂沒什麼興趣的人,只喜歡約翰藍儂而已。為什麼會喜歡約翰藍儂呢?因為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只要有空就會放他的歌。神奇的是,我腦海中關於約翰藍儂的記憶比其他記憶都清晰。嗯,我想是因為藍儂的歌超越了時空,持續被傳唱的關係,所以我會這樣也不稀奇。   我曾在某本雜誌上看過,好的音樂就算一開始完全不符自己的喜好,但似乎在聽了幾百次的期間,絕對會越聽越習慣。說到音樂,我是那種典型只聽流行樂的人,但在第二人生的高中時代,有天突然聽到廣播裡傳來的〈Yer Blues〉時,我發現自己完全聽慣了約翰藍儂的音樂。從此,我念書的時候一定會聽藍儂的曲子。   拜有明確目標之賜,我的高中生活稍徵變得像樣了些。在那之前,我每堂課大約會看時鐘五十次,祈禱時間能早一秒度過,但在上課開始對自己有意義之後,時間變得轉瞬即逝。就算在公車或電車上,我也一個勁地背書,養成在每天晚上固定時間念書的習慣後,也不會再因為煩惱無聊瑣碎的事而失眠了。   在這之前,我一定是花太多時間思考多餘的事情吧。由於短時間內腦袋塞了過於大量的知識,古老的記憶全被趕到角落裡,重要性也相對降低了。   我就這樣安穩地度過了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我最常想起的,是在初冬即將邁入大考最後的準備階段,那是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念書時的記憶。   房間裡飄著咖啡香,書桌左邊深處的音響輕輕傳來〈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右前方則有盞桌燈,是房裡唯一的光源。椅子的右後方擺著電暖器,調整過的角度讓熱風不會直接吹在我身上。   每隔兩、三個小時,我會穿上大衣出門,吸進滿滿的冬日空氣。天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星星。就這樣大約十分鐘後,回到房裡,用電暖器烤烤冰冷的雙手後,再次投入只有參考書和自己的世界中。   這樣子的生活,意外地感覺不錯,可能其中有些自我修復的療癒效果吧。   稍微開始提升的成績,一直持續延伸到了最後,我奇蹟似地考上了第一人生中念的大學,心情真的非常愉快。逐漸消失的自尊心那一類的東西,又再度回到我身邊,當時覺得自己什麼都辦得到。   這樣就好了,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就好了。   大學開學典禮結束後,我四處尋找過去的女友——亞彌的身影,雖然馬上就看見她,不過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   三年的時間,對要改變什麼而言,可說是綽綽有餘。   原本對於這點覺悟,我早有心理準備,但是……   17   開學典禮一結束,我便快步移向講堂的入口,等待亞彌經過。   話雖如此,但她是不是和第一人生中的她念同一所大學,我也沒有什麼足夠的把握。從亞彌沒有和我在一起,還有我跟第一人生念不同的高中這兩點來看,就明白顯示出,第二人生並非都會與第一人生相同。說不定因為某些差錯,亞彌很有可能早就出社會工作了。   還好講堂的出入口只有一個,如果亞彌有來學校的話,我就不太可能錯過她。而且不管怎麼說,我身上可是內建了分辨出亞彌與其他人的感應器。我可不是在亂說,年輕時有過特別喜歡某人經驗的人,一定可以懂我在說什麼。   和我同樣是新生的同學們,全都各自在找認識的人,然後誇張地朝彼此開心大叫。旁人看來雖然像笨蛋,但身在其中的本人應該真的非常開心吧。還真令人羨慕呢!   不巧的是,我沒有認識的人考上這所學校,就算有,我也確定那不會是我想開口攀談的對象,所以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對相認這件事樂在其中。不過,如果我找到亞彌,當我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能像其他人一樣誇張地對我大叫,為著重逢而高興的話,我一定會很開心吧。光靠這份回憶,我一定可以活個半年左右。   沒錯,事到如今,我已經成為一個相當環保的人類。由於人生中的喜悅太過稀少,只要有一丁點的幸福,我就能在腦海中再三回味,像是連冰淇淋蓋子內側也要舔乾淨般地品嘗幸福。   我不斷地注意自己的髮型、調整領帶、放鬆臉頰的肌肉,準備與亞彌重逢。   然後,那一刻來臨了。   在人群中,雖然只是稍微看到了後腦勺,我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亞彌。我的胸口異常地難過,呼吸也變得不規律。不過是幾公尺的距離,感覺就像好幾百公尺一樣。   我來到了只要出聲,對方就一定能發現我的距離。我想呼喚她的名字「亞彌」——然而,張到一半的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我的體溫大概下降了三度吧。   18   亞彌正挽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的手臂。   不過,若只是這樣的話,我想我還能夠忍耐。   畢竟我們都已經分開三年了,那麼有魅力的女孩子,周圍的男生不可能無動於衷。   雖然我不太願意去想這件事,但也早有這點覺悟。亞彌要是始終一個人的話,一定很寂寞吧。因此,就算她找了其他男生代替我,我也無法責怪她。   但是,如果亞彌身邊的那個人,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第一人生中的我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走在亞彌身旁的男人不論是體型、舉止、聲音、說話方式、表情都和第一人生的我如出一轍。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雖然我對第一人生的記憶並不具體,但還是留有「友善的笑容」、「悅耳的聲音」這種印象。那個人的特徵簡直符合這一切。   分身。我的腦海中閃過了這個詞彙。   就是和本尊相似的「假貨」出現的現象。   不過,如果要說亞彌身邊的男人是我的分身會有些問題。因為,第二人生的我在各種層面上來看,都脫離了第一人生的我。所以弔詭的是,若是以重現第一人生的觀點來比較我和亞彌身旁的男人,我才像是個「假貨」喔。要說誰是分身,認為我是分身才比較合理。   可以說是完全慘敗呢。如果我能正確重現第一人生的話,我一定會變成今天站在亞彌身邊的那個男人。   照這道理來說,也就是我不能和亞彌交往。   因為在第二人生裡,存在著我的分身。   19   我已經好久沒有對一個人抱持明確的敵意了。   因為在那之前,我連憎恨別人的力氣都沒有。畢竟,要在心中把某人當成壞人,就必須把自己當成正義的一方吧?對我而言,我無法辦到這件事,因為我自己最清楚第二人生的自己有多麼不像樣。這些日子要說去怨恨誰的話,頂多也只是對亞彌感到不甘心的程度罷了。   不過,這一次我卻因怒氣而發抖。一邊錯愕地站著,腦海中則是不停地說:「喂!有沒有搞錯?那是我的角色吧!」   該怎麼說才好呢?如果亞彌只是交了男朋友,我還可以原諒喔。我會想著:「把亞彌搶回來吧!」也敢說:「我比那種傢伙還要好!」嗯,說不定這樣我還比較有鬥志呢。感覺就像一場奪回命中注定對象的戰爭一樣。   但是,從我身邊搶走亞彌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這樣說可能有語病。簡而言之,某人堂而皇之地接下我第一人生的位置,幾乎與第一次的我沒有差距地一路成長,而那個人就是現在亞彌身邊的男人吧。   不論如何,也就是說現在擔任亞彌男朋友的人,是「更接近完整的我」喔。   那麼,在此問一個問題吧——   「我能夠戰勝自己嗎?」   如果對方是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我只要表現出屬於我的優點就可以了。而我知道亞彌會喜歡我,因為人的喜好不會輕易改變。   但是,當對方幾乎跟我是完全一樣的類型時——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獲勝了。   因為真要說的話,他是我的升級版啊。   20   於是,我再次落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之後的幾個月,真的是令人吃驚連連,因為我的分身一步步準確重現了我從前的大學生活。照理說,我應該要詳細解釋這一切的過程,但這次就讓我省略吧。因為如果要我從頭說明的話,我會徹底失志。   那個男人沒有多久就成為系上的中心焦點,許多人仰慕他,也有許多女生親近他——儘管如此,他還是對亞彌非常專情。嗯,站在客觀的立場來看,我再次覺得第一人生的我真的好幸福啊!然而,那個男人卻不令人討厭,待人也親切。   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亞彌和他走在一起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畫一樣,彷彿是會動的童話。   那兩個人太過閃閃發亮,有種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的感覺。不,他們當然都是非常溫柔體貼的人,只要表現出想和他們當朋友的意願,他們一定會接受吧。但我要的並不是這個。   話說回來,只要想到就算是看起來那麼完美的人,只要走錯一步,就有可能變成像我一樣,就會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呢。如果那個男人和我一樣得到重啟人生的機會,到時候,他也不是不可能像我一樣失足墮落。   這麼一想,要說世界上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或許只是在好環境下長大和壞環境下長大的人之間的差別吧。至少我覺得遺傳因子不是什麼大問題。   21   我的腦袋中有某條線斷掉,是發生在隔年的十月底左右。   高中畢業後,我在大學附近的公寓獨自生活,當時幾乎跟所謂的「繭居族」沒有兩樣。我根本不太去學校,也沒有打工,不和人碰面,也沒有好好地進食,一整天就關在房間裡喝著便宜的酒,然後就是一直睡覺。   我不會去開電視或廣播,也不會閱讀報紙。總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除了去便利商店買酒、菸和垃圾食物之外,幾乎足不出戶。就算查看手機信箱,也全都是一年級時為了分散注意力而做的短期打工仲介,以及電子郵件系統的信件,根本沒有一個人名。   在知道「分身」的存在之後,我不管做什麼都會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較。每一次,都讓我感受到,和他相比自己有多麼差勁。   如此一來,就連一直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會突然變得無法忍受。例如,高中時我對一個人上下學這件事從來都沒有任何疑問,但上了大學之後,只要看到幾乎每天一起上學的亞彌和分身——據說是叫常葉吧——我就會無法自拔地感到自己是個多麼孤獨的人。之後,當我一個人往來於學校和家裡時,就會意識到自己身邊沒有亞彌的陪伴,因而感到無盡的空虛。   這種狀況,漸漸演變成隨時隨地都會發生。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個人看電視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個人買東西的時候。總之,不論何時,我都深深感受到亞彌不在身邊,而籠罩在失落感之中。   走在街上看到高中生情侶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難以言喻。一想到亞彌和常葉從前可能也經常像那樣穿著制服約會,就難過得受不了。在社團活動比較晚結束的日子,一起騎腳踏車回家;下雨的日子,共撐一把傘;降雪的日子,在口袋裡牽著手漫步。一切都非常容易想像。   搞不好,我在公車站看到亞彌的那天,她就是在等常葉。   我知道亞彌可以讓我有多幸福,也知道我可以讓亞彌有多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空虛。   所以,我的傷口始終沒有痊癒。傷腦筋的是,就算我想要自己療傷,看看美麗的景色、品嘗美味的食物、看一場感人的電影,也都只有反效果。那些總會讓我想到「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跟我分享這些美好的事物」。   這下還真是糟糕。這麼一來,不就真的什麼事都辦不到了嗎?   唉,當時的我每天處在和發狂只有一線之隔的狀態。因此,我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只能藉由Cigarettes & Alcohol(註:菸與酒,亦為綠洲合唱團1994年發行的歌曲。)來麻痺腦袋。人類偉大的發明之一。   22   那一天是大學校慶,但我完全沒有想從家裡出門。我沒有參加社團,所以這天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人可以一起逛會場。我自己最了解,去了學校也只會難過。   不過,嚴格說起來,不管我去不去參加校慶,這一天都會難過。   會這樣說呢,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在第一人生裡,今天是怎樣的日子。混帳!我幾乎是以完美的型態帶回了這段記憶。畢竟那是非常重要的記憶,會記得這麼清楚也是無可厚非。   在第一人生裡,我和亞彌自從十五歲之後就沒有一刻分開,私底下雖然總是會擁抱、親吻彼此,但神奇的是始終都沒有越過那條界線。要說為什麼嘛,那是因為我們都很放心的緣故。因為深信彼此的心意都不會改變,所以覺得不用急也沒關係。   所以我們彼此都在最後的防線前努力忍耐。樂趣就在於到達忍耐極限時收手。   越過那最後一道防線的日子,就是今天,大學校慶的夜晚。   也就是說,亞彌和常葉今晚會越過彼此的那道防線。   我以為我會很生氣,以為我會前所未有地失去所有理智,破壞身邊的物品,甚至氣沖沖地前往亞彌的住處。   然而,我實際上採取的舉動可以說和上述完全相反。   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我躲到了桌子底下,就像防災演習一樣。   然後我開始啜泣,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好幾個小時。   要是生氣還算好,因為那樣還等於把對方當作敵人看待。但是難過的話,一切就結束了,因為那等於半接受了一切都是「無可奈何」。   23   等我回過神,屋子裡已經暗了下來,窗外傳來了蟋蟀的聲響。   我的心情已經稍微平復,也注意到自己內心深處點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花。   奇怪的是,我很冷靜。不論我如何動之以情,再怎麼拚命,我都深深了解到,現在的我不適合亞彌,也贏不了常葉。   那該怎麼做呢?我問自己。   很簡單啊。我給自己回答。   「只要讓分身退場就好了。」   我很乾脆地接受了自己導出來的這個答案。   這個判斷很不正常吧?   因為,簡單來說,就是我打算殺了代替我角色的常葉。   我認為這麼一來,亞彌就會再次感到寂寞,而靠近和常葉最為接近的我喔。   這怎麼想都稱不上是合理的方法,就算真的成功殺害了常葉,也很難說是根本的解決方法。不如說,如果常葉在這個時間點死去的話,他在亞彌的心中就會變成像神一般的存在,亞彌可能再也不會去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不過,總之我當時是認真的,還擅自認為「這樣也是為亞彌好」。明明不管怎麼看,維持現狀對亞彌而言才是幸福。   唉,被逼到懸崖邊的人,真的想不出什麼好方法耶,因為視野實在太過狹隘了。整體來看,不得不說第二人生的我實在是個徹底的笨蛋。   照理來說,我的精神年齡從第一人生的二十年加上第二人生的九年,說是有二十九歲也不為過喔。但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的精神年齡似乎停在了十幾歲的程度。早熟小孩常發生的「龜兔賽跑」現象,似乎也出現在我身上了。   好了——雖然有點長,但是到此為止就是大致的前情提要了。老實說,在第二人生再次迎向二十歲的過程中,最重要的只有最後幾個月而已。接下來,我會再稍微清楚地說明給你聽。   24   就這樣,我的奪回女友作戰開始了,不過,這個作戰也可以稱作殺害分身計畫。   不論我會怎麼殺害常葉,一旦遭到逮捕就沒戲唱了。為了安全且準確地殺死常葉,我首先開始的行動是——跟蹤。   我相信一定有個瞬間能夠確實殺死常葉,因此持續跟蹤在常葉背後。最理想的方式是,從高處推落他,讓一切看起來像場意外。沒錯,我希望他的死法自然到只要過幾年,就連我這個兇手本人都認為「那不是真的意外嗎?」。   我們很常會聽到做壞事的人後來因露出馬腳而遭到逮捕,在我看來,與其說是當事人一時大意,不如說,本人內心有「被抓也無所謂」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因為受不了罪惡感的譴責,內心某處開始覺得「被抓還比較輕鬆」,因此才會自己露出破綻。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如同我剛才所說,能淡化「是我殺的」這種感受的殺人方式,是比較理想的選擇。   至少第一人生的我,最喜歡在橋啊、觀景台啊、屋頂等高處望著景色發呆。所以,如果常葉在沒有人煙的橋上,靠著欄杆望向前方發呆的話,我只要趁他不注意,將他的雙腳往上一抬,把他向前推就好了。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警方擁有怎樣的搜查技術,但萬一有人發現常葉的死因是人為,只要他的屍體上找不到我的頭髮、衣服纖維,還有指紋等,我就算是安全的吧。   總而言之,我該做的,就只是繼續耐著性子等待。現在這種情況,不是要製造機會,而是要等待機會。不管我再怎麼思考,絞盡腦汁,都不是那種可以成功瞞過警察的人。就算再怎麼想做得天衣無縫,也一定會犯下什麼疏失。因此,我只能仰賴幸運之神站在我這邊了。   還好,我有的是時間。若這是校慶之前的計畫,我多少會感到焦急。可能就算勉強,也想在他們跨越最後一道防線前殺了常葉。哇,我真心覺得還好不是這樣喔!   跟蹤這件事,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呢。由於常葉和第一人生的我無比相似,所以我很容易就能預測他的行動。「他接下來應該會前往那裡吧?」、「他差不多要離開了。」等等這類的預測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基本上,會被跟蹤的人也不見得是有做什麼虧心事,自然也就不會那麼輕易地發現。   聽到跟蹤這個字眼,你可能會忍不住想到那種私家偵探和冷硬派推理小說的劇情,不過事實可能會讓你失望。   實際上,跟蹤只是充滿無聊與不自由的行動。要是跟蹤對象是懷有什麼重大祕密的人還另當別論,但我的對象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   加上我盡可能採取不勉強的方針,這麼一來,能安全跟蹤的瞬間其實非常有限。所以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等待」。與其說是跟蹤,主要的型態更像是靜坐在某個地方,耐心等待常葉路過。因為要是我太常出現,就會引起對方的疑心吧。我曾經做過計算電車上下乘客人數的工讀生,那種打工都還比像這樣的跟蹤有意義呢。   不過,有趣的是,我為了跟蹤,出門的次數變得頻繁。託此之福,當我回過神時,「繭居」的狀況已經不藥而癒了。雖然我本來「繭居」的狀況也沒有那麼嚴重啦。   諷刺的是,在我思考殺人計畫之後,個性暫時也變得開朗起來。跟蹤分身時,為了喬裝,我經常出入二手衣店、透過書本或網路學習跟蹤技巧、熟記街上的地圖,一點一滴地累積努力,或許是這些事為頭腦帶來好的影響吧。在此之前幾乎沒有接收過什麼刺激的大腦,藉由不斷接收資訊,開始漸漸地活動起來。   總而言之,出現明確該做的事情是件好事吧。儘管目標是殺人,但是為了某事而排定順序努力的行為本身,帶來了正向的作用,我的生活因此出現生機。   也因此,我的表情有了改變。因為我上大學之後就完全沒在照鏡子什麼的,所以最初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變化。經由妹妹提起後,我首次好好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的五官微微地明亮了起來。   ——對了對了,我完全忘了妹妹的事了,或許我應該要早點提到她才對。那個發生的變化跟我相比毫不遜色的,妹妹的故事。   換個角度來說,我的妹妹是整個事件裡最大的受害者。   25   我腦袋中關於妹妹的記憶,清晰的程度不輸給女朋友。這大概是因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妹妹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吧。   第一人生中的妹妹,是個活蹦亂跳到有點誇張的女生,無比喜歡陽光與運動,一整年都曬得很健康,彷彿活力的集合體。只要跟她在一起,好像也會變得很有精神。   大概是熱量的供給追不上身體的消耗吧,妹妹的身材稱不上有女人味,但總是一臉開朗的笑容令她非常受到男生歡迎,常常有朋友拜託我介紹妹妹給他們認識呢。   然而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則變成一個喜歡看書和日蔭處,臉色蒼白,總是低頭不語的冷淡女生。要是認識我第一人生的妹妹的人看了,一定會覺得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吧。說到和第一人生的落差,妹妹跟我還真是不相上下。   妹妹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因為上面的哥哥不去學校,素行不良,下面的妹妹也會直接受到影響。每天以一副快死的表情出門,一回到家就只會關進房裡睡覺——看到這樣的我,妹妹對未來也漸漸不再懷抱希望了吧。   因為兄妹倆都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我們家每天晚上都像在守靈一樣。情況真的很嚴重呢!家裡沒有一個人有笑容,只聽得到電視機裡傳來的淒涼笑聲。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可能都因為孩子扭曲的成長,對自己的基因和教育方針喪失了自信吧。他們本來都是很好的人喔!雖然這種話由我這個親生兒子來講也有點怪啦。不過,兒子總是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女兒則是一直關在自己的殼裡看書,父母總不可能自己開心過活。   沒有餘裕的人們個性總會變得扭曲。把我視為失敗品的母親,轉而對妹妹抱持過大的期待,為她請家教、補習,給妹妹極大的壓力,就像說著「只有妳千萬不能失敗」一樣。當然,妹妹因此感到重擔,而母親這種行為,也讓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而父親該怎麼說呢?感覺就像是已經不對家人抱任何期待。他開始關入自己的世界裡,把心思投注到重機街車(註:Naked Bike,無整流罩、車架,且引擎裸露在外,常在城市街道上行駛,外塑較為休閒。)上。   玩街車本身完全沒有問題,還可以說是項不錯的興趣,但父親假日變得幾乎都不在家,就算母親要他陪自己去購物,也當作沒聽到,令人看了很擔心呢。每到星期六的早上,兩人就會開始吵架,沒有人會先讓步。   我十七歲的時候,父親出了一場很大的車禍,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月,那一個月裡,家裡沒有任何爭執,非常平靜。但是,在父親出院的那天,他和母親的爭執演變成非常認真的大吵,之後,兩人幾乎沒有再說過話。   追根究柢,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由於我的改變造成妹妹的改變,因為兄妹的改變,父母才會改變。他們兩人從前完全沒有爭吵的必要。但是,就算我這麼說,他們也不會理我吧,只會覺得我們家的傻兒子腦袋終於不正常了。   不知不覺講到父母了,我是要說妹妹吧?沒錯,我和妹妹的感情曾經好得令周遭的人驚訝。不過第二人生裡,我們彼此別說是說話了,就連眼神也不曾對視過呢。   我想,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大概很討厭我吧。因為她偶爾開口說的話,都是對我的抱怨。像是「眼神凶狠」啦,或是「頭髮太長」之類的。我覺得她實在沒有立場可以說別人,妹妹自己才是不輸給我的眼神凶狠、頭髮一直留長。   唉,真的是很令人傷心呢。遭到女兒討厭的父親心情,是不是就像這樣呢?不過,這的確也是無可奈何,因為我現在就是個理所當然會被討厭的人。   26   不過,大概在我訂定殺害分身計畫、跟蹤常葉一個多月後,妹妹大半夜一個人來到我住的公寓。   是那個應該非常討厭我的妹妹喔。   那天剛好是降下初雪的日子吧。洗完澡一陣子之後,因為實在太冷了,所以我那年冬天第一次開了電暖器。放置了好幾個月的電暖器,在按下開關幾分鐘後吐出了細微的灰塵,緩緩地送出熱風,屋子裡充滿了煤油的甜味。   當我縮在電暖器前取暖時,門鈴響了起來。我看看時鐘,晚上九點。這種時間,會是誰有什麼事呢?應該沒有朋友會來找我,是不是按錯門鈴要找隔壁的人呢?   門鈴再次響起。平常的我不會去理會門鈴聲,不過我那天有點奇怪,特地走到鏡子前整理儀容,小跑步奔向玄關,打開大門。   我當時或許很寂寞吧。就算是按錯門鈴也罷,只要有人來敲房門,我就很開心了。   然後打算和那個糊塗蛋說一、兩句話。   然而,打開門後,站在那裡的竟然是妹妹。   我內心一陣混亂,第一個想到的是,是不是家裡有誰發生什麼事了?父親因為街車意外死掉,或是母親回娘家之類的。妹妹是不是要來告訴我這些事的呢?長久以來一直過著沒有好事的人生,會不自覺懷疑所有找上門的消息都是壞消息喔。   妹妹的制服外只加了件針織外套,她口中吐出白色的氣息,避開我的眼睛說道:   「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子。」   我問她是不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她只回了句:「沒什麼。」就擅自進入我的房間裡。我的房間裡充斥著空瓶罐散發的味道、在屋內晾曬衣物加上菸蒂混合而成的臭味。   妹妹皺起眉頭,將電暖器好不容易吹暖的房間窗戶全數打開,開始整理。   從她現在整理起我房間這件事來看,她是認真要暫時寄居在我房間裡沒有錯了。我知道第二次的妹妹和第一次的妹妹不同,不是那種「不照顧好哥哥身邊的事會不安心」的人。妹妹肩上揹的那個大波士頓包裡,一定裝著滿滿的換洗衣物之類的吧。   首先,我決定為在寒冷中前來的妹妹泡一杯溫暖的熱飲。趁她整齊摺疊我房間中散亂一地的衣服期間,我將燒好的熱水倒進馬克杯中,加入滿滿的可可粉攪拌,因為妹妹最喜歡這種甜死人的熱飲了。   妹妹從我手中接過熱可可,雙手捧著馬克杯,慢慢地喝著。我一直看著她,一邊思考接下來自己該說些什麼。妹妹則是一直盯著杯子裡頭看。   說實話,我沒有特別想知道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反正一定都是些讓人洩氣的事。或許有人會說,傾聽這些事也是身為哥哥的職責,但是我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光是考慮自己的麻煩事就令我筋疲力竭了,實在沒有心力再去關心別人的麻煩事。   妹妹大概是覺得我應該要先問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吧,所以對於我沒有進一步提問似乎顯得不太滿意。   我們視線相對,她的眼神像是在說:「問點什麼吧。」   我受不了這股壓力,勉勉強強地問道:   「穗歌,妳高中還沒放寒假吧?」   「嗯,可是我不想待在那個家。」   妹妹這樣回答。   原來如此啊。   簡單來說就是離家出走。我雖然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總覺得如果我用離家出走這個字眼,妹妹會生氣。第二次的妹妹靺常討厭那種愚蠢的單字套用在自己身上。   話說回來還真是意外啊。離家出走實在太不像妹妹會做的事了,她應該是那種就算對家裡有什麼不滿,也不會採取離家出走這種沒有意義行動的人才對。就算有討厭的事物,也絕不會氣得抓狂,而是和對象保持距離,靜靜等待最糟的時刻過去第二次的妹妹應該是這種類型的人才對。   是不是發生什麼極為嚴重的事了呢?我有點感到不安,但又匆匆將這個念頭趕到腦袋角落,不斷跟自已說:「這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當然不可能真的沒關係,但是我光是自己的麻煩事就已經心力交瘁了。   「妳是怎麼來的?」我這麼一問,妹妹就給了「怎麼來都無所謂吧?」這個標準答案。不過的確沒錯,其實怎麼來都無所謂,我只是要從重要的部分轉移話題才問的。   「房間好髒。」妹妹一邊看著房間四周一邊說。這是她擅長的批判哥哥。「品味也好差。」她說。   「討厭就出去啊。」我也丟給她標準答案。   「我沒有說討厭。」   「妳的意思是又髒又沒品味,卻不討厭嗎?」   「對啊。又臭又髒又沒品味,但我沒有說討厭。」   若是第一次的妹妹,應該二話不說就幫我打掃,還會幫我煮美味的食物就是了。   對妹妹而言,她應該不想來我家才對。跟我一樣沒有朋友的妹妹,應該是沒有其他去處,才會不得已離家出走到我這裡吧。   她學校還沒放寒假,應該也不會在這裡住太久,但對我而言還是很麻煩。不知道她能不能盡快離開呢?我雖這麼想,卻連強勢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   第二人生的我,極度膽小喔。而第二人生的妹妹,則是有點恐怖,總是非常敏感,靜靜地發怒。就像是要破不破的汽球一樣,把我的胃掐得緊緊的。   由於不希望妹妹隨意亂翻我的房間,我從衣櫥拿出棉被,替妹妹鋪著地舖。她剛洗好澡,換好睡衣吹完頭髮。看著地舖和床,妹妹一秒也沒猶豫地直接走向床,已經完全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房間了。   沒辦法,我只好鑽進地舖,然後問妹妹:「妳打算待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她說。然後蓋上毯子。   就這樣,我們展開了非常疏離的兩人生活。   27   隔天八點左右,妹妹把我搖醒。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睡覺期間徹底忘記妹妹的存在,隔天早上在房間裡看到她會嚇一跳,但意外地沒有如此。出乎意料地,我很適應妹妹待在房間裡的這個狀況。   相對於我的眼睛只能打開三分之一,妹妹用清醒的目光盯著我說:   「帶我去這裡的圖書館。」   然後停頓了一下,又加上一句:「現在馬上。」   妹妹似乎已經完成出門的打扮了。我好久沒看到她穿便服的樣子。妹妹坐在床上,雙手插在灰色針織外套的口袋裡,從深藍色短褲伸出的雙腳前後擺動,配合這個動作,及肩的柔順長髮也隨之搖曳。本來就很細的腿在穿上黑色褲襪後,看起來就像塑膠做的假腳一樣。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從衣架上取下一直掛在曬衣桿上從沒摺過的衣服,夾在腋下走向洗臉檯。洗臉檯的水冷得可以讓人休克致死,但由於等水溫變熱還需要幾分鐘,我只好用這些冷水洗臉,迅速更衣。真是的,明明是在自己房間,為什麼我非要這樣偷偷摸摸地換衣服不可呢?   我連續打了好幾個大呵欠。昨晚雖然配合妹妹早早上床,結果卻睡不太著。就像大多數有繭居傾向的人一樣,我理所當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一點睡覺八點起床這種健康的作息時間,對我而言非常辛苦。   本來這幾年我的睡眠時間跟第一人生相比,就增加許多。體質變成沒有睡滿十小時,身體就會不對勁。不,正確來說,與其說是體質改變,不如說是因為醒著的時間太痛苦,為了減少這些痛苦,身體下意識地增長了睡眠時間吧。   只要有想看的節目或是與人有約,人類是可以早起的不是嗎?雖然人家說早起有益於人生,但是讓我來說的話,其實只是擁有美好人生的人會早起罷了。   不過,儘管我早上設定三個鬧鐘還是會下意識全部按掉,但只要女孩子一搖,果然還是會乖乖醒來。就算對象是感情不好的妹妹、是不上學的小孩、是離家出走的少女,這一點還是不會改變呢。   好久沒有像個正常人一樣醒來的感覺了,我平常總會睡第二次、第三次回籠覺。就算起床,也多半在床上看書或玩手機。若要細分的話,我一般從起床到下床需經過十個階段左右。所以這次被妹妹叫醒,馬上能從被窩起身離開的經驗,可說非常珍貴。   明明還不到十二月,連空氣都要凍僵的感覺就像隆冬一樣。要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妹妹單薄的衣服,便回頭拿了件軍裝外套給她穿……這種講法感覺我好像是個為妹妹著想的哥哥,但嚴格來說,我只是想盡可能減少自己犯的錯罷了。因為如果事後妹妹怪我的話會非常恐怖——這是我這麼體貼的最大動機。   面對拿出外套的我,妹妹就像在說「我自己穿啦」般,從我手中搶走外套。雖然袖子有點長,但因為是合身的外套,所以她穿起來不會太奇怪。   我套上從高中一直穿到現在的制服外套,鬆鬆地綁好靴子的鞋帶後開門出去。冷風撫上肌膚,我發抖了幾秒。進入車內,我把暖氣開到最大,和妹妹邊發抖邊等待車內的溫度變暖。   28   妹妹坐上mini cooper副駕駛座後第一句話就是「菸味好重」。不過這不是我的錯,這輛車本來就是父親喜歡才買的,車子給我的時候就一直有這股菸味了喔。   接著,看了後座之後,妹妹又說了「好髒」。關於這點就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了,車子的後座布滿了我大學課堂上用的資料或教科書、裝著寶特瓶和空便當盒的塑膠袋,還有隨意脫下的夾克和運動鞋等等。   雖然這和因為跟蹤而長時間待在車裡也有關係,但我想最大的問題是,除了我自己,這輛車根本沒有載別人的機會。如果很常載別人的話,我也會好好維持車內的整潔。這跟如果想要變時尚,就去做會在大眾面前露面的工作是一樣的道理。   妹妹反覆地說著:「又臭又髒,可以看出車主的個性呢。」   我說:「那還真厲害呢。」   不過,房間或是車子的髒亂程度,的確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精神狀況。也就是說,若是在五十分的生活中,會連小事都放在心上,希望生活變成五十一分,但努力將負五十的生活變成負四十九,實在沒有什麼意義呢。   上午九點的天空很灰暗,四周籠罩一層薄霧。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妹妹不停念著我的外套都是菸味啦,要我放些音樂來聽啊之類的抱怨。不過,我播了手邊的CD的話,她又會繼續抱怨了吧。因為如果想讓妹妹接受,只能放只能放席格若斯或是mǘm這類樂團的音樂,但不巧我完全沒有這種類型的CD。   妹妹看我對她的話沒有反應,就敲著衛生紙盒說:「好好聽別人說話。」唉呀呀,她只有在我面前態度才會這麼囂張。該說她是在家一條龍,還是在哥哥面前一條龍呢?   我們抵達了市立圖書館。看到建築物的妹妹講了句:「好小。」不過因為這不是對我的抱怨,就沒差了。   以前做大學作業要查資料時,我來過這裡,所以辦了圖書證。「隨便妳去挑書吧。」我這麼說後,妹妹此時也老實地點點頭回了聲:「嗯。」就消失在書櫃走道深處。   我也挑起自己喜歡的書籍。踏上狹窄樓梯後來到圖書館夾層樓層,每踏一步,地板就會嘎吱作響。在靠近牆邊的書櫃間隔裡,有個年輕女生坐在椅子上看著十分厚重的書。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個裝飾,一直盯著瞧,直到看到對方在瞄我,我才終於發現那是真人,慌慌張張地離開。   借書時,在看到寫有還書日期的月曆後,我才知道那天是星期三。每天過著沒有預定事項的日子,對星期幾的感覺也變得模糊,只能區別平日和假日。更嚴重的話,還會完全忘記「星期幾」這件事。   星期三的話,正是那堂課開始的時候呢——我這麼心想。今天是我第五次的缺席。嗯,反正也沒差。話說回來,平日的一大早,大學生哥哥和一口向中生妹妹待在圖書館,感覺還真是不可思議。圖書館裡都是老人,在他們的眼中,我們看起來是怎樣呢?   大約三十分鐘後,我動身去找妹妹,結果她還是老樣子投入在書櫃之中。「還沒好嗎?」我問。「不要說話。」卻遭到書角攻擊。第二人生的妹妹總是這個樣子喔。如果是第一人生的妹妹,應該會說「拜託,再讓我看一下」之類的話呢。   之後我又等了二十分鐘,終於可以離開圖書館。看樣子妹妹打算在我房間看一天的書。回到房間,妹妹坐在床上靠著牆壁,將視線投注在一本跟字典一樣厚的書上。   她真的變了很多,我這麼想著。不過,這個樣子意外地很好看。   看來就算放她一個人也沒問題。當我打算悄悄離開家裡的時候,妹妹抬起頭問道:   「哥哥,你要去哪裡?學校嗎?」   因為不可能跟她說:「為了了解謀害對象的生活模式,要去跟蹤他。」所以我回答:「對,去學校,七點回來。」   「哦。」妹妹似乎有所懷疑地說道。「話說回來……你看起來好像很期待的樣子呢。你等一下要見的人是怎樣的人?」   妹妹真的是確確實實地問了我不想被人問到的事情呢。   「是大學的朋友,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我一邊說一邊思考。這種時候,在謊言中放入部分事實比較好。「我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麼合的人呢。很輕易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有一個這樣的對象實在不錯呢。嗯,我們可以說是好朋友吧。」   「這樣啊。至少哥哥是這麼看對方的吧?」   哇,用最低限度的措辭卻講出最令人討厭的說法呢!   「對啊。至少我把他當作好朋友。」   不過還真是令人意外呢,我原本以為妹妹根本不會介意我要去哪裡做些什麼。那個妹妹是不是也很渴望和別人對話呢?或者,她可能想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做些不可告人的事。嗯,不管怎樣,都不關我的事。   隨便她就好,因為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29   關於分身的問題,我想要在今年做個了斷。這種事情要是一直往後拖的話,會越來越難以實行。   此外,如果在十二月之前成功殺害常葉的話,他們兩個也就不能共度聖誕節和一起迎接新年了。照現在這個樣子下去,只要每次遇到這種要慶祝的節日,我就一定會想起第一人生的我和亞彌相處的種種,甚至因而罹患憂鬱症。這種情況我希望要是能盡量避開,就盡可能地避開。   當然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每天的跟蹤也有了成果,我大概已經把握了常葉的行為模式。老實說,實行計畫的時機已臻成熟。   在這之前,我至少已經錯過三次幾乎零風險殺害常葉的機會了。如同我的想像,常葉和我的興趣非常相近,喜歡從高處眺望風景,常常在橋上看河、靠山邊的路上眺望夜晚的住宅區。   莉我表來,那等於就像是庶對我說:「殺了我吧!」事已至此,似乎連老天都站在我這邊也說不定。然而我卻遲遲沒有實行計畫的原因,果然還是因為在緊要關頭無法下定決心。   不過,了解常葉的行為模式之外,我跟蹤常葉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找到常葉的缺點」。   也就是我在等他暴露自己的缺點。為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我希望想辦法捏造出常葉該死的理由。就算只有一點,我也想找到常葉值得我殺的理由。   不過還真是傷腦筋呢。儘管我長達一個月持續在挑他的毛病,但他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一個像是缺點的缺點,也不會因為太完美而惹人厭。   我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意識到,不過感覺常葉對自己表現出的形象很有分寸。常葉主要的武器就是不論對象是誰,都可以一瞬間瓦解對方警戒心的優雅微笑,和想要一直聽他說話的優美嗓音。但是他平常會刻意克制這兩個特點。   然後在他覺得必要的時刻集中運用,讓周遭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每個人都會注意到他,但是他絕不會給大家習慣那種魅力的時間,而會在那之前收起光芒。如此一來,大家就會擅自擴大對他的想像,開始稍微過度評價他的魅力。   真的是非常優秀呢。從他身上,我學到了所謂讓每個人眼睛都為之一亮的魅力,與其一直暴露,不如表現得像是偶爾想起才展現的樣子才是恰到好處。嗯,不過對毫無魅力需要隱藏的人來說,這是沒用的技巧就是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傢伙真是不簡單呢。連對他抱有負面情感的我都有如此評價,在其他人的眼中,常葉一定是個極有魅力的人吧。   30   結果那天我仍然什麼也沒做就回到了公寓。打開門,彷彿聞到了妹妹親手做晚餐的味道——如果這樣的話當然很好,但實際上妹妹只是對我說:「我餓了,煮些什麼吧。」然後加上一句「現在馬上」。   我基本上是不怎麼下廚的人,所以從冰箱裡拿出蘋果派,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在上面放了香草冰淇淋後端出來。   妹妹看著蘋果派向我問道:「青菜呢?」我回答:「沒有。」過了幾秒,妹妹說:「這樣不太好呢。」感覺她本來是想說:「你是白痴嗎?」之類的話,但好像是因為食客的身分,稍微顧及了禮貌呢。   喝完飯後咖啡,妹妹盯著我的臉看,彷彿說:「我想說些事,但不想主動開口。」   所以我問她:「怎麼了嗎?」   「哥哥,你沒有女朋友嗎?」   她突然間在問什麼東西啊?   「很遺憾,沒有喔。」   「……雖然很失禮,不過你從以前就一直沒交過女朋友對吧?」   我很想說在第一人生的時候,我曾有個理想的女朋友喔。   「對啊,一直沒交過。」   「為什麼?」   為什麼?這是對無法有對象的人最糟的問法呢。   就第二次的我來看,對於大家可以接二連三交男女朋友這件事,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呢。在第一人生中,因為理想的女生一直在我身旁的關係,所以沒有多想,如今則是常常佩服大家都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異性呢。   對我來說,有對象的人比沒有對象的人還要不可思議喔。我打從心底尊敬這些有對象的人,但另一方面也會想說:「這樣真的沒問題嗎?」雖然有可能是多管閒事,但是人與人心靈契合的那個瞬間,本來就是即使窮盡一輩子都少有的時刻喔。   假設有很多人能頻繁體驗到那種時刻,那些人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不就是腦袋空空的人嗎?如果把人生在世培養的價值觀比喻為畫圖,每個人都隨興地畫著屬於自己的畫,而如果那幅畫能夠和他人完全一致的話,我想那只可能是兩個人的畫都是白紙了。   不然就是一幅缺乏想像力,極端平凡的畫吧。   當然,像我這種立場的人說這種話,完全沒說服力,感覺就只是發牢騷罷了。是孤單的自我分析家,除了自己沒有考慮其他事情的閒人說的胡話呢。   好了,回到妹妹「為什麼?」的問題。第二人生中我無法交女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無法想像亞彌之外的人當女朋友喔。」不過,就算跟妹妹說也沒有意義。   「妳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啊。」我這麼說道。   「可是難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喜歡的女生嗎?」   我搖搖頭。   「連一個人都沒有嗎?」   「嗯,就是這樣呢。」   「那,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   合得來的女生……嗎?   如果是合得來的女生,倒是稍微讓我想起一個人。   不過,那恐怕跟妹妹期待的那種「合得來的女生」有很大的差別就是了。   31   故事要追溯到我活得最悽慘的高中時代。   不誇張,第二次的我,在高中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是說全班的人都討厭我,問題出在我無聊的自尊心上。這麼說你可能會笑我,但是我一直認為,朋友這種人,都是對方擅自靠過來找我的。這跟傲慢和天真沒有關係,而是我本來就沒有想過主動跟別人搭話。   這是第一人生帶來的不良影響,因為我曾經是個非常受歡迎的人。   當然,我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一直沒發現「不主動跟別人搭話,就交不到朋友」這件事。而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其實還有機會。至少只要我主動開口的話,那些在教室角落四散生存的傢伙們,看起來都會自然地把我當朋友。   然而,我最終也沒有向他們搭話。為什麼?那是因為自尊心這種東西在作祟。其實真的是很無聊的事情,我自己也這麼覺得,但是我死都不想主動去跟那些不怎麼樣的傢伙們搭話。   雖然這麼說有點那個,但我當時還是深信自己仍是以前的那個美男子……不,老實說,這個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先不論這是否為事實,但光是這麼想,就讓我深深獲得救贖喔。   而且,如果沒有人愛我的話,至少我應該要愛自己才行呢。   嗯,總而言之,像我這樣的一個美男子,卻非得去跟那種不怎麼樣的傢伙們搭話不可,實在太不公平了。雖然由他們來看,我可能是比不怎麼樣的人還要不怎麼樣的傢伙就是了。   32   你如果有經驗的話就會懂,沒有一個朋友的高中生活,老實說就是地獄喔。跟這相比,大學生活一個人孤伶伶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雖然人們常說,孤單是習慣的問題,但是孤立狀態卻不是習慣就能解決的事。我可以忍受假日好幾天都自己一個人過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當周遭的人都親密地結伴相處,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受到孤立時,再怎麼麻痺自己的感覺還是會在意。   那麼,說到我是如何忍受這麼悽慘的狀況——那也是非常無聊的方法呢。   在教室裡面,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跟我一樣孤立的人——一個叫柊的女生。她在學校也是一個朋友都沒有,眼神總是像在訴說「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期待」,就像不是自願來學校的女生一樣。那就是柊。   真要說的話,柊算是個子嬌小的女生,有著彷彿容易受傷的眼神。她的視線總是朝下,偶爾必須與人四目相交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瞪對方一樣。還有,她說話時總是用極度沒自信的微小聲音,斷句非常多。「我,覺得,這樣不錯……嗯,沒有,什麼問題吧。」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總之她就是一邊挑選平凡又安全的話,一邊慎重開口,拜此之賜,周圍的人似乎都覺得她是個麻煩的傢伙。而我則是屬於講話太過官腔給人冷淡印象的那型。乍看之下,我們兩個人似乎完全相反,其實骨子裡是一樣的吧。   柊也和我念同一所國中。和我一樣,她在國中時代也絕對不是孤伶伶的。進入高中後,身邊一沒有認識的人之後,就受到了孤立,是典型的模式呢。   不管怎麼樣,當我在教室時,對自己孤立的狀況會感到非常自卑。每當強烈感受到這份情緒的時候,我就會看著柊。   我的孤單同伴——柊。她在教室角落孤伶伶的樣子,對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只要想到「至少在這間教室裡,孤立的不只我一個」,就是一種很大的救贖。   不,不只這樣。其實就是因為有柊在,讓我還可以深信自己在這間教室裡面的地位不是最低的。「雖然我的立場很悲慘,但還是比那個女生好。」我藉由這樣的想法,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穩定。真的是一種很不要臉的方法對吧?   然而——或許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感覺柊也和我一樣,把我當成一種精神鎮定劑。每當換教室或是準備學校活動這種會強烈感受到孤立的情況時,我和柊四目相交的機會便異常頻繁。   柊一定也把我看成比她低等的人,藉此得到安慰吧。至少,感覺她的確是在看我,確認「啊,那個人也是一個人」而感到安心。   在這層意義上來說,我想我們彼此可以說是合得來吧,雖然是以一種非常扭曲的形式合得來。我們對彼此而言,只是一個尋找優越感的對象。我看著她會覺得「雖然她的立場跟我類似,但比起男生孤立一人,女生孤立比較悲慘呢」而瞧不起她;她看著我則覺得「雖然他的立場跟我類似,但以功課來論,我還比較好吧」而瞧不起我……就是這種狀況。   可能有人會說我有被害妄想症,但只要你看過一次柊的眼神,應該就會懂我的意思了,那是非常露骨地瞧不起人的眼神。我的眼神也是那種感覺,所以非常了解。   一年級的時候,我還不習慣孤單一人,一到午休時間,就會逃也似地前往圖書館念書,打發時間。由於柊也很常這樣,所以我們經常在圖書館遇到。雖然不會特別打招呼,但確實都有注意到彼此。   在每隔幾個月便會來訪的特別消沉時期裡,雖然身體沒有什麼狀況,我還是會到保健室請一下午的假,其中三次就有一次會和柊撞在一起。就像是約好一起蹺課一樣,還真是尷尬。嗯,大概是因為我們想請假的課大致上都一樣的緣故,會遇到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呢。   更甚者,升上二年級後,我和柊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了。因為班導多餘的措施,改變換位子的方式,讓學生可以選擇抽籤或是自由挑座位。不過,如果選擇自由挑座位,規定就不能挑最後一排。   如此一來,坐在最後一排的人,自然就變成不介意座位的人了。對沒有朋友的人而言,基本上只要有個角落,座位在哪都無所謂,所以我和柊變得很常坐在一起,二年級和三年級加起來應該有接近十次的鄰居經驗吧。   周圍的同學們也漸漸把我們看成一組,當時我總是不甘心地心想著:「喂喂喂,把我和這傢伙相提並論,我也很困擾啊。」話雖如此,但坐在柊的旁邊,要說輕鬆是真的很輕鬆。舉例來說,在古文或是英文的課堂上,老師常常要同學和隔壁的人互相念課文,對吧?那是會令我感到痛苦不已的一個部分,但如果對象是柊的話,我就不會那麼緊張了。   如果對象是其他人,我就會一直想著自己會不會破音?態度會不會過於冷淡無禮?對方跟我一組會不會不開心?總是想著這些多餘的事呢。只有在和柊一組的時候,我可以把自己的事放置一旁,站在「唉呀呀,這個女生今天還是一樣冷漠呢」這種令人愕然的立場。   療癒這件事的根本,不就是來自於「對方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這種安全感嗎?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柊對我而言,是無人可比的療癒。   33   說了這些之後,你或許會覺得我是個成見很深又自我意識過剩的傢伙。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只要其中一人有意的話,我和柊應該也能互相扶持,一起生活。   升上高三後,我和柊雖然沒有特別說好,但都選了同樣的幹部委員會和課程。換座位的時候,也盡量選擇坐在一起呢。因為我們達成了「困難的時候,就互相利用吧」這樣的默契。   可以說是「不用跟我培養感情也沒關係,但旁邊需要人的時候,請在我身邊」這種感覺。不,這樣說可能有點過於美化了。實際上或許比較接近「反正你(妳)也是一個人吧?悲慘的夥伴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嗎?」,無論如何,我們之間存在著「總之,只有這個人不會丟下我,脫離孤單的行列吧?」這種扭曲的信賴關係。   不知不覺間,我和柊彼此雖然稱不上有好感,但卻對對方懷有深刻的共鳴。如果不是這樣,就算是為了不想要一個人孤伶伶的,也不可能相處這麼久的時間。   我和柊的共同點,不只是孤立這件事而已。我們連孤立的本質也十分類似……照我看來,我們無法融入教室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裡,而應該在某個別的地方」。「某處應該存在著比這裡更棒的地方」,這種想法對適應「這裡」而言,造成很大的妨礙。   我總是想著第一人生裡幸福的每一天,因此,會覺得眼前的事物都比原本的樣子還要更不起眼,對現在存在的「這裡」沒有任何好感。而柊恐怕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因為若不是這樣,她不會孤單一個人才對。   我想看過柊笑容的人應該非常稀有,而我就是那少數的其中之一。高三後半年,我和柊開始有了一點點親近的氣氛。也因此,我有那麼一次能偶然見到柊的笑容。   我當時心想,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常常露出那種笑容的話,柊想成為班上的中心人物也絕非什麼難事吧?那就是擁有那種魅力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柊的笑容時,我著實嚇了好大一跳喔,心想:「喂喂喂,原來妳這麼可愛嗎?」   34   我會看到柊的笑容,是在高三冬天,學校畢業典禮預演的那天。反過來也可以說,在那之前的三年期間,我從沒看過她像是笑臉的表情。   畢業典禮,對我而言很難說是令人感動的典禮呢。   離開這所高中不會讓我感到悲傷,但也不是高興得要死,只是隱隱覺得「啊,真是無聊的三年呢」。對自己念的高中沒有感情至此,甚至會隱隱約約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屬於這間高中。   在考慮這些事情途中,我漸漸地不想參加預演了。當大家往體育館移動時,我悄悄地脫隊,前往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一般來說都沒有上鎖。升上三年級之後,我常常在那裡消磨午休時間。我決定在那裡等待畢業典禮預演結束,儘管我再怎麼沒有存在感,若無緣無故缺席這麼重要的活動,一定還是會被大家發現。   不過,事到如今,別人會怎麼想我都無所謂了,反正馬上就要畢業了。   音樂教室即使大白天也很昏暗,進入教室關上門後,眼睛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適應。包含這點在內,都是我喜歡這個空間的原因。那些從前線退役的樂器散發出的腐朽氣息也好棒!這裡擺著許多「雖然已經不能用,丟掉卻可惜」的樂器。   我坐在鋼琴的椅子上,把手撐在琴蓋上發呆。   大約花了五分鐘,我才發現位在視線角落裡的柊。   我已經有點忘記當我們視線相交時,是誰先微笑的了。平常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我們,當時不知為何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因為發現對畢業典禮沒什麼感覺的人,不只自己一個人而感到安心,以及把這件事當成一種救贖的自己很滑稽才笑出來的吧。   「某種東西消失後的殘骸」,柊的笑臉給我這種感覺。在那裡曾經存在著某種極度美好的東西,如今雖已都破壞殆盡,但她還是相當珍惜那塊殘骸——就是這種感覺。   話雖如此,結果我們彼此只互相笑了笑,接著便不再看對方,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用生硬的指法撥弄著少了一根弦又掉漆的古典吉他;柊則小聲彈著受到陽光曝曬的電子琴。   看著柊演奏樂器時的熟練模樣,我也不感到吃驚。因為平常放學後,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的我,常會到學校附近的二手CD店晃晃。當我拿起喜歡的CD,看著外盒時,在我的背後常常也會看到拿著同樣CD看著外盒的柊。由於店裡的架子間隔十分狹窄,所以我們常常要互相讓道給對方。即使是那個時候,我們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我看向彈著琴的柊,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但光看背影,就可以感覺出她現在的表情稍微比待在教室時還要平靜。   不得不承認,當時我的心情有微微溫暖起來呢。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接下來我和柊的感情一定會變好吧?不過,就像剛才所說,直到最後,我和柊都沒有聊過一次天。   為什麼我們兩個直到最後還是非維持這種距離不可呢?以我的角度來說,這一切一定都可以用「不信任人」一句話來解釋。   話雖這麼說,但並不是我不相信柊的意思,我不相信的是「人的好感」的恆久性。在第一人生裡那麼相愛的亞彌,她從我身邊離開這件事,讓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無論多麼心意相通,對方某天可能也會離開自己。一想到這點,我就很害怕和誰締結親密的關係。越是合得來的對象,越是恐懼遭到背叛後的失望。所以我決定和柊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就像是如果不想離婚的話,不要結婚就好了這樣的蠢話。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我想,當時對我們而言,不要靠得太近,在稍微隔開點的距離下輕視對方的這種關係,是最棒的關係喔。   之後,我記得我們兩個站在訓斥蹺掉預演同學的老師跟前,被老師狠狠地刮了一頓。什麼「以為就要畢業了,要做什麼都可以嗎?」、「你們這樣大學有辦法好好念嗎?」等等的話。   我一邊默默低頭,一邊想著,這個老師該不會誤以為我和柊之間有什麼羅曼蒂克的關係吧?我因而害羞了起來,感覺柊的表情也是那樣呢。   真的是直到最後一刻都很愚蠢的高中生活。   隔天的畢業典禮上,我和柊在大家一說完道別的話語後,便離開了教室。由於那麼早就離開教室的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而已,走廊上只有我和柊兩個人,所以彼此的視線還是對上了。   柊好像說了句:「再見。」   我和柊之間的回憶大概如此。我並不是沒有合得來的女生,就是一段這樣的故事。   35   關於妹妹「那,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這個疑問,最後我還是沒有回答。這樣說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某種主觀的回憶在向別人說出口的瞬間,原本應該存在其中的魔法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討厭這樣。   如果想要保留那道魔法的話,就必須謹慎措辭,沒有絲毫錯誤地慎重說話。不過當時的我連那份力氣都沒有,只能選擇沉默。不過,就算撇開這點不談,因為若是想要談到我和柊的事,就必須觸碰我悲慘的高中生活,所以實在令人提不起勁來就是了。   我和妹妹吃完晚餐後,並肩坐在床上,看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我們對如此靠近的距離都有些尷尬,但是這間房間最適合看書的地方就是這裡,因此也無可奈何。   由於妹妹拔掉了電視插頭,房間裡只聽得到兩人偶爾翻書頁和電暖器吐出熱風的聲音。值得慶幸的是,這間公寓的住戶大家都跟我一樣,或是比我更不發出聲響地生活。對敏感的我而言,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那時我正在讀關於分身內容的書籍。   根據書上所說,分身似乎具有以下特徵:   ·不會和周圍的人說話。   ·會出現在和本尊有關的場所。   ·本尊在遇到分身之後會死去,分身則會取代本尊。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但說起來,比起常葉,我都更符合這些特徵呢。   沒有朋友的我很少和別人交談,念同一所大學的我們出沒地點也很相似,要死的也是他(因為我會殺了他),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在他都更像第一次的我。   真是的,這樣看來,簡直他才是本尊,我是分身不是嗎?   從書本裡抬起頭,藉由視線角落,知道妹妹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看我。大概是好奇我在看什麼書吧。因為我是個不太看書的人,所以她才覺得稀奇吧。   「妳在看什麼書?」我向妹妹問道。   「……說了你也不知道喔。」   妹妹這樣說道。雖然是相當惹人厭的說法,卻是事實。我瞄了一下她正在看的書籍封面,作家的名字我連聽都沒聽過。   話說回來,妹妹剛才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呢?什麼有沒有女朋友,還是有沒有合得來的人之類的。   仔細想想,她會問我這種問題本身就很神奇了,因為第二次的妹妹不是會對哥哥的感情故事有興趣的女生啊。不如說,她是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沉默不語的女生才對。   「剛才的問題,到底是怎麼樣?」   我目光仍落在書上,頭也沒抬地問妹妹。   對於我的問題,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來回應:   「哥哥你有朋友嗎?」   妹妹把臉轉向我,隨意坐著說道:「先不管你說的『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朋友』,除了他,你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嗎?」   還真是尖銳刺耳的問題呢。好想跟妹妹說:「妳也察顏觀色一下吧!不要碰觸敏感話題!」而且,照她這個問法,感覺她似乎知道「在校慶變熟的知心好友」這件事是我胡謅的。唉,真的很掃興啊。   「我沒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呢。」   我這麼回答。不過這樣聽起來就像是,雖然沒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但基本上還是有朋友的感覺。   但妹妹針對我最不想被問到的那一點,再度追問:   「所以是有不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囉?」   這麼一來,我也不得不誠實回答了。   「不,沒有。說來慚愧,我其實一個朋友都沒有呢……在校慶變熟的朋友也是騙妳的。嗯,要是我一開始這樣回答妳就好了呢。」   我想妹妹一定很看不起我,會丟給我一句嚴厲的話吧。像是「你這樣將來有辦法出社會嗎?」或是「你知道你為什麼交不到朋友嗎?」之類的。   然而,妹妹口中吐出來的話既不是輕蔑也不是責罵。   「這樣啊。那就是跟我一樣呢。」   丟下這句話後,妹妹又回到自己手中的書裡。   某種程度我可以預測妹妹沒有朋友這件事,但她如此乾脆挑明地說出來卻出乎我的意料。老實說,我很疑惑,拚命地想著該回她什麼。因為第二次的妹妹會跟我說這些話真的很奇怪,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雖然妹妹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件事,但其實這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她本來是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弱點的人。如果我問她:「妳自己才是咧,妳有朋友嗎?」平常的她就   會回答:「你知道又能怎樣?」之類的話。   但是,在我說什麼體貼的話之前,妹妹就把書籤夾進書中,扭扭身體鑽進毛毯裡了。她說完:「我要睡了。」隨後就把我趕下床,將毛毯蓋到頭上,再也沒說一句話。看起來像在生氣,又像很沮喪的樣子。   過了大概三十分鐘,確認妹妹已經睡著後,我離開房間,在路燈下一面發著抖,一面抽菸。現在連平常吐出來的氣息都變成白煙,跟香菸的煙沒有區別了呢。   我回想妹妹的話。   心想或許妹妹是太過寂寞,才會來我的公寓吧,但又覺得她不是這種可愛的女生。不過,若是第一次的妹妹會因為這種原因來找我也不奇怪,而第一次的妹妹和第二次的妹妹原本是同一個人的事實並不會改變。   朋友……嗎?   我吸了最後一口,捻熄香菸。吐出的煙霧一直往兩公尺左右的高空飄去。   36   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第一人生的我是個社交能力很好的人,朋友多得讓現在的我無法想像。至少和同系、同社團的人幾乎都很好。廿田時的我,覺得那些朋友們雖然都有些特性,但各自都有屬於他們的優點。   不過,現在我從有點距離的地方來看,不論哪個傢伙看起來都不太像樣。其中大部   分都是很糟糕的人。   雖然把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都看成好人,跟自己沒關係的人都看成討厭的傢伙是理所當然的,但奇怪的是,這件事讓我得到不少安慰喔。一想到:「啊,至少第一次的我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天獨厚呢。」就稍微讓我有救贖的感覺。   很悲慘吧,竟然為了這種事情高興。   第一次的我,深深相信大學的朋友們全部都是好人。真心覺得:「我真是太幸運了,可以在這麼好的人們包圍下展開大學生活。」然而,若是讓第二次的我來說,那些傢伙全都有他們卑鄙下流的地方。乍看之下很溫柔的人,都很自私自利;看起來謙虛的人,想的都是如何自我表現。   不過,第一次的我把那些人當作「好人」,也不是說是一場徹底的誤會喔。在自己的人生不順利的時候,總是只會看到事情壞的那一面,所以我一直會注意那些傢伙的缺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事情也不單純是這樣。   人類在極為優秀的人面前,可能會下意識地受到對方影響,暫時變成一個好人吧。如果只限於在第一次的我面前,或許那些人真的都是好人喔。   反過來說,在現在的我這種人面前,大家會放鬆下來,安心地變成垃圾吧。你說我想說的是什麼,總之就是這件事——當感覺對方很討厭的那個時間點,自己也要負一部分很大的責任。   不過,有些人是儘管和自己毫無關係,卻絲毫不會降低魅力,反而更加迷人——嗯,我說的當然是亞彌。   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第二次的我搞不好比第一次的我更喜歡亞彌呢,喜歡的程度或許說是崇拜也不為過。   要說亞彌的魅力是什麼,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看來,構成亞彌的所有要素沒有一個不散發魅力的,但這應該是因為我看她的角度不客觀的關係。雖然有種說法是「如花綻放般的笑臉」,但實際上看到花朵綻放的,是我的腦袋才對呢。由於在亞彌面前,我的腦袋往往開滿花田,所以我從來沒比較過亞彌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而且就算客觀來看,亞彌是個美女、氣質又好。雖然也有很多像這樣的女孩,問我有什麼理由非她不可的話,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明呢。要說出真心喜歡對象的魅力,是很難的一件事喔。談論討厭對象的魅力倒還簡單多了。   聽起來可能有點不舒服,但老實說,我從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影印了亞彌的照片,放在筆記本中隨時帶著出門。然後想像著如果她現在就在我身邊會是如何,以此來撫慰自己。雖然這樣做反而會感到更加寂寞,但是對我而言,照片中的亞彌跟實際存在的亞彌是不一樣的人,那象徵了第一人生的幸福。   現在才應該要給我修改人生的機會啊!我如此心想。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做。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蓋好毯子閉上眼,我依舊祈禱。   希望睜開眼後,第三人生重新開始。   37   當然,第三人生並沒有開始,那只是僅此一次的無謂奇蹪。隔天早上,還有再隔天的早上,我醒來後都反覆經歷著失望。   妹妹離家出走後,過了五天。到這個時候,也終於覺得妹妹很煩了。只要她在這裡,我每天都必須來回圖書館和公寓之間,要準備兩個人的飯也很麻煩。此外,我希望能夠「一個人獨處」的願望本來就比普通人高十倍。   雖然對妹妹很不好意思,但差不多是讓我回歸一個人的時刻了。   那天夜裡,我鼓起勇氣向妹妹問道:「妳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卻被「哥哥你才要回去!」這句話瞬間擊倒。怎麼說呢,感覺就像「是是是,是我不對」一樣。   不過,恰巧那時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當然是打來講妹妹的事。她以不耐煩的口氣問道:「穗歌有沒有在你那裡?」   我雖然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在妹妹開口之前我便告訴母親:「她從五天前就在這裡。」因為這樣可以省去特地送走妹妹的麻煩。   「你叫妹妹回來,她錢不夠的話就借她。」母親說道。我在回答「知道了」後,掛掉電話。放下話筒,看向妹妹,她便把頭轉開,裝作什麼話都沒有聽到的樣子。   但經過二十分鐘左右,妹妹緩慢地起身,然後用像是在說「我回去總可以了吧?」的表情開始整理行李。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在這方面,妹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回家的車錢夠嗎?」我問道。   妹妹沒有回答。她大概是在生氣吧,氣我告訴母親她住在哪裡。   雖然感覺妹妹不希望我跟著她,但我還是決定送她到客運站。外頭雪下得很凶,讓妹妹一個人走在沒有什麼路燈的街上,我還是會擔心。   我們保持著不知道可不可以稱為「旁邊」的微妙距離,走在堆滿落葉、兩旁種著行道樹的路上,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   妹妹應該很恨我吧?唉,反正她從很久以前就討厭我了,這也沒關係。此外,一個將來準備要殺人的人,要是一一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只會沒完沒了喔。   客運站相當老舊,牆壁和地板到處都黑漆漆的,照明的日光燈發黃,椅子座墊破了洞,棉絮飛了出來,商店也都拉下了髒髒的鐵門。等巴士的乘客寥寥無幾,四周非常安靜。由於實在太陰沉了,感覺這裡所有人都像是離家出走後準備回家一樣。   「好髒的地方,」妹妹小聲說道:「跟哥哥的房間一樣。」   「這樣很有情調喔。」我為自己的房間說話。   我和妹妹隔了四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杯式自動販賣機的咖啡,一邊等待巴士。   這個客運站真的很誇張呢!讓人不禁懷疑在這裡搭上巴士,會不會被帶回好幾十年前。如果真的會這樣的話,我應該會滿懷欣喜地上車。只要不是現在這裡,能去任何一個時間點,我都非常歡迎。   我喝完咖啡後,妹妹「嗯」的一聲伸出手來,將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疊在一起後,再拿去丟掉。   我望著妹妹匆匆行走的背影。   跟第一次的妹妹相比,第二次的妹妹感覺非常不可靠呢,彷彿伸手一推就會輕易倒下的樣子。   丟完杯子回來後,妹妹再度坐到我的身旁。   這次的距離是二十公分左右。   我突然感到自己對妹妹做了非常壞的事。   我有好好考慮到她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十六歲女生嗎?我其實應該向母親說謊的不是嗎?因為妹妹根本就不是那種會離家出走的孩子。她是有什麼特別的考量——或是被逼到某個處境——才會來我這裡的吧?我是不是應該至少在她本人滿意為止前,掩護她才對呢?   打算偷看身旁妹妹的表情時,我們視線交會,她擺出無所謂的臉,撇開了眼神。   跟母親約好後,事到如今再帶著妹妹回到公寓也實在太不乾脆了。所以我希望至少在分開前,對妹妹說些什麼。   但是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才好。什麼「打起精神」這種話就別說了,就連我也是死都不想聽別人對自己這麼說。至於「不要想太多了」這種話,由我這樣的笨蛋說出口則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還在思考。   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妹妹起身走向巴士。我也起身跟了過去。   外頭仍紛紛下著雪花。黑暗中的巴士燈光令人炫目,我瞇起眼。   在妹妹登上巴士前一秒,我用不輸給巴士引擎的音量向她喊道:「吶!」   「還想離家出走的話,再過來也沒關係喔。」   即使是這種話,說出口也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第二次的我,就連面對家人也非常膽小喔。   妹妹回過頭,難得地睜大眼,在原地停留一會兒看著我的臉,然後笑著說了句:「我會的。」便搭上車了。   等巴士一出發,我就回到候車區,踏向回家的路,再次用熱可可溫暖身體。   看到妹妹的笑容,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呢。   38   似乎是仗著我說的那句話,三天後,妹妹再度來到我的房間。   說到她在我房間會做的事,就是念書或是看書,偶爾有精神的時候,會單方面說許多我的壞話,然後以「哥哥真的很沒用耶~」作結。之後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做的晚餐,占領我的床舖沉沉睡去。   隔天,父親過來接妹妹,把她帶回家。父親看起來不知該怎麼和妹妹相處的樣子,既沒有狠狠地罵她一頓,也沒有溫柔地諄諄教誨,而是沉默地帶妹妹上車。嗯,看起來實在很尷尬呢。   這樣看來,妹妹應該馬上又會回來了吧。果然如同我的猜想,五天後,妹妹敲了我的房門。   不過,這一切並不是什麼大礙呢。因為妹妹待在這,使我的生活變得規律,而且似乎也舒緩了獨居的寂寞。基本上妹妹會自動自發地念書,所以我覺得比起勉強她去不想去的高中,在我這看她喜歡的書還比較好吧。因為再怎麼努力,討厭和人相處這件事是無法治癒的。   「哥哥,你沒去學校對吧?」   某天夜裡,妹妹這麼問我。沒有特別責怪,也不是調侃的口吻。   「……嗯,對。」我回答。   「這樣啊,」妹妹有點滿足地笑著說:「被發現的話,爸爸會殺了你喔。」   「非常有可能。」   「他會殺了你喔。」   我搔搔頭。妹妹喝了一口熱可可,放下杯子後說:「我幫你保密。」   「因為我會幫你保密,所以你要對我更好一點。」   「……還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喔。」   我低下了頭。雖然說會被爸爸殺掉是妹妹誇飾的說法,但我會被揍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關於妹妹不去上學這件事,那對遲鈍的父母似乎也稍微感受到自己有責任,所以都沒有說什麼。不過如果我沒去學校的話,那兩個人應該會火冒三丈吧。因為平常沒有罵妹妹,他們累積的能量可是相當充沛。   妹妹手裡拿著看到一半的書睡在床上,發出淺淺的呼吸聲。我一邊替她蓋上毯子,一邊心想——   如果我因為殺害常葉遭到警方逮捕,這孩子會有什麼反應呢?或是如果我沒有成功殺害常葉,不得不放棄一切選擇自殺之類的話,妹妹會怎麼樣呢?   我現在雖然沒有特別這樣計畫,不過只要一考慮這件事,就會不停地想像。就客觀而論,我會自殺是非常有說服力又自然的一件事喔。   至少,比起想像我未來好好活著的樣子,考慮死亡的事倒是順利多了。   39   話說回來,談到我第一人生的受歡迎程度,雖然由自己來說有點不好意思,但真的是很不得了呢。十一月底的時候,我想起第一次的我雖然還沒有到被全面跟蹤的地步,但卻有女孩子執著地追在身後的經驗喔。   而且還不只一個人。不同時期下來,有好幾個人這樣。雖然我想不起來對方是怎樣的女生,但不論如何,這是第二次的我十分難以想像的事情。要是能分個一半的人在現在的我身邊就好了呢,真是的。   說到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種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怪事了。   那天,我在位於市中心道路上的漢堡店,把二樓靠窗的座位當作基地,一邊看書,一邊不時確認下方的樣子。   我沒有特別喜歡這家店的漢堡,但在這家店的這個位子上做事,是我的習慣之一。   話雖如此,但如果週末午後在這裡等的話,十之八九可以看到常葉一個人經過。這裡是個非常適合監看道路的好位子。   我嘴裡含著熱咖啡,眺望著在街上行走的人們。那天是星期六,街上雙雙對對的行人多得令人吃驚。除了一副就是正在工作的人之外,幾乎沒有單獨一人的行人。是因為接近聖誕節的緣故嗎?還是本來就是這樣呢?   漢堡店裡頻頻播放著聖誕歌曲,那時正好播到〈聖誕老人進城了〉這首歌。現在這個時節,不論走到哪裡到處都在播放這首歌。這種狀況根本可以說是已經構成某種威脅了,不是嗎?   搭配行道樹上的燈飾,聖誕節的氛圍已經侵襲了整條街道。老實說,真的很令人不愉快。這是對形單影隻、悶悶不樂的我的諷刺。但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聖誕節只是一種為了讓幸福的人更加幸福的無辜節日罷了。   不過,舉例來說,若是有個失去母親的人,每次打開電視或是出門的時候,都一直被提醒「母親節就快到了」,會有點受傷吧?當然,並不是因為這樣就要廢除母親節,我只是想表達「世界上也有這種人」罷了。   順帶一提,那個時候我看的書,是在妹妹的推薦下向圖書館借的。看著妹妹樂在書中的樣子,我也漸漸地興起看書的興趣。因為時間非常多,所以便問妹妹:「妳有什麼推薦的書嗎?」很不可思議吧?明明我高中的時候那麼常待在圖書館裡,對書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所謂的愛書人,無關人格,面對這種問題都會親切回答呢。可能覺得這是對自己看書經驗的一種測試吧。妹妹以「閱讀新手」為前提,介紹了我幾本書。其中一本正是——我想你或許早就發現了——《麥田捕手》。   不習慣的翻譯文體讓我苦戰了一番,加上又是一邊監視一邊看書,所以翻書的進度比我想像中還慢。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好好記住外國人的名字,不過現在想想,霍爾頓·考爾菲德這個名字算是比較好記的了,如果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拉斯柯爾尼科夫(註:《罪與罰》一書中主角的妹妹。),我可能會口吐白沫倒下去吧。   在讀了大約三十頁後,我將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張熟識的臉孔。我探身再看,那是我曾時常看到的一張臉。   那不是我在找的男人。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因為那個女生戴著有點奇特的帽子,頭髮染成栗子色,還穿著跟本人形象不太搭的衣服。若不是我的眼睛歷經過監視的訓練,應該會看不出來。但在長期跟蹤的時間裡,我的雙眼與雙耳敏銳得驚人。   雖然沒有理由追上那個女生,但我將餐盤放到回收檯上,快速離開了漢堡店。我來到大街上時,柊剛好轉彎。真是千鈞一髮呢!   40   我以平常跟蹤常葉的方法,尾隨在柊的身後。   其實,我也並沒有特別想要和柊搭話。因為如果要我主動攀談的話,該說些什麼才好呢?「唉呀,今天我們兩個也都是孤伶伶的呢。孤單的狀況怎麼樣啊?」可以講這種話嗎?   我尾隨柊是想要知道,跟我一樣擁抱孤獨的柊,在今天這種日子裡會怎麼過呢?或許其中會有提升我生活品質的線索也說不定呢。我很在意除了我之外,其他孤單的人在這種寒冷的季節裡是怎麼度過的。   看樣子,我對監視常葉太過習以為常,對尾隨別人這種行為幾乎沒有什麼抗拒了呢。冷靜思考看看,發現認識的女生後偷偷跟在後面,根本不是正常的行為嘛。原來我的思考模式已經完全變成罪犯了。哇,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我必須先招認我有件事一直沒說。先前我不是有講過柊的事嗎?那時候為了好好將故事收尾,我的說法好像是那之後我和柊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但其實我和柊念同一所大學喔。或許是彼此都知道這件事的緣故,所以我們在畢業典禮預演的時候也才沒想要勉強   對話吧。如果當時真的是最後的機會,我可能會要求跟她握個手吧。   不出所料,柊念大學之後變得比高中還要孤立。嗯,這樣子才是柊啊!看著不會變的人,就會令人感到安心呢。嗯,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可能就算問遍系上同學,也沒幾個人一聽到「柊」這個名字,就可以馬上想起她的長相。她的存在感就是那麼薄弱。一般來說,孤伶伶的人在不好的層面上還滿顯眼的。像是進入教室的時間點、座位的選法、集體行動時混在人群裡的方法等,柊在這一方面真的表現得非常優秀。因為我也在類似的事情上努力用心地實行過,所以很明白她的技術有多麼高明。   雖然不清楚詳情,但柊的確住在離我公寓不遠的地方。有好幾次我半夜去便利商店   買酒的時候,都看到正好來買東西的柊,看樣子她也是去買酒的呢。   她認出我之後,雖然不會特別出聲,但也不是當作沒看見,而是會給我一種「啊,你也是這樣」的眼神。或許我也在無意間用那種眼神看向柊吧有點瞧不起,又有點同情的那種眼神。   高中的時候,還以為像我這種個性陰沉的人和酒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但看樣子似乎並非如此呢。不如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最容易沉溺於酒精裡。像這種有太多想忘掉的事、生活單調又太閒的人,和酒精真是太相配了。   41   太陽幾乎已經西沉,跟蹤因此變得比較容易。跟蹤時,如果旁邊往來的行人太少難度反而高,不過這天街上剛好充斥著人群,可以說是非常適合尾隨跟蹤的日子。   在陰暗的街上,柊毫不猶疑地前進,速度非常快。已經習慣孤獨的人,會忘了要配合別人的腳步,再加上總是懷抱著對「現在這裡」不滿,想著「不想待在這裡」,所以走路會非常快——這是我的觀點。   反過來說,對「現在這裡」感到滿足的幸福人類,走路會很悠哉。常葉和亞彌就是這樣子的人。他們會互相戳戳對方、靠在對方身上,或是彼此凝視,總之就是以一種慢得驚人的速度行走,因此跟蹤他們是件很辛苦的事。他們大概是覺得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已經很幸福了,所以也不急著要去哪裡吧。   我認為在沒有急事時以哪種速度行走,可視為幸福的一種指標。真的是這樣呢。   我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跟在柊的身後。隨著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坦白說,看起來實在非常可疑。以為她要直走,卻又突然轉進巷子裡,幾十秒後又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以為她突然停下腳步,結果不但馬上穿越馬路,接著又迅速走回原來的路上。   我心想這個女生到底有什麼目的呢?雖然她本來就是行為舉止有點奇怪的女生,但這麼誇張還是第一次。是喝醉了嗎?還是腦袋不清楚了呢?   不過仔細一想,謎底馬上就揭曉了。因為只要隨著柊的視線,就能完全明白她的目的。然而我卻花了三十分鐘左右才發現這點,不得不說我真是個笨蛋。   柊突然停下腳步,悄悄隱身在路旁柱子的陰影下。過了一陣子,又小心翼翼地從柱子後探出頭,再度快速前進。   到了這個地步,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   柊在跟蹤某個人。   我隨著柊的視線往前看。幾秒後,在位於幾十公尺的前方,看到了他。   沒錯,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柊跟蹤的對象就是常葉。   就算我跟柊再怎麼像,不必連這種地方都一樣吧……我如此心想。   42   說起來,其實有很多地方還滿合理的。我剛才也說過,柊今天的打扮很不像她,在尾隨的路上,我一直很介意這點。她身上穿著丹寧外套搭配短裙,還戴了一頂奇怪的帽子,從頭到腳都很不像她,一點也不適合。   不過,當發現這都是為了在跟蹤時不讓別人認出來的裝扮後,我就能接納這一切了。這身裝扮的確成功地讓人看不出來她就是柊。我是因為高中時彼此相處那麼久才能馬上發現,要是常葉看到她,我不認為他能馬上認出對方就是柊。   我一點都不好奇為什麼柊要跟在常葉身後。因為,事情不是一目瞭然嗎?   也就是說呢,柊一直在跟蹤常葉,那是與我不同,出自於喜歡的正派跟蹤狂。雖然形容跟蹤狂正派有點奇怪就是了。   我意外地達成了「雙重跟蹤」呢。   我又繼續看著柊的行動十幾分鐘,確定她是在跟蹤常葉後便停止這次的行動,走入鄰近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坐在長椅上抽菸。腳步一停下來,身體馬上冷了起來,拿著菸的那隻手在顫抖著。我將空出來的手伸進皮夾克的口袋裡,縮起背忍受寒冷。   將菸蒂丟在菸灰缸後,我繼續在長椅上坐了一陣子。從大樓出來走向車子的人們,每一個都洋溢著滿臉的笑容,讓我強烈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每次自動門打開,就聽到店裡傳出〈Sleigh Ride〉這首聖誕歌。一牆之隔的另一邊,彷彿是個幸福的國度。   一想到我唯一的夥伴——柊,迷戀著可以說是我最大的敵人的常葉,心情就越來越沮喪。因為這也就是說,我欣賞的亞彌和身為夥伴的柊都喜歡常葉不是嗎?   沒錯,結果就算是柊這種始終板著一副「我討厭人類」表情的女生——不,應該說正因為是這種女生,像常葉這樣爽朗又討喜的好青年,只要對自己稍微溫柔一點的話,態度都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是這樣,因為第二次的我就有這種傾向。那些有強烈自卑感的人,只要明確地得到比自己優秀的人溫柔對待,就會感動地心想:「連對我這種不怎麼樣的人都能這麼溫柔,這個人的內心真是太美好了!」該說是天真還是單純呢?   即使動機完全相反,我和柊跟蹤同一個人的這個事實,換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非常有趣。柊的目標是常葉,我的目標是亞彌。而常葉喜歡亞彌,亞彌喜歡常葉。   要是所有人都可以勉強接受和自己程度相當的對象,世界就太平了吧。如果我沒有喜歡上亞彌這樣難以高攀的女生,如果柊也沒有那麼不識好歹地喜歡常葉,我們不就可以不用如此悲哀了嗎?   如果我殺了常葉,柊會很傷心吧。   不過或許過不了多久,她會意外地因常葉的死而感到高興。一想到柊這個人,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呢。   因為不論如何,常葉畢竟都是屬於亞彌的。反正不可能成為自己的,至少希望常葉不是「亞彌的」,而且「也不屬於任何人的」——我想如果是柊,就算懷抱這種扭曲的愛情觀也不奇怪。   43   我發現自己忘了把書帶走,回到剛才待的漢堡店。還好那本藍色的書還在那裡。正當我把書放入包包,打算再度離開店裡時……   我和一個男人對上了視線。   起初,我硬是移開了眼神。雖然覺得那張臉好像有點熟悉,但不論對方是誰,如今的我應該沒有那種需要開口問候的對象。   然而,我還是因為某種原因停下了腳步。我再次將目光轉向那個男人的臉龐,當我們再次四目相交時,我的腦袋終於結束搜尋作業,並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相對於我的僵硬表情,那個人笑著喊著我的名字。他一副懷念的樣子,似乎非常開心和我重逢呢。   「喂喂喂,好久不見耶。你過得還好嗎?」   他向我揮手,要我坐到他對面的位子上。   我真不知道要擺出什麼表情呢。我既沒有那種能回以微笑的演技,也沒有勇氣可以狠下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我露出模稜兩可的笑容站在原地,稍微回應一下後,僵硬地坐到了那個人的對面,簡直就像個不知道怎麼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樣。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那麼親密地和我搭話。會這樣說呢,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臼水與我,就算講好聽點都不是很要好的關係。   「我們好幾年沒見了吧?國中之後就沒見過了,所以應該是四年多沒見了?」   唉,我說明白點好了。   國三的時候,我一直被臼水霸凌。是那種根本無法用「鬧」或是「惡作劇」來解釋的,很容易理解的霸凌方式。   遭到霸凌是我怎樣都不願回想起來的事情。你也不想聽太過黑暗的故事吧?所以詳情我就不說了。嗯,總而言之,臼水曾經霸凌過我喔。你只要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我極力避免去想起當時的事。不過,那種記憶就像是口腔炎一樣,明明知道碰了就會痛,只是讓傷口好得更慢而已,卻又還是會忍不住一直去碰。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遺忘,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夢到當時的情景。那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我不是直接夢到自己遭到霸凌的樣子,而是夢到那些曾經霸凌我的人跟我和好的夢。我們彼此認同,一起開懷大笑的夢。   唉,想都不用想,這種夢是映照出我潛意識裡的願望。沒錯,因為我希望盡可能地不與任何人為敵。就算是那些霸凌我的人,我其實也希望能和他們好好相處。   不過只要這麼一想,就會難過得受不了,所以我表面上還是擺出憎恨的態度。因為與其被喜歡的人討厭,不如被討厭的人討厭還比較好忍受。   因此,當好久不見的臼水出現在眼前,而且又親暱地和我搭話時,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老實說,我也想親近地說:「哇,好久不見。你才是咧,過得好嗎?」因為那也是我從前的願望啊。不過,另一方面,卻覺得這麼一來會對不起那個曾經受到臼水霸凌的自己。我可以這麼簡單就原諒別人嗎?   「你現在在做什麼?念大學嗎?」   我一報出自己的大學名稱,臼水馬上點頭稱道:「很厲害嘛!原來你這麼聰明喔。」一副打從心底佩服的樣子。總覺得實在很妙。   從他這種態度看來,他應該是徹底忘記國中時曾經霸凌過我了。不過,事情總是如此。霸凌的一方忘記;遭到霸凌的一方一輩子忘不了。對方豈止是刪除自己霸凌別人的記憶,根據不同情況,甚至會將記憶捏造成「我對霸凌視而不見而產生罪惡感」。   「那你呢?現在在做什麼?」   我這麼一問,臼水便以一種「你聽好了喔」的語氣,聞心地說起自己的近況,內容就是典型的多采多姿大學生活。我後悔不應該問他這個問題,一邊附和他的話。   在心不甘情不願聽臼水說話的期間,我漸漸開始習慣他的存在,終於能夠好好地看看他的臉。我因而發現,和我說話的臼水顯得很焦躁。仔細一看,發現他一直在抖腳,眼神也一直飄忽不定,還一直更換交叉手臂的姿勢。明明是盯著我看,一日一我們視線交會,他卻馬上撇開目光。   看起來簡直就像在我面前很緊張的樣子。不過與此同時,他為遇到我而有機會說話真心感到高興,這似乎也是事實。不管怎麼說都很奇怪呢。因為硬要講的話,第二次的我在不好的意義上而言,是那種會讓敵對的人鬆懈下來的類型,但也不是待在一起會令人感到愉快的類型就是了。   在無法解釋這種詭異狀況的情形下,過了十幾分鐘。突然,臼水停下話語。因為真的是很突然地停下來,我以為他是臨時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   「怎麼了?」   他看著自己的膝蓋五秒後這麼說道:   「我放棄了。」   「放棄什麼?」我回問他。   正當我戰戰兢兢地想著是不是有什麼態度惹他生氣時,他說道:「忘了吧!我剛剛說的全都是假的。」臼水靠在椅子上,噘著嘴,雙手放在雙腳間小聲地嘆了一口氣。   「沒錯。全部都是假的。我其實沒念大學,但也沒有在工作。我好幾個月沒有和別人好好對話了。好久沒有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緊張得腋下一直流汗。」   彷彿像要填補剛剛五秒鐘的空白般,臼水連珠砲似地說道:「我老實說吧,最近我一直在想『死』這件事。理由很微不足道,我就不說了。我原本是一有這個想法後馬上就要去執行的,但是我想在死之前,最後再做點什麼,所以便存了一些錢。存到一定程度之後,我離開家再也不曾回去,只是一個勁兒地移動,這還滿有趣的。我打算在錢花完為止,一直這樣生活。花完之後嘛……對了,或許可以暫時當個流浪漢。然後,過了一定的時間之後再去死。很簡單吧?」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只能一臉困惑。   這傢伙突然間在說什麼啊?   44   我重新打量一次臼水,發現他的大衣非常髒,到處都是毛球,頭髮也太長。可能是出於心理作用,他的雙頰與眼窩看起來都凹了進去。冷靜下來觀察臼水,會發現他幾乎差一步就要變成流浪漢了。   「我會說這些,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冷漠的樣子……不,我不是在說你不好,只是覺得你應該不會刻意表現出『自己不冷漠』的樣子。我不希望別人阻止我。如果有人對我說:『別這麼說,活著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喔。一起加油吧!』這種話的話,我可能會想當場咬舌自盡吧。我只是希望有個人聽我說說話而已,而你就是最適合的對象,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會認真聽我說話。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死也不會說出『有什麼困難的話,就和我談談吧』這種話吧?和你說話感覺就像隔著強化玻璃面談一樣,正因為如此,我也才能夠坦白說出來。」   「雖然不是很明白,」我說:「但你好像不是在追求一些體貼的回應對吧?」   「沒錯。」臼水困擾地穾著說:「我真酌只是希望有人聽我說話而已吶,你應該懂這種心情吧?就是從出生到現在,沒做過一件正確的事這種心情。」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   實際上,這世上對這一點最能痛徹體會的人就是我喔。因為我知道第一人生的「正確」是什麼。   「我不希望你明白,」臼水搖搖頭說道:「因為這麼一來,我的絕望就變成只是隨處可見、了無新意的東西了。」   臼水看向窗外,裝飾在拱廊上的燈飾閃爍著藍色、白色、綠色、紅色的光芒。   「馬上就是聖誕節了呢。吶,反正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都是很難過的節日。」   我沉默地看著他的眼睛。   「嗯,這是我剛才不經意想到的——你有跟我一樣或是比我還要複雜的問題吧?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是看你的眼睛多少就明白了,那是完全失去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表情。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很明顯地有那種臉。我們這失去人味的臉,迴避了人群。我們永遠無法從『被人討厭,因此又更加惹人嫌』的惡性循環中脫身吧……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臼水看著開始飄起雪的窗外,說道:   「不論是你還是我,說好聽點,都曾經是將來大有可為的小孩。今天就算是身邊帶著漂亮的女生去合宜的場所也完全不奇怪,就算過個如詩如畫般的青春生活,也絕對不足為奇吧……吶,我想我們一定不是太過大意,一定是在某個地方,有一個齒輪偏差了吧。但是那個齒輪的問題卻為其他齒輪帶來負荷,因而連帶讓全部的齒輪都亂掉了。事到如今,齒輪已經全部亂成一團,四處飛散,完全不可能修復了。」   「……你知道你是讓我的齒輪產生偏差的其中一人嗎?」我問道。雖然我不認為重新提起這個話題有什麼意義,卻忍不住問出口。   「我知道,」臼水說:「當初我會那樣對你,是因為你讓我感到威脅。少年時期的我,對自己有絕對的自信,我有自信可以變成比那些無趣的大人還優秀二十倍的人,也覺得身邊的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傢伙……但是,卻只有你總是讓我看不順眼。我可能下意識地覺得『只有這傢伙有可能做得比我還好』,才想在那之前把你毀掉吧。」   「你別恭維了。」我諷刺地笑著說。   「這不是恭維。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很怕你。雖然現在我們這個樣子,誰也成不了誰的威脅……總而言之,關於這點,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如果你希望我好好道歉的話,要說多少次我都願意說。如果你希望的是這些的話。」   「不,不需要。因為你弄亂了我的齒輪,或許也有個誰弄亂了你的齒輪吧,要追究的話會沒完沒了。就像你只是單純想要說話一樣,我也只是單純想問而已。而且——我並不希望你道歉什麼的,不過至少讓我保留恨你的這點權利吧?好讓我將來想要推卸什麼責任的時候可以用。」   「你意外地很溫柔呢。」臼水微笑說道:「——那麼,我差不多該走了。雖然不知道說了這些話是好還是不好,總之謝謝你。不過,跟你講太多話之後,連一些我不想回憶的事都記起來了。我從剛剛就這麼覺得,總覺得一看到你,少年時期的記憶好像就鮮明地回復了一樣。」   「我則是想起了人生中最討厭的時期,現在稍微覺得舒服一點了,謝謝。」   露出苦笑後,臼水背對我離開了。   在與臼水一連串的對話中,絕對說不上我已經原諒他。不過回過神來,我已經悄悄地在臼水那看起來很沉重的後背包口袋中,塞了兩張一萬圓鈔票。雖然這麼做他也不會高興,而我也沒有特別希望臼水能夠活久一點,只不過是因為想這麼做就做了。   臼水離開後,我的腦袋裡有個想法逐漸成形。一開始我還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麼,隨著時間經過,我終於發現自己想起了什麼。   在第一人生中,臼水恐怕是我的好朋友吧。雖然第一次的記憶還是一如往常地模糊不清,儘管如此,看著他的說話方式和笑容,我還是明白了這件事。我發現那個男人從前就在我的身邊。   第二次的我一直認為臼水也是毀掉我人生的其中一人——但假設他在第一人生中真的是我的好朋友的話,或許事情就變成是我先讓對方成為一個沒用的人了。沒錯,不是他讓我變得沒用,而是我毀掉了的臼水再毀了我。   到頭來……或許,是我自己毀掉一切的。   回到公寓沖過澡後,我喝了兩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由於妹妹已經先睡了,我也不能打開電視,便用著桌上的燈光努力睜著眼看書。不到一個小時眼睛就累了,我把書放在桌上,盯著空中,默默地喝著威士忌。   這種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柊。想像她在自己的公寓裡和我一樣,一個人喝著酒一邊看著書的樣子。   如此,我的心情就會漸漸變得平靜。   別誤會,我不是因為希望柊待在我身邊才會有這種想像。只是喜歡想著有一個跟自己不同的人,在跟自己不同的地方,做著與自己相同的事罷了。只要想到「做這種事的人不只我一個」,意外地,事情的好壞就變得不再重要。而且,沒有人比柊還要適合擔任這個角色了喔。因為那個女孩實際上過著跟我再相似不過的生活。   在無法抵擋的睡意侵襲下,我刷了牙鑽進被窩。妹妹似乎在說著夢話。   那天夜裡,我仍舊祈禱——希望一睜開眼,就展開第三人生。   關上燈不到幾秒,我便沉沉睡去。   45   我被妹妹踩醒了。該說是踩呢?還是踢呢?總之不是什麼太優雅的方式就對了。   「我要去圖書館還書,」妹妹說道:「起來。」   嗯,一路睡到下午四點的我也有錯就是了。   出門時,天色已經微暗,路燈開始亮了起來。不過天空難得沒有雲,空氣非常清澈。偶爾吹來的強風讓柏油路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抵達圖書館,妹妹便抱著一疊書走了。我將車子上鎖後追上妹妹,歸還幾本自己借的書後,小聲地跟妹妹說:「那我們一個小時後在入口會合。」便離開圖書館前往停車場的角落,點了根菸。   這個角落似乎成了一個置物區,地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生鏽的腳踏車、球、交通錐、有裂痕的花盆、工具、籃子一類的。在一堆廢棄物品中,只有冷氣室外機辛苦地運作著。   我坐在圍欄上吐著煙。不知道為什麼,那裡好好地放著一個菸灰缸。大概是這裡的職員還是誰偷偷抽菸時用的吧。   我再次環顧那堆廢棄物,第二次的我變成了會因這種散發出無力感的景致而感到安慰的人。為什麼呢?或許是這個地方不會再變得更糟的緣故吧。   我心想著不會有人聽見,便吹起了口哨。沒有特別吹什麼曲子,只是自然地吹著旋律,我的嘴唇演奏的是〈Jingle Bell Rock〉。我趕緊將旋律關進嘴裡,因為,怎麼想現在都不是該為聖誕節高興的時候啊。   接著,我離開了圖書館,前往道路對面的廢墟,這也是一個我喜歡的地方。這裡以前似乎是間青年旅館,長年棄置之下,建築物變得十分老舊不堪,乾枯的爬牆虎在建築物外牆上像是一道道的裂痕。仔細一看,真正的裂痕也滿多的呢。   建築物裡現在因為太暗而看不清楚,不過我以前偷看的時候,發現滿是灰塵的地板破了好幾個洞,圓凳就倒在其中。窗邊還有一架舊鋼琴,總覺得好可惜呢。   我在建築物外繞了一圈。原本應該是停車場的地方,如今放著布滿鏽斑的輕型車和輪胎脫落的摩托車,腳踏車停車區的屋頂則因為柱子斷了而陷落。在它旁邊,堆著目的不明的水泥磚。   這樣的景致,我可以看好幾分鐘。想像著這間青年旅館還正常運作時,曾經發生過的事,一日一開始想像便停不下來。雖然我討厭看到現在進行式的幸福,但卻喜歡品嘗幸福的餘味。「或許這裡曾經存在著幸福呢」這種淡淡的味道。   花了約十分鐘,慢慢繞了建築物一圈後,我往圖書館的停車場前進。我站在菸灰缸前,從口袋裡拿出香菸,正想要點第二根菸從口袋拿出煤油打火機時,突然間看到了某   個人在轉角處轉了彎正朝這裡前進。   不是妹妹。看樣子那個女生跟我來這裡的目的一樣,她正叼著菸準備點火。微微的黑暗中,幾秒的打火機光線將她的臉映照成橘色。   當我發現那個女生是亞彌時,幾乎暫時忘了呼吸。   46   我無法從亞彌身上移開目光。而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樣子,看了我兩秒,然後一瞬間露出疑惑的神情。這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對方是這幾個月都沒有出現在大學校園裡的男生。再加上國中時的種種,我想以亞彌的角度來看,我這種人應該是她最難應付的類型喔。   儘管如此,由於亞彌非常有禮貌,雖然表情有些尷尬,也還是向我打了招呼。她就是那種不管對象是誰,都會親切打招呼的女生呢。   雖然我也回應了她的問候,內心卻一片混亂。因為我既不知道亞彌會抽菸,也不知道她會來這間圖書館,加上我也好久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看她的臉了。實際上,大概是從國中以後就沒有看過了吧。   雖然我是那麼地希望待在亞彌身邊,能夠和她說話,但事到臨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著急,想著必須說些話來維繫彼此,留住亞彌。   說實話,我連看都不敢看亞彌一眼,不是因為她對現在的我而言太過耀眼,而是害怕一看到她,亞彌便會看穿我悲哀腦袋裡的想法。   「你是來借書的嗎?還是來念書的?」   亞彌向我問道。雖然是個極其普通的問題,但這是亞彌在問我個人的事情,光是這樣我的胸口就滿足得要爆炸了。   「嗯,來借書的,話是這麼說,但也只是陪妹妹來而已啦。」   「這樣啊,妹妹……」   亞彌好像對我的話有些疑問,但沒有再進一步追問,而是說道:「那你看書嗎?」   「可能是因為來圖書館的影響吧,我最近有稍微看些書喔。」   「哦?那你最近看了哪種書呢?」   我想讀出亞彌表情底下的涵義。看樣子,這個問題不是單純的社交用語,而是真心有興趣才這麼問的。   可能是她身邊看書的人不多吧,因為第一次的我似乎也不太看書。亞彌是不是希望有個可以聊書的對象呢?   「雖然好像比別人慢很多,但我現在在看沙林傑的《麥田捕手》還有《九個故事》。」我回答。   「《麥田捕手》嗎?」亞彌點頭說:「那是我書櫃第一排的其中一本書喔。嗯,意思就是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書……你覺得那本書怎麼樣?」   我稍微陷入沉思。因為如果這時候能回答出令亞彌滿意的答案,她或許會喜歡我呢。不能亂回答,但是如果打安全牌的話,又會被認為是個無聊的人吧。   「一般來說,」我開口:「有很多人是這麼解釋,這本書的內容描寫的是年輕人對世界特有的反感。」   亞彌點點頭,催促我說下去。我也確定她的眼神透露出一點點的失望,因為她想聽的不是一般大眾的想法。因此我連珠砲似地接著說:   「但是——我覺得將這本書歸類為『青春小說』,就把它看得太簡單了。這本書的確符合『青春小說』的定義。一個高中生休學,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惡言相向,卻又藉由與不同的人邂逅,一點一點地成長。如果將故事限定於此,的確非常簡單易懂……但這本書的作者可是寫出〈香蕉魚的好日子〉的沙林傑耶!應該要更慎重地看待才對。」   「我非常懂你想說的。」亞彌同意道:「我對《麥田捕手》也有類似的看法。那你慎重看完這本書後有什麼想法嗎?」   「這個嘛,」我搔搔頭說:「雖然說我的確不能完全認同現存對這本書的看法,但要說到我的見解,其實是很簡單的心得耶。」   「簡不簡單都沒關係,說說看嘛!」   我斟酌著用詞。唉呀呀,早知道會這樣,就應該寫個讀書筆記的。   「……我看著霍爾頓的感覺是,『只要是正常人,這樣子常常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因為他年輕不成熟所以不能原諒胡來或是造假,才這麼生氣,那應該是更普遍的一種狀態才對。某種意義上而言,就像國王的新衣一樣。不過就如譯者所說,作者絕對不是將霍爾頓當作純真的化身。若是把《麥田捕手》裡的霍爾頓,跟說出『國王沒有穿衣服』的小孩,當作少數異端來處理就完了。」   我口若懸河地說著。雖然很慶幸沒有因為太久沒說過這麼長的句子,讓舌頭不能動彈,但還是抓不太到對話的節奏。不小心就變成一個人想講什麼就全講出來了。   但是亞彌卻很認真地配合我。「國王的新衣啊,」亞彌複述了一遍說道:「我也很喜歡這個故事喔。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見解和看法,我覺得就文本來說是非常棒的故事。吶,我稍微換個話題可以嗎?」   「當然。」我說。對話能夠稍徵延長下去,我可是開心得不得了。   亞彌慢慢地、慎重地選擇措辭:   「——看著現在的社會,我覺得有許多人都硬被當成穿新衣的國王了。嗯,也就是說呢,國王實際上真的穿了一件『笨蛋看不到的衣服』。但是因為群眾都是些無可救藥的笨蛋,所以完全看不到那件衣服。然後有一個笨得無以復加的小孩子說了:『國王沒有穿衣服。』接著周圍的笨蛋也都放心了,一起說著:『國王沒有穿衣服。』國王雖然慌張地主張:『不不不,沒這回事,還是有人看得到這件衣服啊!』但國王不管舉出多少證據,向眾人展示新衣,笨蛋卻自信滿滿地宣稱:『我看不到呀!』……你懂我想表達的嗎?」   「好像懂。」我回答。   47   我們就這樣持續對話,內容都是些無聊的事,是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對話。如果是第一次的我,大概兩秒後就會忘記的那種對話內容。   但是呢,只是這樣的對話,我就太過高興得指尖顫抖,祈禱著這段時間能夠再稍微延長一些也好。   「對了,我不知道妳抽菸呢。好意外喔。」   我一邊點著寶馬(PALL MALL)香菸一邊說。亞彌困擾地笑了笑說:   「我連對男朋友都保密喔。目前只有你知道。」   我把這句話刻在腦海中。「只有你知道」,真的是太動人了。   我們整體上大概談了三十分鐘左右。彼此都熱衷於談話,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當亞彌看著手錶說「我差不多該走了」的時候,我們都因寒冷而發著抖。   「我好像都一直在說些奇怪的話,真抱歉。因為平常沒有人跟我聊這些,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不過呢——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是我很開心喔。這是一段很愉快的時光呢!謝謝你,再見。」   和亞彌分別後,我抬頭看著月亮,暫時沉浸在剛才對話的餘韻中。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興奮,身體抖個不停。真是的,因為這種事就高興,真的是環保到了極致喔。   加上,這時我還沒有發現到自己犯的致命性錯誤。   妹妹已經在車裡等我,一看到我回來就說:「遲到五分鐘了。」一邊敲了我的頭五下。要是遲到一個鐘頭,事情就不得了了吧。   「你和剛剛那個女生感情很好嗎?」   「……沒有。」我否定道:「她只是個會跟我說話的溫柔的人罷了。」   「哦,那我也很溫柔囉。因為我都有跟你說話。」   妹妹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著。   「不是吧。我們只是單純感情好喔。」   「咦!是這樣嗎?」妹妹困惑地說著。   48   就像反覆播放喜歡的唱片,儘管過了一週,我仍在腦海再三回味和亞彌的對話。   三十分鐘的對話,我連細節都可以重現。那段記憶不僅沒變淡,反而變得愈加鮮明。   除掉常葉吧,我心想。就像在公車站看到亞彌那天一樣,我久違地再度取回了活力。就算明白常葉如聖人一般、能夠帶給周遭幸福、比我有價值幾十倍、殺了他亞彌會傷心,但那都不關我的事。   我沒有必要公平。重點在於,他的存在帶給我的,是幸福還是不幸?常葉的存在確實帶給我不幸,而常葉消失能帶給我幸福。因此我要殺了常葉。這樣不就好了嗎?   我用雙手拍了拍臉,為自己打氣。   就算是今天就得動手,我也要殺了常葉。   我幹勁十足地準備外出。第四次離家出走中的妹妹看到後,用冷靜的口氣說道:   「你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好怪。」   「不行嗎?」   「不行。」   說完,妹妹便將手中的書丟向床舖。   「那是借來的書,好好對待它啦。」我念了妹妹一句。   「爛書隨便收就好了,你不知道嗎?」妹妹回嘴。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本書哪裡寫不好了?」   妹妹稍微思考一下後這麼回答:   「這本書的作者認為,問題的答案是需要思考的。」   沒想到妹妹會認真回答,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很懂……那麼,妳的意思是應該把問題擺著,不要理它最好嗎?」   「我沒有那樣說喔。我覺得一開始就把問題和答案切割開來思考這件事很奇怪。因為在問題出現的時間點,答案也會同時出來,所以回答本身不是什麼大問題。應該要說,該如何從我們的腦袋中引導出各式各樣的東西……」   講到這裡,妹妹的表情像是在說「我講太多了」般,急急忙忙地閉上嘴巴。   「不過,我沒有要表現出很開心的意思呢。妳從哪裡覺得我看起來很開心?」   「……你最近都有好好穿衣服對吧?」   「是嗎?」   雖然裝傻,但為了避免跟蹤時一直穿相同的衣服容易被常葉發現,我最近的確有在   注意身上穿的衣服。我盡可能地留意穿著可以融入街上行人的流行裝扮,所以才會被誤會成開始注意外表吧。   以前我連續兩天穿同樣的衣服去學校也很稀鬆平常,因為覺得反正也沒有人會注意我的穿著打扮吧。   「難道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在這邊是不是很糟?」   妹妹雖然以不在乎的口氣發問,但對她而言已經是難得的體貼發言了。嗯,雖然是她誤會了。不過,我戀愛這件事卻是事實,能看穿這點,看來妹妹意外地有在關心我。   「很可惜,沒有這回事喔。」   我這樣回答。之後稍微考慮了一下,又繼續說明——一如往常,說謊時,混入一些真實情況,讓人難以分辨真偽。   「我是想要變成沒有臉的人啦。想跟街道融為一體,我想變成那種擦身而過,別人就想不起來長相、存在感薄弱的人。所以,比起穿樸素的衣服、選擇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鬼祟地走路,不如打扮得跟周圍的人一樣,去大家會去的地方閒晃還比較有用。」   「你想變成透明人嗎?」   「嗯,某種意義上,我可能是想變成透明人吧。」   「好怪。」妹妹驚訝地說:「這樣啊,原來你不是交女朋友了……那你今天要去哪?」   「我現在預計去咖啡店念書喔。」   「不去學校卻去咖啡店念書?」   妹妹有些諷刺地說道——我想那當中大概也包含了對於「熱衷於拒絕上學」的自己的嘲諷吧。   我這麼回答:「因為沒去學校才要念書啊。雖然乍聽之下很矛盾,但我沒有要落後別人的意思。並不是不想去學校、沒有去學校就沒有好好想自己的事。因為像是準備考證照或是念英文這種的,一個人也可以辦到。」   像這種謊話,我可以要說多少就說多少。雖然我從來沒有念過什麼考證照的書。   「路上小心。」妹妹像是要打斷我的話般說道。是一句包含了「快滾吧」這種涵義的「路上小心」呢。   49   雖然事到如今已經不用再確認,但是如果我擁有第四次機會殺害常葉的話,到時候我會殺常葉嗎?我殺得了常葉嗎?   我一直盡力避免正面面對「殺人」這件事。沒錯,認真思考的話,一般人不可能會肯定殺人這種事的。就算撇開道德論不談,這麼做的風險也實在太高了。只要珍惜自己的話,一定會考慮殺人以外的方法。   而且不管怎麼說,最重要的問題是,就算沒有人會發現我犯的罪,我自己也會受到罪惡感的折磨,最終露出馬腳不是嗎?因此,我才想要盡可能地選擇沒有真實感的手法,不是用刀子刺殺,也不是勒住脖子什麼的,而是一直等待能夠悄悄地從背後推常葉一把的時機……話雖這麼說,實際上我曾經有過三次這種機會,卻如同先前所講,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溜走。   不過,只有第四次機會稍微不同。   在圖書館和亞彌見過面後,我取回了自信,那個我可以和亞彌好好相處的自信。在那之前,對第二次的我而言,亞彌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對象。我一直隱隱約約覺得,就算殺了常葉,亞彌也不可能被我打動,因此才會浪費了前面三次的機會。   不過,時隔多年和亞彌說話後,我深深相信,換個角度來想,現在的我比第一次的我還適合亞彌。第一人生的我們是外向的我與內向的她這種類似互補的關係,但第二人生的我們似乎能以同樣內向的夥伴這種型態相處。這完全是有可能的喔!   包含這些事情在內,如果有了第四次機會,問我到底會不會殺常葉,果然還是沒辦法把話說死。追根究柢,我連打人的勇氣都沒有,或許這種傢伙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殺人。不過另一方面,我有時候會就事論事到做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決定,因此,也有可能令人掃興地乾脆地成功殺死常葉。   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會知道答案了,因為第四次的機會最終還是沒有降臨。   50   乍看之下,整個情境非常完整齊全。不,應該說是齊全過了頭。   常葉和亞彌在酒吧裡待了一個多小時後,常葉送亞彌前往公車站,自己則走向地鐵站。到這裡為止都還是跟平常一樣的順序。   但是,那一天的常葉卻選擇了有點微妙的路線前往地鐵站。他特別選擇了人煙稀少的地方,穿越黑暗的住宅區、商店街及小巷。簡直就像給自己出了一道功課,只要看到喜歡的轉角就一定要轉彎般地走著。由於無法預測他的目的地,跟蹤也提升了難度。   他是不是想要一個人走走呢?有些夜晚,總是會有這種心情吧?那個冬夜,空氣冷得像金屬一樣,星星亮得刺眼,家家戶戶透出來的燈光異常地令人感到憐愛。如果剛剛好來杯酒的話,就更有氣氛了。   終於,那個時刻來臨了。常葉的腳步走上了橋。   我已經事先做好詳細的街頭調查了,所以我敢保證,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座橋更適合把人推下去喔。這座橋的欄杆只有膝上左右的高度,加上橋身距離地面的高度足以令人致死,就算沒有受到致命傷,只要掉入十二月的冰冷河川裡,看來也會因失溫或是心臟麻痺而死亡。   特地在醉醺醺的狀態下來到這種地方,簡直就像在跟我說「殺了我吧」不是嗎?   我突然覺得,錯過這次機會就沒有下一次了。不知為何,總覺得如果錯失這第四次的機會,就再也沒有下次機會了。雖然還是有些條件沒有湊齊,但如果在如此得償所願的狀況下我還是毫無行動的話,等於我親自證明了就算處於再完備的狀態,自己也什麼都無法做的事實。   現在必須做個決斷,我向自己說道。   常葉漫步走向橋的中央。我掩蓋住腳步聲,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地面積了層薄薄的雪,要說他因此而失足滑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錯,我如此心想,神奇地冷靜了下來。也能想著結果到最後,一切都沒有什麼真實感,大概是身體還不是很能了解接下來自己即將殺人的狀況吧。   我來到距離常葉幾公尺的距離,就在想著也可以現在馬上衝過去推他一把的時候,常葉突然停下腳步——我連解釋這個行動的時間都沒有他便坐在欄杆上,一副往下看河的姿勢。   接著他轉身向我舉起手來。   彷彿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我在這裡一樣。   「嗯,你也請坐吧。」常葉說著,指向自己身旁的空間。   一瞬間,我思考了許多事。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他了解多少?知道我的目的嗎?知道的話,為什麼又露出這麼沒有防備的姿勢呢?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如果有的話,又為什麼有必要特地來到這種地方說呢?如果是一開始就注意到我在跟蹤的話,特地走在人煙稀少的路上,是為了確保我會上鉤嗎?但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他是這幾分鐘內才發現我跟在他身後的,如果是這樣,他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力嗎?讓我疑惑,再趁隙逃走?不對,這麼做也太沒效率了,怎麼想都是直接逃走比較快。   雖然在幾秒內思考了這些事,但我最後還是依常葉所說,坐到了他的身邊。雖然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殺死常葉,但我卻沒有這麼做的原因,與其說是被他的行為嚇了一跳,不如說是被他引起了好奇心吧。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徹底落入常葉的策略了呢。   51   「我希望你能暫時安靜地聽我講接下來的話,然後如果我有哪些地方說錯了,再請你指出來。」   橋的兩岸並排著住宅,每一戶的窗子都透出溫暖的燈光,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上。鐵製的欄杆冷得像要把手掌黏住般,我卻還是不得不緊抓著,以免一個不小心墜落下去。   「我姑且知道你在跟蹤我,並且蒐集了足以令你無法否認的證據。不好意思,因為我拜託熟人跟蹤你。沒錯,就是所謂的雙重跟蹤……唉呀,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從嘴裡講出『雙重跟蹤』這種話呢。」   常葉這麼說著,一個人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跟蹤我。雖然由我自己說出來有點那個,但因為我的為人跟聖人差不多呢,從來沒做過一件心虛的事。正因為做的都是令人感謝的事,沒做過惹人怨恨的事。說到底,我和你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念同一個科系,應該只有這一點才對。儘管如此,也有可能是因妒生恨,不能完全排除你會以某種形式加害我的可能——所以我做了個測試。」   我看著正下方,夜晚的河川就像墨汁滴落般漆黑。我突然注意到,這條河除了可以用來推常葉落水以外,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解決辦法呢。嗯,先不論我有沒有這種膽量跳下去就是了。   「在此之前,我總共給了你三次機會。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特地製造了三次非常適合你加害我的場面……當然,那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而已,實際上如果你真的在那當下對我下手的話,我都留下了保證可以獲救的餘地。」   我將雙手從欄杆上拿開,取出大衣口袋裡的香菸,小心翼翼地點火。橋上的風勢強勁,讓火點著費了我一番功夫。   「然而,你卻沒有行動。我不知道你是一開始就無意傷害我,還是因為恐懼才沒下手。無論如何,我因此知道了『這個人對我無害』。就算你對我懷有殺意,但要將其轉化成實際行動,大概是不可能的……當然,之後你也有可能鐵了心,終於準備對我下手。不過,這樣和你直接面對面,我好像明白了——你無法傷害我。這是像第六感一樣的直覺,或是應該叫做潛意識的經驗法則呢?」   「你第一次發現我跟蹤你是什麼時候?」我第一次開口。   「校慶的隔週。」常葉回答:「那應該是很早的階段吧?我想你當時應該才剛開始跟蹤不久。」   沒錯。我在心中附和。   「我不是天生敏感,也不是背後有長眼睛。既不是特別敏銳,也不是習慣有人跟蹤。那麼,我為什麼可以那麼快就發現有人跟蹤我呢?……答案很簡單,因為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個可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到異常的人喔。我非常介意別人的目光,很常把別人的行為全當成是對自己的訊息。如果一天看到同樣的人三次,就會想這個人是不是特地在等我呢,我就是會這樣想的人。」   「哦……但是你看不出來有在東張西望的樣子。」   聽我這麼一說,常葉以不在乎的表情說道:   「真正自我意識過剩的人,不會讓別人發現自己『因為在意周圍而東張西望』喔。不如說是行動會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我想如果你也跟蹤其他人的話就能明白,一般人應該會更頻繁地向後看或是站著不動,採取一些意義不明的行動喔。我故意提供了你一個很好跟蹤的環境。」   簡單來說,就是他什麼都知道了。   真是的,我混著煙吐出嘆息。   不過,我內心卻沒有產生什麼後悔或丟臉的情緒,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如此冷靜呢。還是說,或許我已經太習慣「受到常葉的重挫」這樣的公式了。   「那麼,你打算把我怎樣?」我向常葉問道:「想把我丟給警察嗎?」   「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喔。」常葉搖搖頭說:「那是因為啊,你可能覺得很意外——我不認為你這一個月以來對我做的事情有多糟。不,不如說我是感激你的呢。我不是喜歡別人從暗處偷看自己什麼的,我想說的是,也就是說『藉由你持續監視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而世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有這麼棒的事發生喔。」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常葉直率地向我說明:   「硬要說的話,如此得天獨厚的我,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從小就太過幸福了。這句話要由像我這樣的人說才具有意義。幸福這件事,只要習慣的話,其實是很無味的喔。就像每天三餐都吃糖果點心一樣,舌頭會麻痺,漸漸嘗不出味道。我沒有騙你!幾乎每天都得到各式各樣的人稱讚,數不清的女生向你拋媚眼,還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女朋友——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儘管擁有了這些,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之後我臉上仍然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內心卻宛如嚼蠟般過著每一天。傷腦筋的是,儘管發生了開心的事我卻完全開心不起來,但只要一有難過或生氣的事,好像就會徹底地悲傷或是發怒。看樣子我似乎對愉快的事情已經變得遲鈍得嚇人,對於討厭的事情卻比從前更加敏銳了……可以給我一根菸嗎?」   我安靜地將寶馬香菸和打火機遞給常葉。他以熟練的手勢點燃香菸,朝打火機上畫的莫里西盯了幾秒後,把東西還給我。   我突然覺得,或許常葉知道亞彌會抽菸吧。如果不知道的話,關於亞彌我能贏過他的,也只有知道亞彌會抽菸這件事。所以我彷彿要緊抓住般在腦海中反覆那段記憶,回想著亞彌那夾著細長香菸的美麗手指。   「但是,」常葉吐了一口煙繼續說道:「因為你的出現,我的想法稍微產生了變化。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藉由你跟蹤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喔。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想的不是『他為什麼會跟蹤我呢?』而是『在他的眼裡,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我對這點比較有興趣。睡覺前總是會回想那天的種種,想像著過了那樣一天的我在你眼中會是什麼樣子。我忍不住這樣想像著,因為我這種人把獨處時開反省大會當作是一種興趣呢。世界上有一種人會一整晚思考著『當時我的行為舉止給周圍的人什麼印象呢?』或是『當時那個人對我說的話有什麼意義呢?』這一類的事喔。」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無聲說著。因為,不是別人,我自己正是這種人啊。   常葉俐落地在指間轉起點燃的香菸說道:   「——大概是在你開始跟蹤之後兩週左右的時候吧。我突然發現自己內心起了某種重大的變化,一時之間我還不敢相信呢!我那已經麻痺的感覺又再度回復正常了。」   常葉不是在諷刺,而是真的像敘述一段美麗的回憶般說了這些話:   「早上一起床,我的胸口就溢滿對那一天的期待。看著鏡子,便打從心底覺得能以這副身軀出生真是太好了。走在街上,覺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好可愛。看著女朋友的臉,心中滿是感謝能夠遇見她。花兒有多像花,石頭有多像石頭,用盡全力般強調著它們的獨特性,並一一映入我的眼簾。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可以說是正常過了頭。不,應該說或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能夠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事物也說不定。我幸福得要死。我變得能夠將理所當然的幸福,不再視為理所當然地接受……一開始,我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實際上,隨著時間經過,這種心情漸漸地淡化了。我和朋友在學生餐廳吃午餐的時候,那種幸福感宛如一開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當因此失望的我吃完飯突然抬起頭時——雖然有段相當的距離,但的確是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一瞬間,我的幸福帶著更勝從前的清晰感回來了。不誇張,我當時的心情真的想站起來大喊萬歲喔……因此我終於發現,這份幸福是你給我的。藉由你的觀點檢視自己後,我可以用全新的目光再一次重新看待那些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   常葉的話暫時在這裡告一段落。   我雖然一直靜靜聽著,但很能理解他說的話。這就跟第二次的我因為背負著多餘的記憶,而落入對現狀沒必要的不滿境地,兩者是很類似的吧。   「有件事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那就是『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我想如果跟蹤我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話,我不會這麼熱切地去思考跟蹤者的心情。在這層意義上,我對你懷抱深深的感謝。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像在諷刺——但是你這個人有某些地方跟我很像。希望你不要不高興,老實說看著你,我有一種『如果我走錯一步的話,可能就會變成那樣吧』的感覺……我們兩個人的基礎一定是一樣的,人生的初期條件一定像得不得了。雖然因為一點環境的差異和命運的惡作劇導致現在的落差,但以可能性而言,我們應該是在相同的起點出發的喔。正因此我才能了解你的心情,也很容易想像你看著我時的感受。」   說到這,他從包包裡拿出深藍色皮革的筆記本。一邊說著:「請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一邊在筆記本上開始寫些什麼。大約三分鐘過後,他撕下剛剛寫下的那頁筆記交給了我。   看著手上那張紙,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感到佩服。   常葉解釋他在紙上寫的內容:「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跟蹤我的理由。不過,如果你今後還願意繼續這個沒有意義的跟蹤的話,到時候,請參考這個。關於我之後的行程,現在這個時間點能決定的內容我全都寫上去了。跟蹤也很辛苦吧?……聖誕節也越來越近了,隨著聖誕節到來,我的生活也會變得更加充實。如果你願意看著這一切的話,對我而言沒有比這還令人高興的事了。」   52   行道樹和店面都擺上了裝飾,所到之處都播著聖誕節歌曲,地鐵站前擺了棵巨大的杉樹,街道上終於完全染上了聖誕節的色彩。   和常葉在橋上對話已經過了四天。我還是一如往常地繼續跟蹤常葉,那時正在車站裡的咖啡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等待常葉現身。因為從這間咖啡店可以清楚看見車站前廣場的樣子,那裡是常葉和亞彌約會常碰面的地方喔。   我身邊的座位不是男女的組合就是一群女生的團體,每一個人都投入在聊天當中。單獨一位的客人好像只有我一個呢。   我將馬克杯拿到手邊,喝了一口。咖啡已經冷掉了,喝起來就像清潔劑一樣。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說明白點,跟蹤常葉已經幾乎沒有意義了。因為一切都已經被他看穿了啊!應該可以說我毫無可能對他出手了吧。   然而,我卻拖拖拉拉繼續跟蹤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要「記住」。   本來就很不具體的第一人生的記憶,最近又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連這段人生是第二次都會忘記。老實說,跟蹤常葉,看他和亞彌在一起的樣子,對強化記憶也很有效。若非如此,這時我會以為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是現在這種人吧。   或許那樣還比較幸福也不一定。因為有比較的對象,第二人生才會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糟糕。   正面積極一點來看,我現在的人生也不是那麼沒用。我念的大學不是那麼差,現在的我有許多該看的書和該聽的音樂。有個雖然有點難以理解,但是還大致上關心我的妹妹。不過一年的繭居生活又該怎麼說呢?只要當作自己是重考一年就好了。   雖然這麼想,但這是不可能的呢。如果忘記第一人生,這樣想會很容易吧。然而,另一方面,就算知道這份記憶會令我多痛苦,我也不想忘記第一人生。無論如何,我都想要記住這個世界以及人生中存在著那麼美好的事物。如果要我忘記那些,在第二人生中幸福生活的話,我寧願抱著第一人生的記憶死去,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亞彌比常葉早一步來到廣場。她坐在長椅上,身邊放著一個綠色的紙袋,抬頭看向車站的時鐘。   雙重跟蹤。常葉說的拜託幫忙雙重跟蹤的「熟人」,該不會就是亞彌吧?如果是的話,那真是糟透了。或許那天在圖書館遇到的時間點,亞彌已經知道我在跟蹤常葉了。會特別親切地跟我搭話,也可以看成是為了掩飾她的動搖。   過了幾分鐘,常葉出現在廣場上。亞彌看到常葉的身影後,提起紙袋,驕傲地拿給常葉看。常葉也表現出嚇一大跳的樣子。   袋子裡裝的,可能是稍微提早的聖誕禮物,也有可能是生日禮物。常葉跟我同一天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的話,為了不要把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混在一起,亞彌故意提前一個星期先送他生日禮物也不奇怪。   收下紙袋的常葉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什麼一樣,將目光看向完全無關的方向。不,那簡直可以說是看向我待的這個方向——看樣子他好像注意到我在這裡監視他了。   而他竟然還朝我揮了揮手。實在是很直率啊。   我慌慌張張地低下頭,躲入他們視線的死角。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我不自覺地抱著自己的頭。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53   我好一陣子無法抬起頭,大概過了十分鐘,心想常葉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廣場,剛抬起頭的時候,才注意到我左邊坐了一個女孩子。   這又是件好笑的事了。跟我相隔四個座位的女生,以跟我非常相似的姿勢抱著自己的頭。在這種地方兩個相鄰幾個座位的男女,用同樣的姿勢抱著頭,這也太奇怪了吧?   當我注意到那個人就是柊的時候,情況又變得更詭異了。   這麼說來,她好像也在跟蹤常葉吧?我想了起來。該不會柊也跟我一樣被常葉發現跟蹤的事,而在被揭發之後,常葉也周到地將自己的行程止口訴她了吧?雖然常葉跟我說過:「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但那也等於代表「如果是柊也可以」呢。因為我和柊在這層意義上來說,幾乎就像雙胞胎一樣。   柊從座位上起身前往櫃檯,續了杯咖啡,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旁邊的樣子。她這一天的打扮跟我上次看到時完全不一樣,穿著有點土氣的白色毛衣,卻神奇地很適合她,有些人就是不適合流行時尚的裝扮呢。如果要說的話,我也是這樣就是了。   柊拿著續杯咖啡走向自助調味區,打開紙杯的蓋子,瘋狂地加入砂糖。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幅景象呢,那簡直就像是要把咖啡拌至濃稠般地加入砂糖。她把那杯像是在砂糖裡面加入咖啡的飲料拿回座位,雙手拿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突然有種懷念得手腳發麻的感覺。彷彿就像十年前自己非常喜歡、但這幾年卻完全不曾再聽的流行歌,正由收音機裡播放出來一樣。   我盯著柊喝咖啡的樣子好一陣子,但是完全找不出自己是對什麼感到懷念。不過,這種感覺的確不是來自其他的事物。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股懷念的感覺確實來自柊。   當然,柊本身對我來說,是從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對象,我們從國中開始就同班。但是,正因為這樣,事情才奇怪。面對這樣一直在你身邊的對象,不會有什麼懷不懷念的問題吧?我本來就不應該對柊有這種感覺呀!   在思考的途中,我終於成功找到適合的詞彙來形容這股感覺。   似曾相識。   我在哪裡曾看過一次這幅景象。不,不只一次。我在這間咖啡店裡,看著柊的側臉無數次。因為那不是第二人生的記憶,所以一定是第一人生的記憶。   眼前的柊和某個東西重疊在一起。接著,巨大的不安向我席捲而來。   我是不是哪裡發生了什麼天大的誤會呢?   柊抬起臉,終於與我眼神交會。   我們彼此還是沒有出聲打招呼。不過,在高中的三年裡,我們已經變得很擅於用眼神相互溝通了。   柊的眼神有著千言萬語。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兩、三秒,就隱約可以了解許多事了。   所以——當柊撇開眼神時,我已經完全確定了。   她擁有第一人生的記憶。   54   追根究柢,我究竟為什麼會認定亞彌是我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呢?她的確符合我記憶中第一人生中女朋友的特徵:一雙想睡覺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以及明確的想法。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難道完全沒有其他女生符合這個條件嗎?我有好好檢視過所有的可能性嗎?   我再一次看向柊。   不用說,柊的眼睛看起來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樣子,睫毛也很長。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擁有自己明確的想法,但我知道她跟我很合得來。   我終於了解一切了。   了解到我是在更早之前就犯下過錯了。   了解到我做了比想像中更愚蠢的選擇。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被奪走原來位子的,不只我一人。   我國中時告白的對象完全是個誤會,即使犯下殺人罪行也想奪回來的女朋友,根本就認錯人了。   我一直在暗處看著的那兩個人,「兩個都是」分身。   不只常葉,連亞彌都是分身。   而我真正的女朋友,則始終待在我的旁邊。   也就是說,柊——唯一能跟我比慘的女生,才是我第一人生中真正的女朋友。   55   儘管知道過往的戀人就在身旁,面臨跟自己相同的情況、煩惱,我也高興不起來。不,還不如說內心更加絕望。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就算我身邊的柊以前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但我現在喜歡的是更像第一次的她的那個假貨——亞彌喔。   我在意的不是「是不是原版」,而是「是否能帶給我跟第一人生相同的感覺」這一點。我對改變了的本尊已經沒有興趣了。也就是說,正確答案不一定是真正的答案。就算是一場誤會,只要持續十年的話,那個誤會對於本人也已經是不想修正的事實喔。   當知道我所追求的亞彌在第一人生中並非我的女朋友後,我感到十分失望。因為,這麼一來,不就真的失去了我能和她在一起的依據嗎?我一直以來相信著的紅線那端,繫的不是廣場上的亞彌,而是身邊抱著頭的那個女生。   站在柊是我第一人生的女友這件事實上,我再次看向她,簡直就像是以客觀的角度看著第二次的自己一樣呢。在第一人生中認識我的人,看到現在的我時會有什麼感覺呢?看著柊,我再明白不過了。   嗯,感覺不是很好呢。   就這樣,這實在說不上是什麼命運般的重逢。「第一次的女朋友」寂寞地看向廣場,看起來她身邊需要某個溫暖的人。我想這次絕不是什麼誤會了。   然而,我沒有向柊說任何話便離開咖啡店。就像我需要的人不是柊而是亞彌一樣,柊需要的應該是常葉吧。   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所有問題的來源,果然還是出在我身上吧。如果我沒有搞錯一見鍾情的對象,對於我或是對於柊而一言,現在不只是能完全重現第一人生,還能過著幸福的日子吧。不,要說過得比第一人生還幸福,也絕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我沒有做那些多餘的事,不只是柊,還有我的妹妹、父母、臼水這些人,一定都可以步上更加幸福的人生。   想到這裡,我打斷自己的思緒。   已經夠了。我想。   看樣子,是時候該真心忘記第一人生的記憶了呢。   56   我點燃香菸,祈求世界的終結。用盡全身的力量祈禱認識我的人和我認識的人全部消失不見。這麼一來,我應該就可以再次從頭來過了吧?   那時候,我一定會盡全力避免和誰產生任何關係地生活,我已經受夠「他人」這種不確定的因素了。我當然知道要完全一個人生活很困難,但是,如果是在現在這個社會中,盡可能過著類似一個人的生活也不是什麼難事吧?最近不是有很多人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生活著,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死去嗎?   回家後,我就像是冬天的煙囪般不停吐著煙。妹妹離我離得遠遠的,講了好幾次要我別抽了。但我沒理她,繼續吐著煙。我想讓煙霧充滿房間和腦袋,要是變成什麼都看不到就好了。   由於我無視妹妹的抱怨是史無前例的事,她似乎嚇了一跳。因為妹妹是典型的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骨子裡其實很膽小。發現我跟平常的樣子不同,妹妹馬上消了氣沒再說任何話。   在我抽完第十二根菸後,妹妹猶豫地說道:   「哥哥,我記得你以前不是說過討厭菸味嗎?為什麼會開始抽菸呢?」   我吸了兩口第十三根菸後,這麼回答:   「大概是因為擔心我的人消失了吧。」   根據我不清楚的記憶,第一次的我,在某個時間點以前是個香菸不離手的人。但是,我戒了,因為女朋友很擔心的關係。她雖然沒有特別罵我,但是對我說了類似「我不希望你做減少壽命的事」的話,我就戒菸了。因為我覺得親手減少能和她一起相處的時間是件很蠢的事。   然而,第二人生的現在,沒有一個人會為我擔心,也沒有一個人會介意我的壽命是否會減少。或許這就是我會抽這麼多菸的理由吧。   妹妹好像不太懂我話中的意思。因為按我剛剛的說法,就像是在不久前還有人關心第二人生的我是否健康一樣。   不過,她沒有再進一步追問。大概是知道就算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吧。相對地,妹妹慢慢地靠近我身邊,將手悄悄地伸到我的嘴邊說:   「……那這樣,因為我會擔心,所以別抽了。」   說完,便用指尖抓住香菸,從我口中抽走。   我確認妹妹的表情。她以一貫的冷靜眼神看著我,但眨眼的次數稍微增加了呢。   我點燃一根新的菸,吐著煙霧。   妹妹咳了起來。   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看著,那是寫著常葉行程的紙條。我把紙條放在菸灰缸裡,試著將打火機移近紙條,卻怎麼也燒不下去。因為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上面還是寫了關於亞彌的事。雖然不甘心,但即使是這種紙條,只要寫著跟亞彌相關的內容,對我而言就是寶貝。   在菸灰缸裡熄掉香菸,我拿起桌上的書讀了起來,卻完全看不進內容。   話說回來,我之前真的覺得自己有辦法殺得了常葉嗎?   假設我真的成功的話,我又是真心覺得亞彌會喜歡上自己嗎?   只能說我腦袋不正常了吧。   或許是身體對打擊起了防衛機制的關係,一回神,發現我已經狠狠睡了一覺。以腦細胞都要壞死的氣勢,睡了十四個鐘頭左右。   隔天醒來時,妹妹已經不在了。   隔一天,再隔一天,妹妹都沒有回來的跡象。   57   如此這般,我放棄了殺害常葉的計畫。所謂的願望,最令人生氣的是,在停止祈求的瞬間願望就實現。這件事我要之後才會了解。   一個星期像眨眼般地過去了,十二月也進入了後半段。自從妹妹離開後,只要看到一日工讀的工作我就一個接一個地應徵。剛好那個時期信箱寄來了大量招募工讀生的郵件,只要有心,想毫無間隙地把十二月的行程排滿也不是問題。   雖然事到如今存錢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只想放空而已,想要比從前忘記更多各式各樣的事。另外,也是因為自從不需要跟蹤常葉後,時間多了出來的緣故。   總之,我希望一整天都被綁得緊緊的。每天做著需要留宿過夜的飯店服務生、無聊的活動支援,或是指揮交通等等這類的工作。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工作總是令人感到不耐煩,而且這一類的工作彷彿公式般,經常有那種精神過度旺盛的正職員工對工讀生不合理地斥責。反正沒有一種打工是有趣的,我的心情也沒有好轉。不過,儘管如此還是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深夜回到家,就喝著摻著冰塊的便宜威士忌,並且快速翻閱妹妹留下的書本,等有睡意的時候,再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鑽進被窩裡。只要習慣的話,停止思考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   第一人生的記憶,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某天,在結束打工回家的途中,我走在積著薄雪的道路上,打開手機打算確認隔天的行程,發現有一封郵件和一通語音留言。郵件是學校寄來的,但我連信件主旨都沒看就刪掉了,反正內容一定是要我趕快決定到底要不要休學之類的。   問題是那通語音留言,留言顯示是從公共電話打來的。   雖然這樣說很傻,但是我一開始以為那通電話是常葉打來的,之後又馬上期待著:「不,說不定是亞彌打來的電話?」因為,事到如今,我還是抱持著毫無根據的期待,心想自己在面臨真正煩惱的時候,亞彌不是都會出現幫助我嗎?我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啊。   當然,亞彌沒有必要打電話給我,那通電話是妹妹打來的。   妹妹以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說著:「哥哥,我希望你回家……聽我說,爸爸和媽媽這次真的很嚴重。如果離婚能解決的話還好,可是這樣下去,或許離婚也無濟於事了……你回來或許也沒有辦法。但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幾秒的沉默後,妹妹最後低聲說:   「哥哥,我討厭這樣。」   我也討厭啊。   58   不想直接回公寓,我沒有轉進原本應該轉彎的轉角,又持續在不該轉彎的地方轉彎。剛剛工作流的汗乾了,身體感覺以一種不健康的方式冷卻下來。天氣真的很冷呢。   不自覺地,我哼起了電台司令的佘目g〉。說起來不好意思,第二次的我真的非常了解推崇這首歌的人的心情,因為我不是一個配得上亞彌的完美人類。   走入車站前的商店街,可以看到十幾個穿著小學制服的孩子,正拿著手搖鈴演奏,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聆聽。仔細一看,他們演奏的樂器不只手搖鈴,還有手風琴和馬鈴呢。是很好聽的音樂喔!貌似是老師的那位指揮,臉上的表情真是開心不已。   我離開商店街,走進住宅區。在那裡,我看到了幾乎可以說是拚命地在屋子周圍裝飾起整片燈海的一家人。孩子們鬧成一團,父母親則是努力地在住宅的牆壁、樹木、以及圍牆上布置燈飾。我在稍微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他們。   眼前的這幅光景太過遙遠到讓我嚇了一跳。心想為什麼我會和他們如此不同呢?感   覺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樣。   過了一陣子,孩子們喊著:「一、二、三。」接著,色彩繽紛的燈飾同時亮了起來,家裡一口氣變得像遊樂園一樣,還浮現出聖誕老人和馴鹿的圖案,真是了不起呢!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住宅區。因為這裡有太多類似那樣幸福的家庭,我擔心再看到同樣的景象自己會承受不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經常光顧的小便利商店門前。原本打算就這樣直接路過,卻又改變心意進入店裡,一邊抵抗想要以熱咖啡罐暖手的衝動,一邊迅速地拿了一小瓶威士忌前往櫃檯。   一如往常,值班的店員是榛小姐。她是個很高的女人,不過絕不是模特兒體型的那種,感覺連她本人也都認為自己的身高很多餘。年紀大概比我大個三、四歲,頭髮是淺棕色,聲音宛如喝醉酒般低沉,給人一種直來直往的印象。   我光顧這家店的時間幾乎都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每次來一定都是買一瓶長罐發泡酒和一包紅寶馬。不是我有什麼特別的喜好,應該說,正因為沒有喜好,所以才會購買以最便宜的價錢就能打發的組合。   由於我好幾十次都是買相同的東西,對方也認得我的臉了。之後,只要一看到我走進店裡,她就會馬上從架上拿出一包寶馬等我結帳。榛小姐每次看到我一定都是想著「啊,買便宜酒和便宜菸的人」吧。真是令人難為情呢。   別人都特地幫你準備好了,我也不會突然說什麼:「請給我五包PEACE。」因此,我這幾個月一直抽同一個牌子的香菸。   然而,由於這天我結帳的時候,拿的是威士忌和巧克力片,加上又沒有買菸,榛小姐似乎相當驚訝,將商品裝進袋子的動作比平常還要僵硬。   「你今天不買寶馬呢。戒菸了嗎?」   將袋子交給我後,榛小姐以客氣的口氣向我詢問。我很喜歡她這個反應以及真的像被嚇到的表情,讓我的心情稍徵平復了下來。應該說,更重要的是,她願意對我這種人做的事情表現出些許關心,令我十分開心。即使那是無聊的購物小事。   「沒有。是為了要嚇妳才這樣的。」我回道。我好久沒有在別人面前開玩笑了呢。   「我真的嚇一大跳呢!」榛小姐笑著說:「那麼,你不是在戒菸對吧?」   這麼說完後,榛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語說了句:「沒關係吧?」並拿起腳邊的小塑膠袋遞給我。   「這是過期的香菸。香菸也有保存期限,我以前都不知道呢。話雖如此,日常要抽倒是完全沒問題的。其實店長要我全部丟掉,但我覺得可惜,所以就偷偷給你吧。」   我盯著塑膠袋,裡面總共大約有二十包不受歡迎牌子的香菸。   「可以嗎?」   「不,不太可以。不過,拿去吧。」   正當我猶豫是否真的要收下的時候,榛小姐探出櫃檯,拍拍我的肩膀說道:   「我反聖誕老人喔。為了對抗會給好孩子玩具的聖誕老人,就送壞大人酒和香菸。真正需要禮物的不是好孩子,而是壞大人喔——所以,你趕快拿著那袋離開吧。」   我一面苦笑一面向她問道:「妳討厭聖誕節嗎?」   「我喜歡聖誕節喔。從小就很喜歡……問題是我沒有可以參加聖誕節活動的立場。看樣子這個國家的聖誕節對我而言,門檻稍微高了點。」   由於有別的客人拿著商品來櫃檯,我便向榛小姐道謝後離開了商店。   我迅速打開一包收到的香菸抽了起來,一邊在冬夜的街上閒晃,沒拿香菸的左手插在口袋裡。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寒冷,但把手插口袋算是我的一種習慣。總之空著的那隻手就是很想要放進口袋裡,否則就會感覺怪怪的。   我曾經想過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在第一人生的時候,我經常和誰牽著手散步,然而在第二人生中卻連一個牽手的對象都沒有,所以手才會覺得寂寞吧。就像有一種講法是說,沒辦法戒菸的人是因為忘不了哺乳期,嘴巴會寂寞的感覺一樣。   我走在路上尋找合適的場所,發現了一座適合的公園。那是一座位於橋下的狹窄公園,周圍是枯萎的樹木、空罐與紙盒掉落其中,公圔的籬笆到處都是破洞,是個十分符合我喜好的地方呢。   我坐在長椅上,在扶手上捻熄香菸。紅色的火花四散,有一些墜落地面後仍然持續發亮,過了幾秒又熄滅了。打開威士忌的瓶蓋,我就這麼直接就著瓶口慢慢地喝下去。雖然在來到公園的途中,威士忌早已變得冰冷,但光喝一口胃就暖和了起來。   我一開始只是開玩笑地想喝醉在外走一晚,讓自己稍微受點苦。不過——這樣喝醉又一覺睡下去的話,或許真的會冷死也說不定。酒精一下子就在疲憊的身體中蔓延開來,身體的感覺瞬間就麻痺了,加上又舒服得想睡覺。託榛小姐的福,我的心情也稍微好轉了起來,啊,這或許行得通呢,我開始思考起來。   要是心情再差一點的話,應該不會想到要自殺。其實最危險的時候,是心情從谷底回復到一半的時候。   對於突如其來的機會,我感到興奮不已。很不可思議呢,來到這個階段,後悔是件很舒服的事。只要那是份強烈的感情,怎麼樣都可以很舒服。因為轉個念頭的話,那幾乎就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一個不小心,連絕望都能享受。   所以我努力試著回憶一些悲傷的事,想嘗試看看臨死前的後悔,決定要正面面對我一直以來盡全力逃避思考的事情。   由於疲勞和酒精使得腦袋一片空白,好像不能想一些太過嚴謹的事。不過,腦袋還是浮現出好幾個受到「後悔」這個詞吸引而擴散的畫面。   第一個畫面當然是,如果我和亞彌能順利交往的話——的影像。我們兩人漫無目的地像那天在圖書館裡說著瑣事一樣,如此的光景在我眼前擴散開來。   不過影像不只有這些。腦海一個接一個地浮現「或許有可能發生的美好事物」。   關於那一個個的影像,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   不過,看著那些影像,我稍微嚇了一跳。在想著那些有可能發生的幸福時,我了解到一件事。看樣子,所謂幸福的碎片,似乎就散落在其中。   然而我卻將它們全部忽略,抑或是親自將它們踩個粉碎。為什麼會這樣呢?那是因為我總是在想著第一人生的事情啊。   59   我大概在那張長椅上坐到了凌晨四點左右。身體止不住顫抖,也像是快生病了似地咳嗽,但是卻完全看不出有什麼死亡的徵兆,只是單純地覺得很冷而已。因此最後我回到家裡,邊發抖邊蓋著毯子睡去。   我想起小學的時候,遇到無論如何都不想參加的活動時,就會拚命沖冷水希望自己感冒。而這種事往往都不會成功。   我在天色微暗的下午醒來,打開電暖器。雖然沒有食慾,但還是勉強將玉米片和牛奶灌進空蕩蕩的胃裡,出門抽起榛小姐送的菸。雖然身體有點無力,但沒有感冒或是得肺炎的跡象。白努力了,我的身體非常健康。   再次回到屋裡時,我心中有個成形的計畫。   我是這麼想的——繼續過著現在這樣充斥著打工的生活,存到一定的錢後,離開這裡,四處旅行,我要盡可能地往南方移動。當身上的錢耗盡時,也可以當個流浪漢。簡單來說,就是打算效法我第一人生的好友臼水啦。   雖然這樣聽起來有點愚蠢,但我真的非常喜歡臼水的這個想法。沒錯,樂趣就在於只有偶爾的幾頓飯,娛樂則在於看著星星和花朵、聽聽蟲鳴鳥叫,還有把天氣當作人生大事,就像這樣的生活。   在我過著流浪漢生活時,也許有一天會遇到同樣身為流浪漢的臼水呢。到時候,我們或許可以像第一人生一樣,再一次成為好朋友,和平相處。一起分食一塊麵包、跟其他流浪漢爭地盤、同心協力蒐集瓶瓶罐罐,並為了誰找到比較多空罐這種小事而爭吵……像這樣相處。   每天,在星空下睡去,在太陽下睜開眼。這麼一來,我也可以不用再理會第一人生的事,每天只要專注在食衣住行上就好了吧?這種生活,不是很像個人嗎——   然而,我的內心某處,卻以極為冷靜的角度檢視這份空想。最後我可能沒有遇到臼水,又適應不了流浪漢的生活,然後獨自一人在悲嘆中死去,直到最後還一邊說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沒有任何人在意吧。不——或許妹妹會為了我而流下眼淚。因為那傢伙雖然外表看起來是那副德行,但骨子裡卻相當疼愛哥哥,為哥哥著想呢。我最近才發現,這一點在第二人生中也沒有任何改變。妹妹會特地跑到我的住處,雖然討厭家裡是一個原因,但我想有一半是為了安慰我才來的。這也有可能是我的誤會,但要怎麼想是我的自由。   我消失之後,家人會變得怎麼樣呢?終究會一發不可收拾而導致毀滅嗎?或者是為了填補我不在的空缺,三個人並肩生活呢?無論如何,都會比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好得多吧?   我不是因為什麼自我犧牲的精神才想死,但如果因為我的消失而能發生什麼好事的話,那對我來說會是一種小小的救贖。這是我個人的問題。   就這樣,我繼續深入這種自暴自棄的思考。諷刺的是,一日一拋下了對這個世界的執著,世界在眼裡反而顯得充滿魅力。沒錯,雖然以「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來看,是個不怎麼樣的地方,但去除這種私人感情,這個世界依舊美好。   過了一會兒,我朝打工的地點前進。不過現在,就算是在那裡看到的廉價聖誕節燈飾,都能充分給我感動。路燈照在飄落的雪花上,將雪花染成橘色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膩,此外仔細觀察屋簷下那一根根平凡的下垂冰柱也可以很開心。   簡直就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拜詁下雪的街道一樣。   這是很好懂的事。因為就算是平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物,在失去或是體會到即將失去的那一刻,也會突然感覺像是無可替代的寶物。在想死的瞬間,生命開始閃閃發亮;在想活下去的瞬間,死亡則會散發出甜蜜的氣息。   不過,再怎麼了解這個道理,直到真正失去之前,無論如何也沒有真實感吧。關於這點,人類還真是不怎麼懂得變通呢。真是麻煩的生物。   60   不用說也知道,第二人生的我最討厭聖誕節了。   話雖如此,但不是討厭聖誕節本身的精神或是不喜歡基督教什麼的。我討厭的是人們口中講著「聖誕節」的時候,只不過是把它當作藉口的這件事。那就類似對「志工」這個詞有時候帶點可疑性的厭惡一樣,並不是志工本身有什麼不好。   原本第一人生的我也是把聖誕節當作藉口,盡情玩樂的人。所以,我很清楚第二次的我會討厭聖誕節只是單純的心態偏激罷了。基本上,會討厭得不到祝福的生日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但不管是偏激還是嫉妒,討厭就是討厭。所以當我知道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打工內容時,真的覺得毀了。   我應徵了身旁所有看得到的打工,但只有注意它們的時間和應徵的注意事項,對重要的工作內容則是看都沒看一眼。我是在二十四日當天早上,才知道工作內容是一整天在人潮聚集的百貨公司裡,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樣子協助抽獎活動。   雖然要請假也是可以請假,一整天待在家裡也很吸引人,但似乎又有些提不起勁。不管選哪一個,都可以預見我心情會很糟,既然如此,能賺錢的選擇還是比較好。得到這個結論後,我離開了家中。   無精打采地前往百貨公司員工專用入口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大約二十個跟我一樣在聖誕節前夕打工的稀有動物。大部分的人看起來都一副聖誕節沒有約會的臉,但也有零星幾個情侶特地一起來打工,拜他們所賜,現場的氣氛十分尷尬。還滿好笑的。   來打工的大部分是大學生,有一半是帶著朋友一起參加。一個人來打工的包含我在內只有四個,一個是看起來非常習慣工作的男生,還有一個是完全不介意周遭目光的耳環男。最後一個是四人中唯一的女生——沒錯,你已經猜到了吧?   直直站在角落看起來很不自在的那個傢伙,是我很熟悉的女生——柊。柊看到我之後,輕輕點了個頭,我也同樣向她點頭。但照這個樣子看來,她似乎還沒有發現我的真實身分呢。   話說回來,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相遇,我們的思考模式果然真的很像呢。真不愧是第一人生中的情侶。反正她大概也覺得比起關在家裡,選擇這裡比較好才來的吧。   成員集合完幾分鐘後,工作人員開始跟我們說明工作內容,我久違地聽見了「兩人一組」這句咒語。不意外地,我和柊都沒有一組的對象,剩下來的兩個人變成了一組。   自從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有這樣過了,我感到令人懷念的尷尬感。   我們穿上悶熱的聖誕老人裝,甚至還戴了帽子,被要求向興致高昂的家庭或情侶說著「恭喜恭喜」、「聖誕快樂」這些恐怕心口不一的話。隔著桌子的對面,沒有一個人看起來不幸福。我看著身旁的柊,心想我們曾經也是那一邊的人。柊拚死命地努力擺出笑容可掬的樣子,看著那樣的她令我忍不住心痛。   61   休息時間我們回到充滿灰塵的會議室,拿到供應的便當。雖然以聖誕節的色彩包裝,但內容只是普通的便當。我將大約吃剩一半的便當放回紙箱後,把通行證收進口袋,逛起了百貨公司。這不是我第一次在這裡工作了,但這裡實在是個規定很鬆散的地方,隨便到處走動也不太會被罵。   由於聖誕節的緣故,百貨公司到處都是人潮,但五樓的樂器行卻沒什麼客人。雖然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但我自然而然地被樂器行吸引了過去。   看著吉他和電子琴,我想起了高中時常去的那間音樂教室。畢業典禮預演那天也是在那裡見到柊的呢,想到這,我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從樂器行的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我發現了一個喜歡的東西——HOHNER的Marine Band。那是所謂的十孔口琴,木製琴身,有著我非常喜歡的設計,也有點像手槍的那種設計美感。Marine Band這個名字也真的是非常響亮。   我突然想將這個送給妹妹當作聖誕節禮物。就算她對樂器沒有興趣,到時候只是擺著裝飾也很好。以口琴來說,Marine Band的價錢有點昂貴,但我毫不遲疑地買了下來,還請店家幫我包裝。   離開樂器行我才發現,口琴真的非常適合妹妹喔。我很輕易就可以想像她用那雙小手拿著口琴熟練吹奏的樣子,她在第一人生的時候,一定真的有在吹口琴吧。   之後,我走向百貨公司外的吸菸區。待在室內的時候還沒發覺,原來外頭下著大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不過有些地方已經有了十公分以上的積雪。天空的雲層相當厚,明明是白天,卻幾乎像夜晚一樣暗了,也有許多車都開啟了車頭燈。   我不經意地看向停車場,一輛眼熟的藍色汽車映入了眼簾——我的表情馬上僵住。因為,那是我跟蹤時期經常看到的車。簡單來說,就是常葉和亞彌坐的車。那是很稀少的車種,所以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早知道會這樣就好好看常葉給我的預定行程表了,我懊惱地想。如果知道他們兩個今天會來這裡,我絕對不會接下這種工作。   抽完第二根香菸後,我緩緩步回休息室,從包包裡拿出那張行程表看。根據行程表,他們兩個接下來準備要去很高級的店享用晚餐的樣子。真是令人不悅啊。   嗯,接下來發生的事你應該大致猜得到,常葉和亞彌來到我和柊工作的抽獎會場。   當看到他們兩人的瞬間,我的目光馬上掃射四周,尋找躲藏的地方。我死都不想在這個時間點遇到常葉。反正看到這樣的日子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的我,他一定又會深深體會到自己擁有的幸福吧。我才不想當他那種心情的素材。   我躲進眼前第一個出現的場所——牆邊聖誕樹的後面,高約五公尺的巨大聖誕樹非常適合藏身。不過,當我繞到樹後時,有個人也從跟我相反的方向繞了進來。我慌張地止步,我們差一點就撞在一塊了。   我跟柊四目相交是一瞬間的事。   不過,那已經足夠了。我和柊兩個人並肩坐在聖誕樹的陰影下,等待常葉和亞彌離開。託大樹的福,常葉和亞彌沒有看到我們。不過期間有個小孩子特地跑來偷看還喊著:「媽媽,聖誕老人躲起來了,有兩個!」這時真想對他說:「喂喂喂,饒了我吧。」   常葉和亞彌離開抽獎會場後,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他們之後的行程,身旁一直嘆氣的柊大概也在思考相同的事。唉呀呀,很少有機會心情可以這麼糟糕呢。   過了五點,抽獎也接近尾聲,幾乎沒有什麼客人再來會場。由於一直被叫去休息,我和柊兩個人便在休息室裡發呆。   休息室的角落有一台老舊的收音機。那是一台木製收音機,機上設有兩個巨大的轉鈕,微微地流瀉出音樂。因為沒有其他可以看的或是可以聽的東西,我便仔細聆聽收音機的音樂。   收音機播放的是一首熟悉的曲子——   約翰藍儂的〈Starting Over〉。   我隨意跟著收音機小聲地哼著這首歌。   第一人生的那一天,我也是這樣哼著同一首曲子呢。   等我注意到自己想起了原本想不起來的事情時,已經過了幾秒。   之後,我發現第一人生的記憶正在迅速回復。   多到不可思議的大量資訊,靜靜地填滿了我的腦袋。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常葉和亞彌之後將面臨死亡的命運。   62   人類的運氣以長遠的眼光來看,或許是一種平衡的狀態。雖然說這大部分是運氣不好的人用來自我安慰的說法,但此時此刻,卻令我不得不這麼相信喔。   神奇的是,我內心什麼感覺都沒有。   「這樣啊,那兩個人要死了嗎?」只是這樣。   硬要說的話,我想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喔。因為我還是一樣恨著常葉,而亞彌終究也不會成為我的。既然無法得到,不如乾脆不要存在比較好。   我不覺得他們很可憐。這樣不是很好嗎?因為他們一直以來可以過著那麼幸福的人生,不如說,能在幸福的頂點死去也是一種幸福吧。我這個多過了十年沒用人生的人都這麼說了,絕對沒錯。   時鐘指針來到了六點。如果劇本照我想的進行,現在常葉和亞彌應該會關掉收立日機,改用車內的立日響聽起CD。從《Starting Over》傳奇不朽紀念精選輯的第一首〈Imagine〉依序播放。   然後當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出來時,他們的生命便會消逝。   我起身走到休息室角落的收音機前,調高音量。   為什麼記憶會在這個時間點恢復呢?我思考著這個問題。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時間點被叫來休息呢?為什麼這個房間裡有一台收音機呢?沒錯——話說回來這台收音機是從什麼時候在這裡的?至少上個星期,這裡應該沒有這台收音機才對。   這些應該可以當成某種「訊號」。   當歌曲接近尾聲時,我得到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結論——   老天爺還在測試我。   就像測試我來到第二人生能不能找到正確的對象一樣……   這一次祂要測試我能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63   我以袖子擦了擦汗濕的臉龐,面對鏡子看著自己,穿著愚蠢聖誕老人裝的我就站在鏡子前。   「最後妳有權利知道所有的一切。」我說道:   「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因為我喜歡上錯誤的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應該可以照著當初的目標,重新過著幾乎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只要我沒有改變,我的家人、臼水,還有妳,應該也都會和第一次相同,可以走向豐富多彩的人生。」   「然而,我卻犯了最不該犯的錯,搞錯了喜歡的對象。而且,我一直到今年冬天都沒有發現這個錯誤,一直將錯誤的對象當成真命天女,不停追逐著她。我有多愚蠢啊!因為這樣,所有的齒輪都亂了。第一人生中跟我關係親密的人,在第二人生中幾乎都過得很糟。我簡直就像個瘟神。」   「第二次的我,不是個適合扮演『第一次的我』這個角色的人。因此說到事情有什麼轉變呢——就是出現了分身。不是我,而是由另一個人來代替扮演我第一人生中擔任的角色。而我的女朋友,果然也變成不適合扮演『第一人生的女朋友』的人,由分身取代了她的位置,我們兩個則成了相親相愛的喪家之犬。雖然這樣的情況或許也可以稱作命中注定,但基本上真是爛透了。」   「喜歡上錯的人,不只是我。不過柊,妳會弄錯喜歡的對象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認識第一人生的我的人,不管是誰,都不會把我而是會把常葉當作是第一次的我……話雖如此,但兩個人一起喜歡上錯的對象,終於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們徹徹底底地錯過了彼此。」   「我們都愛上了錯誤的對象……但是呢,我是這麼想的。就算這份感情是從誤會而生,但結果在第二人生裡,那才是真實的不是嗎?就算一開始是誤會或是錯信,但我們持續好幾年都喜歡亞彌或常葉,這就是事實。現在對妳和我而言,亞彌和常葉才是『本尊』呀。」   「可是老實說,這兩個『本尊』接下來不到一個小時就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了……我稍微有想過,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適合的發展。因為我們就算再怎麼等下去,亞彌也不會變成我的,常葉也不會變成妳的。加上我們只要一看到那兩個人,就算不情願也會想起第一人生的事,因而落入不停執著於過去的窘境。既然如此,亞彌和常葉乾脆都消失了還比較好。如此一來,我們終於可以從無法實現的夢和無法挽救的後悔中脫身。沒錯,當他們在我們面前消失的那個瞬間,我們的第二人生將重新啟動。這一定是最實際也是最聰明的做法。忘記第一人生的事,也忘了常葉和亞彌……」   我的話在這裡打住。   已經夠了。   我離開廁所,回到休息室。只要對在休息室裡的柊,照著剛剛練習的冗長台詞直接說出來就好了。   只要這樣做就好了。   64   然而,至於回到休息室後我做了些什麼,真的可以說是莫名其妙。一看見雙手撐著兩頰聽著收音機的柊,我馬上拉起她的手衝出房間。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能不能獨力完成,要找相信我說的話並幫助我的人,似乎就只有柊了。   看到在樓梯上奔馳的兩個聖誕老人,小孩子們的眼睛都閃閃發亮。嗯,因為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嘛。有個在電扶梯上錯過我們的小孩,為了要追上我們,拚命地朝電扶梯的反方向跑,卻前進不了幾步。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愛呢。   65   柊願意二話不說地跟著我,一定是被我握著的手感覺到了懷念吧。   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因為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   戶外的天氣已經呈現暴風雪的狀態。我讓柊坐進副駕駛座,自己一坐上車便馬上發動引擎啟動車子。行車的視線非常糟糕,完全看不到路上的交通標線或是標誌,連人行道和馬路也難以區分。   我從錢包裡拿出常葉給的行程表,預測他們應該會開的路線。幸好,他們預約晚餐的餐廳,是我也很熟悉的店。從這裡選擇最短的路線開過去的途中,應該可以看到將成為車禍現場的十字路口。   從第一首曲子〈Imagine〉到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以一首歌四分鐘來算,大概有五十分鐘,可以說是岌岌可危的生死關頭。而且我們不只要趕往現場,還需要做一些準備。我來列舉一下應該需要且幫得上忙的物品:警示燈、指揮棒、照明設備、手電筒。總之,越亮越好。   一陣強風吹起大雪,瞬間遮蔽了視線。我反射性地放緩油門,卻發現正前方是中央分隔島,連忙將方向盤轉向。喂喂喂,清醒點啊!我向自己說道。要是我們自己先發生意外,就得不償失了吧?   明明面臨這麼緊迫的狀況,另一方面,我的表現卻怪得不得了,一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的笑容,真是拿我自己沒辦法呢。   做不像自己會做的事,大概是人生中最有趣的事了。在第二人生中,我雖然一直都為此所擾,但藉由證明人類也能夠靠自己得到自由這件事,感覺就像對什麼報了一箭之仇般,果然心情非常好呢。   我因為紅燈而不得已停下車子。雖然也可以闖過去,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看看時鐘,時間似乎沒有急迫到那個地步。   我不經意看向副駕駛座,柊以一種要求解釋的眼神盯著我看。   我思考了一會兒,這樣開口說道:   「本來,死的應該是我們才對。」   雖然這樣的說法可能不太貼切就是了。   66   「二十歲那年的聖誕節,沒錯,就是今天。第一人生的今天也是下著暴風雪……妳還記得嗎?就像常葉和亞彌那樣,我們也是在離開那間百貨公司後,去了比平常還要高級的餐廳享用晚餐,再打算兩個人悠哉地回家。」   「然而在從餐廳回家的路上,光是暴風雪就讓視線夠糟糕了,而因為大雪,竟然又發生了大規模的停電。換個角度想,那也滿浪漫的。停電的聖誕節呢,可能是聖誕老人因為視線不佳而絆到了電線也說不定。不過,麻煩的是,我們車子開的那條路四周的紅綠燈也都熄滅了。似乎真的是很大規模的停電呢。」   「當時我們聽的CD是《Lennon Legend》。因為聽到收音機播的〈Starting Over〉,妳說想要聽約翰藍儂的精選輯,那的確可以說是個很聖誕節的想法。第一首〈Imagine〉、第二首〈Instant Karma!〉、〈Mother〉、〈Jealous Guy〉、〈Power to the people〉、〈Cold Turkey〉、〈Love〉、〈Mind Games〉、〈Whatever Get You Thru the Night〉、〈#9Dream〉。當第十一首〈Stand by Me〉結束,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再次響起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   「由於停電加上風雪的關係,視線內除了雪之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很小心地開車,然而卻突然——真的是一瞬間的事——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彷彿全身上下都要散開似的。幾乎也是在同一時刻,我感到一道剌眼的光芒。我們當時恐怕是跟卡車或是什麼相撞了吧。那裡應該是十字路口,但我卻誤以為是一條單行道吧。沒有時間覺悟,也沒有時間後悔,我們的人生應該就在那一瞬間結束了……然而,下一次睜開雙眼時,我的時間回到了十年前。不,正確來說是『我和妳的時間都回到了十年前』……這個大概是可以稱作聖誕奇蹟之類的東西吧。總之,老天爺再度給了我們一次機會。」   「不過,為什麼要特地讓我們回到十年前呢?就算只是回到一分鐘前,都足以避開那場意外。然而,我們卻損失了部分記憶,還回到了十年前。也可能是因為回到十年前,所以記憶才會缺損……假設是老天爺或是聖誕老人什麼的,總之就是那種絕對的主宰者給我們機會好了。為什麼那傢伙要讓我們的時間回到十年前呢?我有了這樣的結論——那傢伙大概不會直接幫助受難的人吧。頂多只是再一次給予人們公平的機會,只是讓我們躲開不合理的死亡,反過來說,也只會做到這個地步而已。」   「我不懂得詳細的因果關係。但以現在的狀況來看,能夠救我們的方法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設立分身』,在第二人生中把我們第一次身處的位子讓給其他人。放棄如詩如畫般的幸福青春,接受和第一人生完全相反的第二人生。而我們偶然地成功了。常葉和亞彌將代替我們擔任遭遇意外的角色……我不知道這樣真的好嗎?因為,就算在第一人生中的那一天結束生命,我的人生從開始到最後都非常完美。我甚至覺得,比起多活了空虛的十年,那樣才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這樣放著不管,就會發生同樣的意外,他們就會失去生命。如果真的這樣,對我們而言應該是理想中的發展才對。」   柊沒有開口,靜靜地聽我說著。看著在視線一角點頭的柊,我又湧現懷念之情。   「可是啊,」我說:「若真要無視這個悲劇,今天卻是慶祝氣息太過濃厚的日子。畢竟是平安夜,加上我們又扮成聖誕老人,聖誕老人在平安夜不散播幸福的話要幹嘛呢?……而且就像愛著第一人生一樣,我內心某個地方也愛著重現那段人生的他們。就算不想承認,但常葉是我珍愛的分身;就算是一場誤會,第二次的我愛著亞彌也是事實。關於這點,妳應該也是一樣才對,所以我偶爾也想表現出過著符合第二人生的樣子。運用第一人生的反省和教訓,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   67   找到即將成為車禍現場的十字路口,做完各種準備後,距離停電大概還有五分鐘。多虧柊在瞬間就完全了解我想說的事,我們才能這麼游刃有餘地準備。   我們並肩站在路燈下,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   柊怯生生地向我開口說:   「你之前也都是這樣幫助其他人嗎?」   「不。這是第一次。」我回答:「所以,我覺得現在做的事其實不太好呢。我本來是個對數不清可能獲救的生命見死不救的人,這樣的人事到如今卻只去幫助自己想幫的對象呢。」   「不過,大家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子喔。我覺得我們不用特別有罪惡感。」   「……原來如此,妳這麼一說還滿有道理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利用記憶幫助別人。」柊說道:「我進入第二人生後,也從來沒想過要運用第一次的記憶做些什麼。雖然我現在是這個樣子,但其實是希望第二人生能夠跟第一人生一樣度過——」   「我也是,」我馬上接著說道:「沒有道理不這樣做。」   「……就是說呢。」   柊一邊點頭一邊笑著。她的嘴唇保持緊閉,只有嘴角微微地抬起,跟我的笑法簡直像得好笑。那是卑微的人為了設下防線所產生的笑法,連幸福都會感到害怕的膽小鬼常常會有這種表情。   看著露出這種表情的柊,我的內心充滿罪惡感。   「害妳捲進這種事情真的很抱歉。」我說:「本來我是沒有資格這樣拜託妳的。沒錯——追根究柢,一切都是我的錯。第一人生的我要是開車再小心一點,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我要是沒有犯下那種錯,我身邊的人們,所有的人本來都應該可以繼續那樣幸福地生活。」   柊舉起右手的食指說道:   「吶,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我回問。   柊淡淡地開口:   「的確,或許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不太好的事;或許我們犯下了最糟的錯誤,搞錯了應該珍惜的對象;或許因為你的失誤,讓第二人生中許多人的命運轉往壞的方向;或許這十年來改變的一切都再也無法挽回……儘管如此,因為這樣,我現在應該也沒有任何不能開心的理由吧?」   這番出乎意料的言論,讓我有點畏縮地道:「呃……嗯,應該是這樣沒錯。」   「能夠和你再次像這樣說話,」柊瞇起眼睛說:「吶,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先為我們的重逢高興嗎?我們的確一直都在彼此身旁,但是直到現在這個瞬間,才初次認識了解彼此不是嗎?在第二人生中,這不是可以稱作真正的重逢嗎?」   我感受到自己的嘴角放鬆開來。「說的也是。0K,那我們先慶祝一下重逢吧。」   這樣子的對話,真的很像我們的風格呢。   柊僵硬地將雙手伸向前方。我雖然溫柔地抱著她,但是動作果然也很僵硬。「不行,我好緊張。」柊自嘲地笑著說。不過,不管是抱人或是被抱,我們都已經相隔十年的時間沒有這麼做過了,會緊張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希望你不要太生氣喔。」柊將臉龐靠在我的胸口說道:「高中的時候啊,當時的我看不起和我同處類似情況的你,我是藉由這一點來保持內心平靜。一有難過的事,就會先找你在哪裡。心想著:『跟那個人比起來我還算是好多了。』來讓自己安心……我很過分吧?」   「我有猜到妳是這樣看我的喔。」我苦笑道:「因為我也一樣。」   柊稍微沉默了一下。   「那麼,」她抬起頭說:「我們也可以這樣想。也就是說,你藉著看不起我,我也藉著看不起你,我們彼此藉由這樣的關係熬過了這幾年呢。當我寂寞或是空虛時,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內心也會浮現你在身邊的樣子。而如果你也相同的話——或許也可以說,就某個層面而言,我們錯失了彼此之後,反而一直是支撐對方生活的人,不過是以一種非常扭曲的形式。」   「……真的很扭曲。」   我呵呵笑著表示同意。我們四目相交,然而因為長年累積的壞習慣,使得我們又下意識地撇開眼神。   不過,只有這句話必須好好看著彼此的眼睛說出來。   我再一次認真地看著柊的眼睛說:   「那麼,距離停電只剩一分鐘了。我們差不多要去救那兩個愛錯——但的確愛著——的人了。」   我說完後,柊用力地「嗯」了一聲說道:   「不過,那個,可以等一下嗎?在燈光消失看不見之前,我最後想請你讓我確認一件事……本來我是沒有權利這樣對你的,畢竟我也是從一開始就追著你之外的人跑。可是我不像你那麼守規矩,才不管什麼權利不權利呢。」   「確認什麼?」   幾乎在我說完這句話的同一時刻——   柊傾身向前,與我的嘴唇交疊。   「對不起,」柊說:「只是這樣。」   的確,確認的話這樣就夠了。   在那一瞬間,我了解到許許多多的事。   或許我一直困在很表面的東西裡呢。第二人生中有限的記憶,似乎甚至讓我的思考方式有了致命的缺陷。   一直以來,我太過忽視無法言喻的感覺了,儘管這種事就算用言語也無法表達。我發現那些我自以為記得的事,其實一件都沒有記著。完全沒有弄明白什麼是重要的,什麼又是不重要的。   我不應該介意沒有真實感的第一人生記憶,我應該把那份記憶當作「有機會發生的可能性之一」來處理才對啊。   「原來你一直離我這麼近呢。」柊垂下視線說道。   柊離開我的懷抱。幾乎就在她回頭的同一時間,路燈一起熄滅了。   已經漸漸跟我們沒有關係的真正黑暗,覆蓋了整座街道。   跟十年前的那天一樣。   68   那真的是很蠢的景象。兩個聖誕老人在停電的夜晚拿著指揮棒開始指揮交通,這種事就算跟朋友說也不太會有人相信吧?   我們到處設置的彩色警示燈,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當成是聖誕節的燈飾。紅、綠、藍、黃,明明沒有多少時間,我們卻還是特地設置了配色漂亮的警示燈喔。   我們完全融入了這種幻想的氣氛裡,還對特地停車感謝我們的情侶或是其他人說了好幾次:「聖誕快樂!」明明我以前最討厭這句話了呢。可能是裝扮和寒冷讓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吧。   這場風雪真的很大,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因為太過寒冷下意識咬緊臼齒的緣故,下巴也好痛。全身上下冷到我已經搞不清楚身上哪裡有穿衣服了。   加上因為必須定期在警示燈或是其他東西上拍掉積雪,我們也得到處來回走動。說實在話,我們就算被車子撞到都不奇怪。不過,由於我們身上穿的是非常醒目的衣服,所以多少能活得久一些。   只有今天我會感謝這身聖誕老人的裝扮呢。要是今天穿的是傑克南瓜裝,我們毫無疑問地會被撞死喔。聖誕老人裝要是能再稍微保暖一點的話就更好了,和外表相反,這身衣服實在沒有什麼禦寒功能。真的是冷到骨子裡了。   在指揮交通的期間,我一直回想到的是從前的柊。不是指第一人生的事情,我自然而然聯想到的,是第二人生中和柊共有的回憶——全國高中運動會或是藝術鑑賞會什麼的。要搭遊覽車出去時,我們都沒有能坐在一起的朋友,總是兩個人一起坐在車子最前方,靜默不語。還有,我們會在保健室門前等著一直不回來的保健老師。在球類大賽時,躲進空教室睡覺的話,會發現她也做了差不多的事情,然後兩個人一起錯過閉幕典禮。如果檢查文化祭慶功宴的出席確認表,會發現勾選不參加的只有我們兩個。還有畢業典禮預演那天,我們在音樂教室成了共犯。畢業典禮那天,導師一結束漫長的感言,也只有我們馬上離開教室。上了大學後,一如既往地沒有朋友,跟高中時一樣,我們兩個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教室的左後方。   雖然不知道這些算是美好還是糟糕的回憶,但這些回憶就像音樂一樣撫慰著我。   然後——停電後大概過了二十分鐘。   我們目送著那輛藍色汽車通過。   目送曾經的我們通過。   一直到最後,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只要我們不說,常葉和亞彌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我和柊的分身,也不知道我們救了他們的性命吧。   不過,這樣子就好。不如說,對我們而言,他們兩個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被救了一命才是真正的痛快。   幫助了那兩個人之後,我們的目的也就達成了。不過,我們決定,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就好人做到底吧,在電力恢復之前,繼續指揮交通。   69   當電力恢復正常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已經像屍體一樣冰冷,頭髮和衣服都已結凍,感覺不管是感冒、肺炎還是什麼的都放馬過來吧!雖然想去哪裡取個暖,但是所有的店都已經打烊。加上輪胎被大雪卡住,車子無法動彈,而我們的行李又幾乎都放在百貨公司,呈現一種束手無策的狀態。   無論如何,我們先把車內的暖氣開到最大,等待車裡的溫度變暖。我們連稍微對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像個笨蛋一樣不停地發抖。   就在那時,不知道哪裡傳來了時鐘的聲音。   指針指向十二點。   沒錯,就在這個瞬間,重複的人生宣告結束。   從此以後,我們也將面對完全未知的世界。   也沒有第三人生會啟動的感覺。   柊的牙齒打顫著,用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道:「好冷喔。」對我露出微笑。我想光是說出這句話就耗盡她所有的力氣了。   「嗯,好冷。」我雖然只回了這句話,但在說出口之後,心裡升起了某種暖意。   那是因為回想起來,這十年來我連可以分享寒冷的對象都沒有。   怎麼說呢?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幸福的感覺。明明那兩個分身今後還是會繼續坐在我們的位子上,還有像是我下學期的學分已經拿不回來了、父母現在似乎快要離婚、沒有朋友、妹妹很沮喪、好朋友好像要自殺的樣子,再加上現在冷得像馬上要死掉——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幸福。感覺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事,大部分都沒問題了。只要我和柊在一起,似乎也可以樂在其中。   雖然這是沒有任何根據的自信,但是越是沒有根據,力量就會越強大喔。我的腦袋可能有點不清楚了,不過這時的我或許比第一次的二十歲聖誕節還要幸福。   如果是這樣的話,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呢。   因為這是時隔十年的快樂聖誕節。   我以止不住顫抖的手握住柊的手說道:「吶,柊……」雖然思緒還沒有整理好,但總之感覺我必須說點什麼。   「我們在這十年,失去了許多東西……或許也相對得到了一些東西,但比起失去的,實在是微乎其微。我無法打從心底肯定這十年,我們幾乎過了空白浪費的十年。」   柊一直盯著被我緊握住的手。   「但是,」我說:「看著妳,我就興起了想要再次從頭來過的想法,完全不需要回到過去。我剛剛發現了一件事,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喔。看樣子,我好像再次喜歡上妳了呢。這跟妳在第一人生中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沒有關係,真的只是單純地喜歡在我面前的妳而已……那麼遺失的這十年該怎麼說呢?不就是十幾歲少年的徒勞無功嗎?柊,今後為了讓妳能喜歡上我,我會拚命努力的,就像我們兩個人第一次相見時一樣。」   「……這可能有點難度呢。」柊微笑道:「因為我已經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了。」   真是的,真是敗給她了。柊完全知道我最想聽的答案呢。   我輕輕地靠近柊的臉龐,吻了她。   我們還是老樣子,彼此動作都很僵硬,但我反而因此更開心。   因為這樣真的就像我們從頭開始一樣。   70   天亮回到家中的我完全沒有睡意,心情就像是重生一般。覺得身體比平常還要輕盈,看著鏡子,發現表情經過一個晚上全變了。重生的準備已經都大功告成了吧!但如果沒有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連這件事都無法注意到吧。   正當我在房間中央,拆著女朋友送我的禮物時,床舖那頭發出了扭動的聲音。定睛一看,妹妹正準備起床。看樣子,她又離家出走過來了呢。我避開她的注意,悄悄地將紙袋放在枕頭邊。   妹妹一看到我,睡眼惺忪地喊了一聲:「哥哥。」就又將頭埋進枕頭裡了。不過她馬上就看到了我放在枕邊的禮物,稍微慢了半拍後像是非常滿意地發出「喔喔!」的聲音醒了過來。   從紙袋拿出禮物的妹妹,慎重地拆開包裝,打開盒子拿出了口琴。她悄悄地將嘴巴靠上,「呼~」地輕輕吹氣,離開口琴,又再一次發出「喔喔!」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睡醒,妹妹武裝用的刺暫時消失,身上有了一些第一次的妹妹的影子喔。   我坐在床上,開口說道:「吶……」   妹妹會在這裡等我,並不是偶然吧。   那麼,我該說的就只有一句話。   「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喔。」   妹妹一副還沒睡醒的表情,果然還是笑著說了:「歡迎回來!」   因為我太喜歡這句話了,所以邊說著:「我回來了。」邊摸著妹妹的頭。妹妹的眼神不太服氣的樣子,但從她沒有任何抵抗來看,內心似乎沒有那麼討厭我這麼做吧。   「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我說道:「我把十歲到二十歲的人生,重新過了一次……吶,第二人生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今後自己將犯的過錯或是真正應該要做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如果我有那個意思,可以變成神童、有錢人、預言家或是救世主。想要過得比第一人生幸福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我卻一點也不想要改變。只要能過著和上一次同樣的人生,我就心滿意足了呢。」   妹妹眨眨眼看著我的臉。   「但是,我卻失敗了,沒有重現第一人生。不論再怎麼清楚即將發生的事,人生也不可能全部盡如人意——直到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才發現這件理所當然的事。等到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對第一次的我望塵莫及的可憐蟲。而且還不只這樣,大部分在第一人生中和我親近的人,在第二人生中都過著不像樣的日子,也就是負面連鎖反應。藉由這十年,我看到了因為自己的大意而毀了一切的過程,感覺就像變成了瘟神一般……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了解到,我們應該都能變得更好才對;了解到因為微妙的差異,人會改變,也能改變。我不知道未來的終點在哪裡——但那也就代表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無法獲得幸福。只要丟掉『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以後也會一樣吧』這樣的想法就好。」   我閉上眼,再度睜開後說道:   「從現在開始,我會再一次重新修改一切。差不多是反擊的時候了。」   妹妹果然還是對我說:「我聽不太懂。」   「總有一天妳會明白的。」我回答。   全書完   後記   我知道在處女作的後記開頭這麼說非常不恰當,但我小時候不怎麼喜歡小說這種東西。如果只是這樣也還好,但是長大以後,我的這個看法也沒有任何改變。   不是我無法感受小說這個媒介的魅力。以說故事而言,我覺得比起電影和漫畫,小說的形式有最多發展的可能性。不過,市面上大部分的書在技術上都沒有達到我心目中的標準——我倒也沒有這麼想。有數不清的作者,其境地是我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   那麼為什麼不喜歡小說呢?為了讓大家產生這個疑問,我寫了像這樣的文章。如果你讀了這篇文章,如我所想的對我懷抱這個疑問的話,我就可以這樣回答:「有人寫了   我期望的故事,可是那個人沒有用我期望的方式來寫;有人以我期望的方式來寫,但那個人沒有寫出我期望的故事。」   我想是我自己有所誤會。老實說,我的喜好很偏頗,或者應該說是幼稚。先不論理由,對我而言,雖然不能說這世上幾乎不存在「理想」的書,但也非常接近這個狀態——因此我這麼想:「與其在書海中尋找一百本裡只有一本符合我偏頗喜好的書,自己來寫不是快多了嗎?」   一旦第一本書完成,再回過頭來看,我寫的故事是否就是一本令我滿意的偏頗書籍?要評論這點老實說很奇怪,不過在被賦予的這段時間中,我盡可能地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大家能感受到一點努力的痕跡,這將是我的榮幸;如果單純地什麼都不想,只是享受這個故事的話,這將是身為作者的我無上的光榮。   三秋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