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寄生虫> 第一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太阳与葵 录入:养老驴 某些鸟类拥有色彩缤纷的羽毛,部分哺乳类动物拥有过大、过剩的角、鬃毛或牙齿;在许多动物身上,可以看到复杂的求爱行为与性。这些事物的存在本身,甚至收音机播放的情歌与古今众多描写爱情的诗歌──这一切都是因为寄生生物的存在而生。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生物,若想留在同一个地方,就非得全力奔跑不可。 莫伊塞斯•维拉斯奎兹•马诺夫(Moises Velasquez-Manoff) 《缺乏寄生虫症》 高坂贤吾大学毕业后,在东京以外的一间小小系统开发公司任职。进了公司正好满一年后,他以一个任谁听了都会纳闷的理由自行离职。之后,他大约每隔一年就会重复同样的情形,不断更换职场,换著换著,就罹患了精神疾病。然而,当事人并未察觉到自己生病,即使是严重时会让他连呼吸都懒的忧郁,或是一瞬间掠过脑海的死亡诱惑,又或是深夜莫名溢出的泪水,这些他全都当作只是冬天天气太冷的缘故。 事情是在他二十七岁那年冬天发生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奇妙的冬天,有几次邂逅,也有离别;有幸福的巧合,也有不幸的意外;有些事物大大地改变,也有些事物完全没变。 二十七岁那年冬天,他经历了来得太迟的初恋,对象是年纪小他将近一轮的少女。心灵生病的失业青年,与拒绝上学的爱虫少女──那是一段从头到尾都不像样,却又真真切切的爱。 * 「终生交配?」高坂反问。 「对,终生交配。」少女点头。「真双身虫(Eudiplozoon nipponicum)找到结合的伴侣后,下半生都会和这个伴侣一起度过。」 少女拿出钥匙圈,举到高坂眼前。 「这就是真双身虫。」 高坂凑过去,仔细打量这个钥匙圈。尽管造型经过简化,但看得出是仿一种有著两对翅膀的生物形状。前后翅膀的形状不同,前翅约有后翅的三倍大。乍看之下,倒也像是寻常的蝴蝶。 「它们的模样这么美,却是属于扁形动物门单殖纲的寄生虫。」 「看起来像是寻常的蝴蝶。」 「你看仔细一点,它没有触角吧?」 少女说得没错,这种生物没有触角。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设计上的考量而省略,但对她而言,这个差异似乎很重要。 「这是两只真双身虫黏合成X字形的模样。」 少女的双手食指交叉以表现这种模样。 「既然说是终生交配,」高坂选择比较委婉的方式说道。「也就是说,黏合后随时都维持在接合的状态?」 「从某种角度来看的确是这样,是一种把各自的雄性生殖器官,连接在对方的雌性生殖器官上的状态。」 「各自的?」 「嗯。真双身虫每个单一个体,都兼有雄性生殖器官和雌性生殖器官,也就是所谓的雌雄同体。所以,本来即使没有交配对象,也可以进行自体受精,但它们莫名地就是不这么做,而是选择辛辛苦苦地找到伴侣,交换彼此的精子。」 高坂苦笑了几声。「真是奢侈。」 「一个人能做的事,偏要两个人做,的确令人觉得可恼。」少女表示同意。「可是,它也有值得看齐的地方。例如说,真双身虫不会挑剔伴侣。它们就好像被赋予了一见钟情的宿命,会毫不怀疑地和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对象结合。而且,真双身虫直到最后都不会拋弃伴侣。它们一旦结合,再也不会分离;要是强行把它们拆散,它们就会死掉。」 「所以才说是『终生交配』啊。」高坂的语气颇为佩服。「好厉害,简直像是比翼鸟。」 「对,的确是比翼鸟、连理枝。」少女就像亲友受到赞美般,自豪地说道。「而且,这种寄生虫是寄生于鲤鱼身上。」 「鲤鱼?」 「对,『寄生于恋爱』(注1:日文中「鲤鱼」与「恋爱」同音。)。你不觉得这个巧合太巧了吗?再加上,真双身虫成功寄生到鲤鱼身上后,会在二十四小时以内舍弃眼球。也就是所谓『恋爱令人盲目』的意思。」 「恋爱令人盲目。」高坂出声复诵少女的话。「我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那么浪漫的话。」 少女听到这句话,忽然回过神来似地睁大眼睛,隔一会儿后低下头。 「怎么了?」 「……仔细想想,像生殖器官啦、交配啦这样的话题,实在不太方便在别人面前提起呢。」她脸颊微微泛红。「我真像个傻瓜。」 「不会,很有趣。」少女慌乱的模样太好笑,让高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麻烦你说下去,多说点寄生虫的事。」 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后来还是渐渐说了起来。高坂仔细听著她说话。 第一卷 第1章 蛊毒 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冷得刺人。然而,他没有心情静静等待水加温。 高坂洗著手,双手的温度转眼间就被流水剥夺,渐渐失去知觉。他暂时关掉水龙头,把肥皂搓得起泡,仔细把手上每一个地方都洗得乾乾净净,然后再度冲水。泡沫全部冲掉之后,他仍继续冲洗双手良久。过了大约两分钟后,热水器彷佛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水龙头渐渐流出热水。由于双手已冰冷得又麻又刺,让他连水温是烫是冷都分不清楚。 他关掉水龙头,以纸巾仔细擦去双手的水气,接著把发麻感未消的双手举到面前,闭上眼睛闻了闻气味,确定双手完全无臭之后,再用放在流理台上的酒精消毒剂,在双手上毫无遗漏地抹了厚厚一层。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高坂回到房间躺到床上。透过纯白窗帘照进来的阳光很微弱,既像是早晨,也像是傍晚。但无论是早或晚,就他现在的生活而言,时刻这种事情并不怎么重要。 窗外传来孩子们不绝于耳的嬉闹声。这是因为附近有一间国小。听著孩子们开心嬉闹的声音,不时会受到一种像是快要窒息的悲伤侵袭。 高坂打开枕边的收音机,随便对到一个频率播放起音乐。掺杂著杂音的老歌,为他盖过孩子们的喊声。 辞掉最后一份工作之后,高坂不再去寻找下一份工作,而是靠著存款度日,一整天躺在床上,假装在思考些什么。当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装作在思考。他一直告诉自己:「我这样是为了养精蓄锐,以便迎接该来的那一刻。」至于「该来的那一刻」是指哪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为了采买生活用品,他每周会不情愿地外出,但除此之外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理由很单纯,因为他有著重度的洁癖。 高坂住的地方,是一栋格局一房一厅附厨房、小巧整洁的出租公寓,徒步二十分以内便能到达距离最近的车站。对他而言,房间是独一无二的「圣域」。里头随时开著两台空气清净机,微微飘散著消毒水的气味。木头地板擦得乾乾净净,几乎令人错以为是新房子,壁架上放著拋弃式的乳胶手套、医疗用口罩、除菌用喷雾与湿纸巾等用品。衣服与家俱大多都是白色或近似白色的颜色,衣柜里储存著好几件仍装在袋子里并未拆封的衬衫。 由于一天洗手一百次以上,高坂的手非常粗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只有惯用手食指的指甲特别长。这是一种不得已的策略,为的是万一陷入非得徒手去碰电梯或ATM按钮的状况时,能够不必用皮肤碰触。 除此之外,若说高坂身上有哪个地方算不上清洁,那就是头发。他的头发留得太长了点。他也明白要维持房间乾净,头发还是短一点比较好,但他很怕去美容院或理发店,养成了拖到不得不去才理发的习惯。 尽管都叫做「洁癖」,但其实洁癖的症状非常多样化。深入探讨洁癖症患者对「骯脏」的认知,可以看见许多不合理的信念。例如自称有洁癖、房间却很脏的人,就是典型的例子。 对高坂而言,骯脏的象徵是「别人」。最大的问题不是实际上脏不脏,而是有没有牵扯到其他人。他觉得,与其去吃别人的手碰过的东西,还不如吃保存期限过了一周的东西。 对他而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像是细菌的培养皿,只是用指尖轻轻碰到,便会有细菌开始从上头繁殖,进而污染到全身。高坂即使是面对亲近的对象,也没有办法牵对方的手──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从未有过牵手的对象。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洁癖对于群体生活造成重大阻碍。将别人当成秽物看待的人,不可能建立得了良好的人际关系。他不想和其他人扯上关系,这种真心话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惹得周遭的人们不快。不会陪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不敢看著说话对象的眼睛……例子不胜枚举。 总之,与人接触,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当他在公司上班时,一切事物都是压力的种子;除了睡欲以外的所有欲求,全部已消逝殆尽。 尤其是聚餐或员工旅行等公司内的活动,对他而言简直是活地狱。参加完这些活动,有时他甚至得在回家后冲澡长达四小时,接著躺在床上听音乐,把精神重新调律才行。若非透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世界上还是存在值得仔细倾听的声音,他甚至会想扯掉自己的耳朵。在这样的夜晚,没有音乐他是睡不著的。 高坂对于自己的社会适应不良症状,已经呈半放弃状态,认为说穿了自己就是不适合当人。因此,他无论待在哪个职场,都会迅速失去自己的一席之地,逃命似地辞职。 反覆转职的过程,就像是逐一检视自己有多么没希望的工程。他觉得,只是度过短短几年的群体生活,自己这个人便已彻头彻尾遭到否定,就像被烙上烙印说:「你这个人做什么都会搞砸。」 他并不是在寻找幸福的青鸟。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不是每个人都有所谓的「天职」。到头来,就像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做的那样,只能找个妥协点,继续活下去。 然而,即使脑子里明白,心灵却跟不上。高坂的精神日复一日、扎扎实实地磨损,强迫症的症状也渐渐恶化。身边环境的清洁与心灵的郁闷成反比,房里几乎呈现一种无菌室般的样貌。 * 高坂躺在床上,仔细听著收音机的音乐,茫然神驰于几小时前发生的事。 当时,他待在便利商店,双手戴著拋弃式的乳胶手套。这是有洁癖的他出门时的必备物品,尤其来到像便利商店或超级市场这种地方,非得去摸其他人乱摸过的东西时,更是绝对不可或缺。 这天他也先确实戴了手套才出门购物,但途中发生了问题。当他为了拿宝特瓶而将手伸向货架时,右手食指的关节忽然传来小小的刺痛,仔细一看,皮肤已经龟裂、渗血。这是常有的事,因为他平时太频繁地洗手,又加上正值天气乾燥的时节,他的手就像刚开始工作的美容师一样极为粗糙。 他受不了血在手套里缓缓蔓延开来的感觉,于是脱下右手的手套扔掉。而且,他又不满意只有一只手戴手套的不平衡状态,于是把左手手套也扔了,就这么继续购物。 负责收银的是他在这间店里经常看到的女工读生。这个女生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待人很和善,当高坂把商品拿到收银台,她以满面的笑容应对。到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高坂要去接下找回的零钱时,负责收银的女生轻轻捧住他的手,把零钱交给他。 这个举动非常不妙。 高坂立刻反射性地挥开她的手,零钱猛然洒落一地,店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来。 他茫然看著自己的手,收银台的女生赶紧道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捡零钱就飞也似地冲出店外,落荒而逃地回到公寓,花了很长的时间冲澡。即使如此,留在手上的不快仍未消失,他离开浴室后仍又重新洗手。 高坂把这一连串过程回想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反常。然而,他说什么都无法忍耐被人直接碰触皮肤。 再加上,高坂最害怕的就是如同负责收银的那个女生般散发著女人味的女性。不限于女性,强调男人味的男人,他也一样很不会应付。两者给他的骯脏感差不多。虽然这种想法简直像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但事实上他就是会这么觉得,所以也无可奈何。 小时候,他本来以为随著年纪增长,洁癖也会自然而然地痊愈,实际上却是往恶化的方向发展。高坂心想,照这样下去,别说是结婚,他连交朋友也办不到。 * 高坂直到九岁时,母亲都还健在。但在他即将满十岁时,母亲过世了。说是出了车祸,但高坂至今仍怀疑她是自杀。 母亲是一名美丽的女性,教养良好又聪颖,对于音乐与电影的品味也很优秀。听说在认识高坂的父亲之前,她是电子琴讲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规模虽小却大获好评,听说还有不少学生是特地从远地来上她的课。 像她这样完美的女性,为什么会选择高坂父亲那种平庸的人做为伴侣,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说得客气点,高坂的父亲是个不起眼的男子,脸上的各个零件拼凑得不顺利,简直像是失败的蒙太奇,而且收入又少,虽然没有什么嗜好,却也并非热心工作,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优点(只是看在现在的高坂眼里,光是「正常地建立家庭并生活下去」,就已经充分值得尊敬)。 高坂的母亲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并要求儿子也和她同等努力。高坂从懂事之前,就被叫去学习各式各样的才艺,在家时也遵照母亲以分钟为单位而排出的密集行程来做事。年幼的他,以为每个家庭的母亲都是这样,不曾对自己的生活抱持疑问,只是顺从地遵从母亲的吩咐。一旦违逆母亲,他就会被赤脚赶出家门或是一整天不准吃饭,所以他别无选择。 高坂的母亲看到儿子连她期望的一半都达不到,反应似乎是不解而不是生气。为什么这孩子是母亲的分身,却不像母亲一样完美?难不成是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可思议的是,她唯一不曾怀疑的就是高坂的资质。但这与其说是母亲的偏心,不如说是一种扭曲的自恋体现出来的结果。她只是选择怀疑教育的方法,而不是怀疑自己的血统。 如同许多完美主义者,高坂的母亲也是个爱乾净的人。一旦高坂弄乱房间或是身上脏兮兮地回家,母亲就会露出由衷难过的表情。对高坂而言,这远比挨打挨骂更令他难受。相反的,如果高坂主动整理房间或是洗手、漱口,母亲一定会夸奖他。对于学业与运动都非表现优异的他而言,这是少数能让母亲开心的机会。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渐渐变成一个比同年代的孩子们更爱乾净的少年──但还保持在常识范围内。 异状开始出现,是在他九岁那年的夏天尾声。从某一天起,母亲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对他很好,就像在忏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废除掉所有过去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规则,满怀爱情地对待他。 高坂从枷锁中得到解脱,这辈子第一次像个一般小孩子那样过著自由的生活。这让他太过陶醉,也就未深入思考母亲的态度为何会有急遽的转变。 有时,母亲会把手轻轻放到高坂头上,边反覆对他说「对不起」边摸摸他的头。虽然猜不到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情道歉,但高坂觉得,问了会对母亲过意不去,于是默默任由母亲摸他的头。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不是在对过去所做的事情道歉,而是在对即将要做的事情道歉。 母亲扮演了一个月温柔的母亲后,就死去了。她是开车出去买东西,在回家的路上和一辆大幅超过法定最高时速的车撞个正著。 这次车祸当然被当成意外处理,然而只有高坂知道,在特定的时段那条路会变成上好的自杀场所。告诉他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母亲。 母亲的葬礼刚结束,高坂就有了改变。那天晚上,他花费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洗手,因为他觉得碰过母亲遗体的右手恶心得不得了。 隔天早上,当高坂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世界完全变了样。他一从床上跳起,立刻脸色大变地冲进浴室,然后花了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冲澡。他觉得存在于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骯脏。排水沟里的头发、墙角的发霉、窗沟里堆积的灰尘……光看到这些,他的背上便窜过一股恶寒。 于是,他有了洁癖。 然而高坂认为母亲的死与自己的洁癖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那终究只是起因之一。即使没有那件事,相信迟早也会有别的事情变成导火线,让他的洁癖症状觉醒。他本来就有这样的特质,就这么简单。 第一卷 第2章 电脑蠕虫 对于不曾体验过的人,很难解释深夜响起的门铃声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你卸下心防,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放松。忽然间,通知访客上门的人工电子声打破寂静。思考一瞬间停止,你朝时钟一看,这显然不是会有人来访的时间。整个脑子都被问号淹没:是谁?为什么现在来访?为了什么目的?门上锁了吗?门炼扣上了吗? 你屏住呼吸,窥探门外的人物要怎么出招。不知道经过多久,也许是几十秒,也说不定是几分钟,你战战兢兢地去到玄关,从门上的猫眼往外一看,发现神秘访客什么线索都不留地离开了。一切都悬在半空中,事情就这么结束,只有不祥的电子声残响持续一整晚…… 事情发生得毫无前兆。 门铃响起时,高坂正在清洁电脑键盘。这副PFU牌的键盘,按键上没有字,但不是因为擦过头而磨掉,而是从一开始就设计成这样。他上周才把所有按键拆下来清洗过,但若非每次使用过后都彻底杀菌,他就不会满意。 桌钟的指针指著晚上十一点多,高坂还来不及想到是谁在这种时间上门来,接著放在桌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高坂直觉地领悟到,门铃响起与邮件寄来的时机凑在一起并不是巧合。 他拿起智慧型手机,查看新邮件。 开门。我不打算伤害你。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抬起头,朝玄关的方向看去。他所住的公寓并未安装自动门锁系统,即使不是公寓住户,要入侵建筑物也轻而易举。寄了邮件的人物,多半已经来到房间前面──几乎就在他察觉到这点的同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敲门的方式并不粗暴,是一种要告知门外有人的敲法。 自己应该报警吗?高坂看著手上的手机这么想,但显示在萤幕上的讯息让他迟疑了。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对于这则讯息当中提到的事情,非常清楚。 高坂首次对恶意软体(Malware)产生兴趣,是在三个月前二○一一年的暮夏。那天他的手机收到一封来自陌生寄件者的简讯。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这是一则不祥的讯息,然而,对于当时身处第四个职场也无法适应、心情十分糟糕的高坂而言,这则讯息成了小小的清凉剂。 高坂闭上眼睛,短暂地陶醉在世界末日的空想当中。天空染成红色,整个市镇回荡著警铃声,收音机只播放不幸的新闻──他畅快地想像出这样的情景。 听来也许显得可笑,但是这封不庄重的讯息拯救了高坂。当时的他就是需要这种无异于谎言、毫无根据的安慰。 后来仔细一查,他得知这封简讯似乎是从感染了一种叫做「Smspacem」的恶意软体亚种的手机强制发出。所谓的「恶意软体」,是会让电脑执行非法动作的软体与程式之总称。一般人几乎都一律将这些统称为「电脑病毒」,但病毒只是恶意软体中更狭义的概念之一。 用一句话来形容「Smspacem」,就是「告知世界末日的恶意软体」。中了这种恶意软体的装置,时间一到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就会对联络人清单上的所有人寄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简讯。 根据网路安全报告,「Smspacem」是一项锁定北美使用者的恶意软体。但在九月上旬,住在日本的高坂却收到了日文版的同样讯息,多半表示有好事之徒特地将「Smspacem」改成针对日本人的版本。 高坂辞掉工作、躺在床上发呆时,忽然想起「Smspaced」这种恶意软体。然后,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也做得出差不多的东西呢?是不是也能用不同的形式,重现当时自己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小小缺口的感觉? 所幸高坂多的是时间,他把制作恶意软体所需的知识逐一学会。加上他过去曾是程式设计师,以当时获得的知识与经验为基础,他仅仅学习一个月,便不靠开发工具组完成了一种独创的恶意软体。 高坂心想,自己适合这个领域。他拥有不用任何人教导,也能根据状况需要得出最佳运算方式的才能。这是少数能让他天生一板一眼的个性与完美主义朝正向发挥的案例。 过不了多久,他创造出来的恶意软体就被刊登在软体大厂的网路安全报告之中。高坂有了把握,立刻开始制作新的恶意软体。不知不觉间,制作恶意软体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这样的缘分实在讽刺。一个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太过害怕病毒与虫子而觉得难以生存的人,到了电子世界中,却从创造病毒与虫(Worm)并散播出去的过程中,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高坂面向电脑敲著键盘时,不时会想到这件事。说不定,他是确信自己无法将基因留在这个世界上,做为一种补偿行为,才会在网路上散播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恶意软体。 虽然都叫做恶意软体,种类却极为多样。恶意软体原本区分为「病毒(Virus)」、「蠕虫(Worm)」、「特洛伊木马(Trojan Horse)」三类,但恶意软体的性质年年愈趋复杂,随著多种无法纳入既有分类的恶意软体相继出现,也就有「软体后门(Backdoor)」、「恶意工具组(Rootkit)」、「恶意软体释放器(Dropper)」、「间谍软体(Spyware)」、「广告软体(Adware)」、「勒索软体(Ransomware)」等多种全新的定义陆续登场。 最单纯的恶意软体三大分类:「病毒」、「蠕虫」、「特洛伊木马」,三者的差异相对浅显易懂。首先,病毒与蠕虫有著兼具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这两项功能的共通点,但相较于病毒必须寄生在其他程式中才能存在,蠕虫则不需要宿主,能够单独存在。特洛伊木马则和病毒与蠕虫不同,没有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由此可做出区别。 让高坂开始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Smspacem」属于广义的「蠕虫」。这种蠕虫会在受感染的电脑内收集邮件位址,大量发出附加恶意程式的邮件,而且还会在新感染的电脑上重复同样的行为,不断扩大感染的范围,是所谓的「大量邮件蠕虫(Mass Mailing Worms)」。 高坂开发的恶意软体也属于这种蠕虫。他已经为这个开发中的大量邮件蠕虫,取了个代号叫做「SilentNight」。 「SilentNight」是在特定日期发作的蠕虫,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五点启动,将感染装置所具备的通讯功能关闭两天。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会在所有通讯一开启时就关闭功能。如此一来,感染「SilentNight」装置的持有者,不仅不能打电话,包括电子邮件、简讯以及网际网路电话等在内的所有通讯手段,都将暂时遭到剥夺。 「SilentNight」这个代号的由来,既意味著这是一种会在圣诞夜发作的病毒,同时也意味著手机的通讯功能遭到剥夺后,人们将无法和朋友或情人联络,只能独自度过圣诞夜。算是一种双关语。 十一月底,「SilentNight」终于完成。高坂将这个手机蠕虫散播到网路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而在短短几天之后,他得知自己一脚踏入了浩大的命运洪流之中。 门铃再度响起,高坂从工作椅上站起来。他觉得要是假装不在,日后一定会后悔。若不在此时此地揭晓访客的真面目与目的,接下来的几周,他肯定会一直为这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所苦。而且,反正自己的住址与邮件位址都已经被对方得知,所以想躲也是白费工夫。 门上的摄影机已经坏了,所以要查看访客的长相,就必须从猫眼看出去。高坂战战兢兢地走出起居室,站到玄关门前。眼睛凑上猫眼一看,可见门外站著一名中年男子,身穿一袭深色西装,外头披著一件大衣。看到这人的服装,高坂微微放下警戒心。西装与制服这类服装,就是有著无条件令人放心的力量。 他先确定门炼确实挂著才打开门,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挂著门炼,事先移动到正对著门缝的位置。 这人的身高比高坂高了十公分以上。高坂是一百七十三公分,所以表示对方有一百八十三公分以上,而且体格很壮硕。披在西装外头的柴斯特大衣本来大概是黑色的,但由于有点脏污,看起来像是灰色。男子的眼角深深凹陷,下巴长满落腮胡,油腻的头发中掺杂白发。尽管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眼神却有些空洞。 「嗨。」男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很宏亮。「你醒著吗?」 「请问是哪位?」高坂隔著门炼问。「这种时间来找我,有什么事?」 「就跟邮件里写的一样。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高坂倒抽一口气。「那封邮件是你寄来的?」 「没错。」男子承认。「我可以进去吗?我想你应该也一样,不想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内容吧?」 高坂手伸向门炼,却又迟疑了。男子说得没错,他不想被人听见谈话内容,这的确是事实。但也没有人可以保证,放男子进屋内是安全的。高坂早已从男子的举止与气质,本能地察觉到一件事──眼前这名男子,只要有那个意思,轻而易举就能制服他。这人对这种行为很熟练,而且偏好简单易懂的身体语言甚于繁琐的言语交涉。只要一个对应不好,对方随时有诉诸暴力的准备。 「你似乎防著我啊。」男子看穿高坂的担心。「也是啦,比起莫名地放松警戒,我们这样还比较好谈。我不打算动粗,但这句话由我说出口,大概也没办法让你相信吧。」 高坂一瞬间将注意力转向房内。男子见状,又从高坂的小动作看穿他的心。 「放心吧,我早已明白你有洁癖,不打算进到比玄关更里面的屋内。」 高坂哑口无言,嘴唇发颤。 「……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所以,可不可以赶快让我进去?我冷得快要冻僵了。」 高坂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死了心,小心翼翼地解开门炼。男子遵守自己的诺言,并未踏入比玄关更里面的地方。他关上身后的门,靠上门板叹了一口气,伸手要从口袋里拿出香菸,但注意到高坂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不是只有你……最近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很爱乾净。」男子自言自语似地说。「想来也是为了卖产品,只好这么宣传,但最近的广告里,就是会把什么东西都说得脏兮兮的,例如沙发和床垫满是跳蚤、砧板和海绵满是细菌,智慧型手机和键盘比马桶还脏、早上刚醒来时的口腔比粪便还脏……」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打响了几声。「可是,反过来说,这不就表示我们虽然被这么多脏东西围绕著,却还是活得好好的吗?那不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正和所谓的自卑产业(注2:指收费为顾客打理外表或内心的问题,解决顾客自卑感的行业,例如医疗美容业等等。)一样,是有人擅自编造出莫须有的问题。」 「……你要跟我谈的是什么?」高坂单刀直入地问。 「我是来威胁你的。」男子也回答得很明白。「高坂贤吾,你的所作所为,是明确的犯罪行为。要是不想被举报,你就得听我的。」 高坂不说话。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的脑袋跟不上状况,但看来眼前这名男子似乎是透过某种手段,查出他就是那种恶意软体的制作者,并以此要胁他。 如果男子掌握了所有情形,高坂只能束手就擒。但高坂心想,这还很难说。在确定对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之前,自己不能贸然答话。这名男子有可能对那种恶意软体几乎一无所知,只是想用虚张声势的方法套出情报,这样的可能性并非是零。而且,也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看你的表情,是在怀疑眼前这家伙知道多少。」男子说。 高坂保持沉默。 「原来如此。」男子的表情微微一变,也许是笑了,也许是在表达不悦。「坦白说,很遗憾的是我也并非对一切都瞭若指掌。例如,为什么病毒的发作日非得设在圣诞夜不可?为什么你写出了扩散力那么强的病毒,却只锁定日本的使用者?为什么这么精通程式的人,却没有固定工作,而是汲汲于制作病毒?如果要我列出疑点,可就没完没了。」 说穿了,他是在说他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小心,以免留下证据。」高坂认命地说。「我这么问纯粹只是好奇──请问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根本还没有人受害的恶意软体是谁制作的?」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吧?」 高坂心想,他说得没错。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掀出自己的底牌。 「不过,」男子说下去。「为了你渺小的自尊心,我就破例告诉你吧。的确,我承认你在电子世界里的应对十分周全,但相对的,现实世界的你却是彻头彻尾不设防,全身都是破绽……我这么说,你应该大致听得懂我想说什么吧?」 高坂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里,他每周都在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出门买东西,这段期间家里便空著。另外,在天气好的日子,他还会一整天都把房间的窗帘全部拉开(他对阳光的杀菌效果抱持莫大的信赖)。的确,只要有人有意要窥看他的私生活,并不是不可能办到──具体来说,就是溜进他的房间,或是从远处用望远镜监视等等。 「然后,关于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男子继续补充。「我一开始调查你并不是因为看出你是电脑罪犯,只是为了弄清楚高坂贤吾这个人有没有资质,才会收集情报。也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威胁你的材料,才转而采取这种方式。原本我是打算花钱雇用你。」 「资质?」 「这你不用管。」 之后,沉默笼罩两人,男子似乎在等高坂答话。 「……那么,请问你威胁我,是打算叫我做什么事?」 高坂半是出于自暴自弃地问。 「我不觉得我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这么明白事理,可帮了我大忙。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也就不必对你做出多余的逼迫。」 男子隔了一次呼吸的停顿后,切入正题。 「高坂贤吾,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小孩。」 「小孩?」 「对,就是小孩。」 男子点了点头。 * 男子最后丢下一句「我对你没指望太多」就离开了。高坂心想,也难怪男子这么说,事实上,这份工作对高坂而言负担的确太大。他本来就厌恶和人交流,尤其不会应付小孩与老人,理由当然是「他们好像很脏」。 然而,他不能为了这样的理由,从一开始就放弃。要是不达成委托,高坂将不再单纯只是失业人口,而是会变成有前科的失业人口。 佐剃圣,似乎是这个小孩的名字。除此之外的情报,男子都未告诉高坂。 胁迫者说自己姓和泉。和泉对高坂下达的指示非常单纯。 「你明天晚上七点去水科公园,池边会有个小孩在喂天鹅,那就是佐剃圣。」 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高坂还是先答应再说。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和佐剃圣当朋友。」 然后,和泉针对任务成功的酬劳做了简单的说明。和泉所提的金额,对现在的高坂而言,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和泉离开后,高坂发疯似地打扫整个房间。光是想到也许有人趁他不在时入侵过房间,他就觉得快要发疯。但无论怎么大洒消毒水,「他人」存在过的浓厚气息,始终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隔天晚上,高坂披上大衣,双手戴上乳胶手套,挂上拋弃式口罩,在包包里塞了杀菌纸巾与杀菌喷雾,先仔细检查过门窗都锁好后,才以绝望的心情打开门。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阳下山后来到圣域之外。夜晚的室外空气冰冷得刺人,脸孔与耳朵都热辣辣地作痛。 他选择西装做为见面的服装,是为了不让佐剃圣起戒心。正常人要是突然遭人攀谈都会起戒心,在晚上被攀谈更是不用说。在这种时候,西装就能给人一种安心感。高坂比对昨晚的亲身体验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在站前开阔的步道上停下脚步。路边围起了小小的人墙。 隔著人们的肩膀看过去,围观群众围住的是一名街头艺人。这个街头艺人是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身前放著用来当台座的行李箱,有傀儡在箱子上跳舞。他舞动著双手手指,一次操纵两具傀儡。高坂佩服地心想,这个街头艺人的手真巧。一旁卡式手提音响播放的歌曲是《孤独的牧羊人》。 高坂出神地看著他的表演好一会儿。傀儡的造型过度简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大得异常,已经超出滑稽的范围,反而让人觉得恶心。男傀儡刚追向女傀儡不久,又换成女傀儡去追男傀儡,最后,音乐在两具傀儡僵硬的一吻中结束,周遭涌起掌声。 傀儡师趁观众看得开怀之际,开始以花言巧语索讨观赏费。高坂等其他观众离开后,将千圆钞放进行李箱,街头艺人笑咪咪地轻声对他说了一句: 「愿傀儡的加持与你同在。」 高坂又往前走。所幸和泉指定的公园,从他住的公寓徒步三十分钟就能抵达,不必搭乘大众交通工具。 虽然只是模糊的想像,但高坂原本以为佐剃圣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生。「佐剃圣」这三个字──虽然「圣」这个汉字只是高坂的推测──严格说来比较男性化,而「佐剃」的读音,则令人联想到昆虫的蛹(注3:「佐剃」与「蛹」在日文中都念作「sanagi」。),高坂便由此联想到对方是个小男生。 所以,当高坂抵达水科公园发现疑似的目标人物时,会觉得一头雾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白金色的头发。这人留著一头在某些角度的光线照耀下还会像是浅灰色的浅金色短发,眉毛也有少许脱色,皮肤又白得不健康,只有眼睛黑得像是会把人吸进去。 接著视线扫到的,是从裙子里伸出的细长双脚。尽管气温冷得会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她却仍穿著短得会露出大腿的裙子,而且没穿裤袜或丝袜。如果高坂的记忆正确,那么她穿的是附近一间女校的制服。尽管围著苏格兰格纹的围巾、穿著米白色的开襟毛衣,但怎么看都不觉得只穿这些就能弥补双脚的冰冷。 她头上戴著像是录音室专用的牢固全罩式耳机。这副耳机的设计毫无特色,没有丝毫融入打扮之中的感觉。从微微泄出的声音听来,她似乎在听摇滚老歌。 高坂的视线最后来到的地方,是夹在薄薄双唇间的香菸。起初由于寒冷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而分不出来,但仔细一看,从她嘴里呼出的毫无疑问是烟。 佐剃圣是一名十七岁左右的少女,而且不是寻常少女,是高坂最不会应付的那一种少女。 高坂歪头纳闷,心想真受不了,那个叫和泉的人到底想要他怎么做?到底是凭什么根据觉得他有资质?完全猜不出来。 尽管高坂满心只想拔腿就跑,但不能这么做。要是现在丢下任务不管,和泉多半会立刻报警吧。虽然高坂觉得那也无可奈何,但若要放弃,等孤注一掷之后再来放弃也还不迟。 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和泉指派的任务并不是要勾引她、当她的男朋友,只要当朋友就行。 高坂脱下口罩塞进口袋,下定决心后走向佐剃圣。 佐剃就如和泉所说,站在池边喂天鹅。她从纸袋里拿出吐司边朝空中扔去,天鹅就不约而同地一起飞过去。她心满意足地看著这幅景象,似乎未留意到高坂就站在她身边。 高坂小心避免惊吓到她,轻轻走进她的视野里唤了一声。 「请问。」 几秒钟后,佐剃看向他。 实际面对面一看,高坂不得不佩服佐剃的容貌之清秀。她的模样令人觉得是在一种明确的概念下创造出来的精巧女性人造人。但这种概念并不是要给予人们安心感或让人抒压,而是要让待在她身旁的人绷紧神经。 「……什么事?」 佐剃拉开耳机,用狐疑的眼神问。 高坂忍不住从她身上撇开目光。看样子,西装似乎未能发挥解除警戒心的作用。这也难怪。穿西装的青年,在夜晚的公园里向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攀谈,这实在太不自然。说得委婉一点,是有危险的感觉。照这情形看来,高坂不如穿运动服可能还比较自然。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高坂动用所有力气,挤出和善的笑容提出问题。「你现在有时间吗?」 「不行。」佐剃叼著香菸,慵懒地回答。「我很忙。」 她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佐剃再度戴上耳机,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之中。 这样一来,高坂已经无计可施,这远非年龄或性别差异的问题。试著努力和人亲近的经验,他连一次都不曾有过。 高坂已经束手无策,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只好退到稍远处,和佐剃一样看向追著食物跑的天鹅。 对于害怕多数野生动物的他而言,天鹅是少数的例外之一。天鹅的身体纯白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棒的是它们只有冬天才出现。天鹅一直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给他一种清洁的感觉──虽然也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实际上天鹅多半还是全身都有病原体潜伏吧。 然后,他重新看了看公园里的情景。铺著一层雪的公园,被成排的路灯一照,彷佛整个公园都散发淡淡的青光。侧耳倾听,发现不只有天鹅的叫声,还听得见积在树枝上的雪掉到地上的声响。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这样的声音。 他听见了叹气声,睁眼一看,佐剃再度拉开耳机注视著他。这彷佛要射穿人的锐利视线,让高坂忍不住撇开目光。就在这时,他一瞬间看见佐剃耳朵上蓝色的耳环发了光。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坂心想,现在不是斟酌遣词用字的时候,总之得说点什么话来解除她的戒心,于是开了口。 「我想跟你交朋友。」 他话先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疑。这怎么听都像是出于不单纯的动机而来搭讪的人会说的台词。难道没有别种说法吗?说成这样,即使她跑去派出所对警察说「有奇怪的男人找上我」,他也无从抱怨。 佐剃用不带情绪的眼神正视高坂,他们之间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她抽了一口香菸,以熟练的动作拍掉菸灰,然后又以打量的目光一直看著高坂。 高坂内心恳求她赶快开口,不管说什么都好。腋下流出的冷汗让他很不舒服,他满心只想拋开这种离谱的事,立刻回去公寓里冲澡。他好想念由空气清净机与消毒水交织而成的圣域。 过一会儿,佐剃把变短的香菸扔到脚下。香菸的火碰到被雪沾湿的地面,一瞬间就熄灭了。 「反正一定是和泉先生请你来的吧?」 佐剃呼出最后一口烟,慵懒地说道。 「我跟你说清楚,你已经是第七个了。」 佐剃呼出的烟乘著风飘来,让高坂急忙摀住嘴。 接著,他慢了半拍地猜出「第七个」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之前,他也安排了几个人,要这些人跟你交朋友?」高坂问。 「哎呀,和泉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高坂认命地一五一十招出来:「他只说要我帮忙照顾一个小孩。我本来想像的是个十岁上下的男生,所以看到你本人,还觉得一头雾水。」 「彼此彼此。我也是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叫一个年纪比我大这么多的男性过来。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佐剃嫌麻烦似地搔了搔头。「你叫什么名字?」 「高坂贤吾。」 「你也是被和泉先生威胁,不得已才听他的话吧?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 高坂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老实回答。即使现在保持沉默,佐剃也会去找和泉问出来吧。 「他放过我一件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 佐剃对这四个字起了兴趣。「犯罪行为?」 「就是网路犯罪。我写了电脑病毒散播出去。」 「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因为喜欢啊。是兴趣。」 「嗯?兴趣啊?」 佐剃一副觉得难以理解的模样耸了耸肩。 「倒是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例如父女?」 「父女。」高坂复诵她的话。「我是不打算太深入过问别人的家庭情况,不过在你家里会教育小孩说,称呼爸爸时要加上『先生』这样的敬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养父女?」 「……算了,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高坂转身靠到铁栏杆上,仰望夜空。这时,他发现头上的树枝缝隙间,有著像是鸟巢的物体,但以鸟巢来说,形状未免太工整,而且也太大了点。他做出结论,心想多半是槲寄生吧。他听说有一种寄生植物,会寄生在樱花树等其他树木上吸取营养。 这时,佐剃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和泉先生有没有提到要给你酬劳?」 高坂点了点头。「虽然也要这件工作顺利完成才有。」 「多少?」 高坂小声说出金额。 「原来你可以拿到不少钱嘛。」 「是啊。对现在的我来说,还真是一笔有点大的数目。」 结果佐剃对高坂伸出一只手。 高坂脑海中闪过她刚才直接用手抓面包屑的光景,忍不住后退。 但她的要求并不是握手。 「一半给我。」佐剃要求得若无其事。「你答应,我就好心当你朋友。」 「……这样算是朋友吗?」 「像你这样的男性,要跟像我这样的女生当朋友,就是需要这样的代价。这可是常识喔!」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佐剃自信满满地断定。「你不喜欢的话,我也无所谓。不管你有什么下场都不关我的事。」 「好,我付。」高坂唯唯诺诺地答应这个年纪差不多小他整整一轮的少女所提出的要求。然后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顺便问一下,我们的谈话没被和泉先生听见吧?」 「嗯,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是凭长年经验培养出来的直觉。」她回答。「好,赶快给我钱。」 「……不能等我收到酬劳以后再给你吗?」 「不行。不先付款,我没办法信任你。」 「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可以等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吗?」 「是可以,但你别想蒙混过去。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可是会跑去派出所,乱讲些有的没的。」 「我没骗你。我会在下次见面前准备好。」 「那么,我明天去找你。把你家住址告诉我。」 高坂大感吃不消,心想这女生怎么如此蛮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公寓住址后,佐剃就输入到智慧型手机中,似乎是在用地图APP查看位置。 「从这里就走得到呢。」佐剃自言自语。「你大概都几点回家?」 「你随时都可以来。」 「随时都可以……你不用工作吗?」 「我没工作。」 「那么,你为什么穿西装?」 高坂懒得说明,于是回答:「我是打肿脸充胖子。」 佐剃露出真心感到傻眼的表情,紧接著又说:「算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吧。」说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服装。高坂等她说下去,但她只是点点头,似乎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 「我正想找个地方消磨白天的时间,因为平日白天在外头闲晃会被警察抓去辅导。」 「你没上学吗?」 佐剃无视这个问题,高坂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意义。过著正常校园生活的高中生,不会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也不会穿耳洞。 「明天我会随便找个时间去你家玩,拜拜。」 说著,佐剃戴上耳机,背对高坂跨出脚步。高坂赶紧喊声「等一下」想叫住她,但这句话被音乐遮住,她并未听见。 高坂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他的圣域正面临危机。 第一卷 第3章 爱虫公主 他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是在十九岁的秋天。一个从高中时代就认识、并不特别亲近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位大他两岁的女生,然后就随波逐流地开始交往。她是个无论容貌、个性、兴趣还是才艺,一切都和平均值差不多的女生。到了现在,高坂已经连她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她是个短头发、笑起来有酒窝的女生这件事。 开始交往前,高坂豁出去告知自己有洁癖一事。他还说明这种洁癖严重得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但她笑著接受了。 「不要紧,我也相当爱乾净,我想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的确,她这句话不是谎言。她相当爱乾净,随时都带著各式各样的杀菌用品,会频繁洗手,平日一天冲澡两次,假日一天冲澡三次。 但就高坂看来,这终究只是「爱乾净」,不过是卫生观念强了些,和他的强迫症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她的主张是,无论洁癖多严重,只要有信任,十之八九的障碍都能克服。当高坂主张说无论多么信任,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她便反驳那只是信任不足。无论交往了多久,高坂别说接吻,甚至连手都不想牵,而她将此视为爱不够的证据。虽然实际上爱的确不够,但即使高坂想让她理解问题发生在更根本的层面上,她也听不进去。 两人的个性有些相近,却适得其反。她以为自己能理解洁癖,而且对于自己爱乾净一事感到自豪。高坂一做出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行动──例如回家后清洗找回的零钱,把借给朋友的笔丢掉,只是下点小雨就不去上课──她就单方面认定这不是恐惧骯脏,而是出于别种心理因素导致的。 这个女生不是坏人,但缺乏想像力到致命的程度,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简直是奇迹。高坂和她分手后,并未交到新的女朋友。这个女生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场恋爱。 佐剃圣来到高坂住处,是在过了下午两点以后。门铃响起,接著就听见用力踹门的声响。高坂转开门锁、开门一看,佐剃圣双手插在开襟毛衣的口袋里,不高兴地紧抿著嘴站在门外。 「至少别上锁好不好?你想被左右邻居看见我进出你家吗?」 「是我不好。」高坂道歉。 「钱,你应该准备好了吧?」 高坂把准备好的信封交出去,佐剃当场就打开点清。确认信封里的金额符合她指定的数目后,她就照原样封好,收进包包里。 「我就遵守约定,当你的朋友。」佐剃露出满面微笑。「请多指教啰。」 「请多指教。」高坂也仪式性地回礼。「话说回来,在你进房间之前,我有个请求……」 高坂原本想请求说:「我会拿杀菌用的湿纸巾来,只要擦一擦皮肤外露的部分就好,可以请你消毒一下吗?」但已经太迟。佐剃脱下帆船鞋后,也不理会高坂准备了拖鞋就走进卧室,当自己家似地坐到床上。高坂见状,差点发出哀号。 「等一下,算我求你,可以不要坐在床上吗?」高坂指著工作椅说道。「要坐麻烦去那边。」 「不要。」 高坂的呼吁也无济于事,佐剃在床上趴下,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然后看起从包包里拿出来的书。高坂大感头痛,心想真是糟透了,等她回去之后,床单和枕头套都非洗不可。 「对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两小时左右。」佐剃目光未离开书本地回答。 「呃……这段时间里,我该做什么才好?」 「我哪知道?乾脆去写你的电脑病毒?」 佐剃说完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她似乎丝毫不打算和高坂交谈。 高坂在工作椅坐下,背对床铺翻开看到一半的书。他没有心情看书,但又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做什么才好。看了几页之后,他听见背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回头一看,佐剃正要点菸。 「不可以抽菸。」高坂赶紧站起来,在佐剃耳边叮咛。「待在这房里的时候,还请你忍耐。」 「……你很啰唆耶。」 佐剃心不甘情不愿地关上打火机,把叼在嘴上的香菸塞回香菸软盒里。高坂放心地叹一口气。只是话说回来,真亏她能把曾经叼起的香菸塞回纸盒中,都不会觉得脏吗?不,如果有这样的卫生观念,应该根本就不会抽菸了吧? 被高坂要求不准抽菸后,佐剃乖乖在床上看书看得入神。高坂若无其事地窥看,想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但书上的文字很小,看不出内容,又因为套著皮书套,也看不见封面。 高坂再度翻开书本,但无法专心看书。他看著书页的空白处,想著和书本内容无关的事。 那个叫和泉的人,是为了什么雇用他?和泉指望他面对佐剃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和泉说:「我要你帮我照顾小孩。」还说:「你要跟佐剃圣当朋友。」然后看这样子,佐剃似乎不太会认真去上学。从以上迹象推测,他比较有可能指望高坂扮演的角色,大概是「站在朋友立场,帮助拒绝上学的少女佐剃圣回归学校的角色」吧? 若是如此,和泉说过的「资质」这个字眼就让人想不通。如果和泉要他扮演对拒绝上学的少女谆谆善诱的角色,高坂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质,虽然他身为反面教材倒是很优秀。 又或者,也许应该想得更单纯一点。佐剃圣的爸妈很宠女儿,不但默许她不去上学,甚至为了不让她无聊,还雇用人来当她的朋友。若以这个情形而言,所谓的「资质」,多半是指同样身为社会适应不良者的意思。这样想便觉得这个猜测更接近真相。 但无论是哪一种,将未成年的女儿交付给二十七岁的男子,肯定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高坂心想,和泉与佐剃的爸妈知道佐剃待在他的房间里吗?说不定那个叫和泉的人,是知道高坂有洁癖无法对女性下手,才选择他来当少女的朋友?如果是这样,和泉的判断就非常适切。即使他要求,高坂也连佐剃圣的一根手指头都无法碰触。要说这是「资质」,相信这的确说得过去。 大约过了一小时后,高坂看准佐剃拉开耳机的时机问: 「小圣,你觉得和泉先生指望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谁知道呢?可能是指望你能帮助我回归正途吧?」佐剃边翻身边回答。「还有别叫我『小圣』,总觉得很恶心。」 「他要我照顾你,可是具体来说,我该做什么才好?」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佐剃冰冷地撂下这句话。「我们就这样糊弄和泉先生的耳目等他死心,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你可别真的想和我当朋友,反正这是办不到的事情。」 「……知道了。」 高坂点头答应。她说得没错,这种方法听起来最保险。 「啊啊,可是。」她又补充说明。「还是先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不然和泉先生多半会觉得不自然。」 佐剃递出智慧型手机。高坂表情痉挛,但还是接了过来。 「登录进去。」 高坂听她的话,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登录到她智慧型手机的联络人当中。尽管早已隐约料到,但她的电话簿里只有三个联络人,而且三个联络人都未输入名字。看来她不是那种热心和别人往来的类型。 登录完后,高坂悄悄用消毒水洗了手。谁也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上沾了什么,日常使用的物品更是如此。 两小时后,佐剃阖上书本收进包包,走出房间。高坂把床单丢进洗衣机,并把整个房间上上下下打扫过,然后冲了将近一小时的澡。 「明天我大概下午六点左右会过来。」佐剃是这么说的。高坂叹一口气,心想别开玩笑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圣域会完全被玷污。难道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防止污染吗?最理想的方式是请佐剃在进入卧室之前先简单冲个澡,并换上乾净的衣服,但要是叫她做这种事,她肯定会生气。不但如此,也许还会引发莫须有的误会。 到头来,高坂还是想不出好点子,隔天以及再隔天,佐剃都在整个房间里散播脏污。她本人可能没有恶意,但拜她所赐,高坂已精神耗弱、连日失眠。他的房间彻底失去了做为圣域的功能。佐剃每次都趴在床的正中央,高坂晚上只好睡在床的角落。还不习惯时,他好几次差点摔到地上,但过了一阵子,他便学会巧妙摆放身体的方法。 只要讲一句「我有洁癖」,佐剃说不定多少会顾虑到他。然而自从和女朋友分手后,高坂再也不曾对任何人说出自己有洁癖。不仅如此,在有外人的地方,他还拚命努力,极力不做出强迫症的行为。高坂待过的几个职场中,也确实有些人未发现高坂有洁癖,他们只把高坂当成一个工作效率差、不合群的人。 只要老实让周遭的人们知道自己有洁癖,这种活得艰辛的情形可能多少有些改善──这样的念头他从未有过。然而,这不是因为他特别顽固。强迫症的病患,就是会想隐瞒自己的强迫观念与强迫行为,不让别人知道。 当事人也对自己的异常有自觉就是这种疾病的特徵。他们不会试图让健全者来「了解」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多半得不到理解。尽管能够如此客观地看待自己,却无法停止强迫行为,诉诸合理性的说服几乎毫无意义。据说使用SSRI(注4: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s,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也称为「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是一种常用的抗抑郁药,用来治疗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及神经性厌食症。)之类的药物,或采用暴露及不反应法之类的行为治疗有一定疗效,但高坂在大学时代接受这些治疗后,反而让强迫症的症状恶化。 要说佐剃是否察觉到高坂的洁癖,实在很难判断。她每次闻到房内的消毒水味,都会发牢骚说「像保健室一样」,但也只是如此。 佐剃圣虽然染金发又戴耳环,实际上却是一只书虫。她对小说或诗词似乎没有兴趣,看的都是专业书籍或学术杂志。有一次,她翻开著书本睡著,高坂也就得以窥看到书的内容。当时她所看的是一本有关寄生虫疾病的书。 之后又有几次偷看的机会,高坂发现佐剃看的书,有九成都和寄生虫有关。看样子,她对寄生虫这种生物似乎有著非比寻常的关注。 他想起高中时代学过的《堤中纳言物语》当中的〈爱虫公主〉这一篇。这个故事描写的是一位很另类的公主,尽管她的外貌得天独厚,却不化妆也不染黑齿,成天只顾著看毛虫。佐剃被和泉当成公主般过度保护,又只顾著看寄生虫的书,和这个绰号相配极了。 金发、穿耳洞、短裙、香菸以及寄生虫,这些对高坂而言都是「骯脏」的象徵,佐剃圣可说是兼具种种要素的骯脏化身。另一方面,佐剃从一开始就对高坂这个人毫不关心,除了要他提供消磨时间的去处之外,对他似乎别无所求。即使两人距离如此近,彼此间却耸立著一堵又高又厚的墙。 * 从认识佐剃算起,正好经过一周。 平常总是门铃一响,佐剃就会开门进来,这天却不一样。门铃的残响已消失,门却一动也不动。高坂因此判断,这名访客不是佐剃。 他来到玄关打开门一看,发现所料不错,站在门外的是和泉。今天他也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西装外披著柴斯特大衣,头发还是泛著油光,脸上蓄著大约两天份的落腮胡。 高坂默默请和泉进来并关上门,然后为了不让身体碰触到他而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经过,再背对卧室面向他。 「看样子,你似乎和佐剃圣相处得很顺利。」和泉双手抱胸地称赞高坂。「我本来没指望你,没想到你挺行的嘛。」 「那可多谢了。」高坂答得冷漠。他想到,自己花大钱收买她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说出来。 「我只是问来当个参考,你到底是怎么跟她攀谈的?光是要她放下警戒心,应该就费了一番工夫吧?」 「我只是对她说,请你跟我做朋友。」高坂说著打了声呵欠。连日睡眠不足,让他视野模糊、脑袋昏沉。 「然后呢?」 「就这样。」 和泉皱起眉头。「喂喂,你唬我的吧?你是说你只这么说,佐剃圣便傻傻地一路跟你回到家?」 「不然你说我在这种时候说谎,又有什么好处?」 高坂装蒜,和泉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但还真了不起。看样子你虽然是个没工作又犯罪的烂人,却很有拐骗女人的才能。」 和泉取笑似地对高坂鼓掌。 「那么,我马上要你进行下一个任务。」 高坂顿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下一个任务?不是和佐剃当朋友就结束了吗?该不会这个任务结束后还有下个任务,下个任务结束后也还有下个任务……一直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吧? 和泉宣告说: 「你要从佐剃圣口中问出她的烦恼。当然不是要你强硬地逼问出来,而是要让她自然而然地告诉你。」 「烦恼?」高坂确认似地反问。「那个女生有烦恼?」 「当然。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她这种年纪的女生自然更不用说,简直可以说,烦恼就像是她们的工作。」 「的确,她也许不太寻常……」 「只是话说回来,像是什么最近皮肤不好啦、指甲根部发白的半月形比正常人大一些啦、左右眼的双眼皮皱摺位置不一样啦……这种琐碎的烦恼没有意义,你非得问出不可的,是她拒绝上学的理由。」 高坂想了一会儿问:「理由不是单纯嫌上学麻烦之类的吗?」 和泉嘴角一扬,但那是一种带点攻击性的笑容。 「果然啊,你对自己的痛那么敏感,对别人的痛却迟钝到了极点。你就是这种家伙。」他用蕴含讽刺意味的眼神直视高坂。「所以我现在先跟你强调一下,佐剃圣是个比你想像得更寻常的女生。但如果一个寻常的女生做出不寻常的打扮、采取不寻常的行动,那就表示这个女生身上发生不寻常的事。」 和泉朝高坂逼近一步,以高压的态度说: 「然后,我趁现在给你另一个忠告。一旦我知道你欺骗我或是伤害了佐剃圣,可不只是把病毒那件事报警便能了事。到时候,你多半会被逼得面对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紧急状况。你记清楚了。」 高坂乖乖地点头。 但仅在短短几小时后,他就在无意间伤害了佐剃。 和泉前脚刚走,佐剃后脚就出现。她对身为这个房间主人的高坂连看也不看一眼,趴上已经化为她专属贵宾席的床上,把枕头卷得圆圆的垫在下巴底下翻开书本。高坂心想,感觉自己就像成了地缚灵啊。其实他是在这个房间自杀的男子灵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房间的所有人已经变更为佐剃圣,但自己还以为她是来访的客人。这个想像令他相当愉悦。 只是话说回来,他无法安于始终被当成幽灵看待。现在高坂身怀使命,得问出佐剃拒绝上学的原因。他必须想办法和她对话,顺利把话题带往学校方面去,自然而然地让她说出拒绝上学的原因。 高坂思索著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想著想著,视线无意识地集中到佐剃身上。佐剃拉开耳机,抬起头以挑衅的态度问:「干嘛?你有话想说吗?」 「不是这样。」高坂急忙撇开视线,胡乱找些藉口。「这个……我是想到,你今天也戴著那副耳环。」 「耳环?」 「上次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漂亮。只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 佐剃狐疑地眨了眨眼,然后像是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戴著耳环这回事,轻轻碰了碰耳朵确认。 「你要靠近看看吗?」 「……不用,不必了。」 「是吗?」 佐剃重新戴好耳机,又开始看书。 她的提议出乎高坂的意料之外。从她平常的态度猜想,被她忽视或咒骂反而是比较自然的反应。 高坂心想,说不定佐剃对那副蓝色花朵状的耳环怀有特殊感情。只要有人夸奖这副耳环,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会高兴。 坦白说,高坂对耳环这种东西很没辙。光是在身上穿洞这回事便令他无法置信,何况还要拿人工物往里头插,怎么想都觉得会造成细菌繁殖。不知道她有没有每天拿下来好好消毒? 不限于耳环,对于手表、智慧型手机、包包、眼镜、耳机等物品,高坂也怀有类似的观感。即使每天冲澡,要是穿戴的东西是脏的,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高坂转动椅子背对佐剃,振作起精神再度思考从佐剃口中问出烦恼的方法。要是问得太直接,也许会被她看穿自己是受到和泉的指使。要怎么做才能自然而然地提起这个话题呢?毕竟他和佐剃之间连闲聊都不曾有过。 但这时高坂又换了个想法。没有必要一切都听从和泉的吩咐,即使谎言从一个增加为两个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要坦白跟佐剃商量:「和泉给了我这样的指示。」再以付钱之类的方式请她合作就行了。这不是很简单吗? 高坂站起来,在佐剃耳边说:「佐剃,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谈谈。」 「这次是怎样?」佐剃拉开耳机,抬头看著他。 「今天和泉先生给了我新任务,他要我自然地问出你不去上学的理由。」 「……所以呢?」 「可以请你帮忙吗?你不必说出真心话,只要编个像样的理由,好让和泉先生满意就行了。」 佐剃隔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答,感觉像在收讯不良的地方对虚拟助理说话。一种令人心焦的沉默持续良久。 「他不是叫你自然地问出来吗?」佐剃撇开脸,不再直视高坂。「那么,你就自然地问出来不就好了?」 「我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办不到,才这样拜托你。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 「我不想回答。」佐剃说得斩钉截铁。 「说谎也没关系啦。」 「我不想说谎。」 说穿了,她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帮忙吧。高坂思索其他的说辞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死了心在椅子上坐下。没什么好著急的,也许只是她现在心情不太好而已,继续逼她反倒会惹得她更不高兴。高坂心想,还是改天再问问看吧。 多半是因为睡眠不足,高坂不知不觉间在椅子上睡著了。 肩上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发痒,但这种感觉渐渐变得清晰,是有东西在戳他的肩膀。过一会儿,他察觉到那是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 他全身汗毛直竖。 那是反射性的动作。高坂拍掉戳著他肩膀的手。这时,他感觉到自己伸出去的食指指甲,在对方不知道什么部位的皮肤上划过。随即听到一声小小的呻吟,让他一口气清醒过来。 佐剃痛得表情扭曲,一只手按住被高坂指甲划破的右边脸颊。她一放开手,就可以看见深红色的血从脸上大约一公分的伤口流出来。她看看手掌上沾到的血,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高坂身上。 高坂心想,自己又搞砸了。 「……我要回去了,所以想跟你说一声。」 佐剃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 「你就这么讨厌被我碰触?」 高坂赶紧道歉,但佐剃听不进去。她用轻蔑的眼神瞪他一眼后,拿起包包粗暴地关上门,离开房间。 高坂在原地呆站良久,关门声的残响始终在耳朵深处回荡。然后,他彷佛这才想起似地拆下床单与枕头套拿到盥洗区,并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把这些全都丢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接著去浴室冲澡。 她多半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高坂这么想。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高坂还是说不出自己有洁癖。刚才那是对任何人都会产生的反应,他不是特别讨厌被佐剃碰触。虽说即使高坂老实招出这件事,她可能也会认为高坂是在乱找藉口,不当一回事……然而,总是远比完全不解释来得好吧?对方也可能后来比对高坂以往做过的举动与说过的话,晚了一步才想通。这种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 然而,他已经错过这个机会。高坂打从心底想著,这下子全部玩完了。他在身体上与精神上都伤害了佐剃,和泉想必不会原谅他。 高坂擦了擦身体回到房间,忽然停下脚步。刚才他方寸大乱没有注意到,地板上确实有几滴血迹,多半是从佐剃脸上的伤口滴下来的吧。他蹲下身子,仔细盯著血迹。 对于把他人当成污秽的高坂而言,血液应该是最忌讳的事物之一。换成是平时,相信他早已二话不说地擦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著这些血迹,却觉得最好留下来。这不太像是想用来警惕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最贴切的说法多半是「纪念」吧。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佐剃留下的痕迹良久。然后,他心想别再这样了,应该想些开心的事。 ……对了,例如来想想SilentNight吧。这种蠕虫已经遍及手机网路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无论他有什么下场,相信谁也无法阻止SilentNight,已经太迟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时,蠕虫应该会确实启动,让数量庞大的智慧型手机陷入功能停摆的状况。到时候,街上将满是无法顺利和亲友会合的人们。一想像这幅光景,高坂就感到一阵痛快。 当然,这不会只被当成恶作剧了事。尽管SilentNight设定成在输入紧急电话号码时,会破例让通讯功能恢复,但相信还是会有人因为这种电脑蠕虫的影响,而毁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甚至有人因此丧命也不奇怪。一旦犯罪行为被揭穿,他多半会被处以重刑。 但高坂豁出去了,心想:「我哪管那么多?」他的人生里已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死命抓住不放的回忆都没有。 接下来几天,高坂过著比以前更加颓废的生活。他连电脑都不碰,躺在床上的角落静静等待判决下达。要说他做了什么,就只有打扫与一连串的清洗。他连吃饭都懒,除了水与固态的营养品以外什么都不吃。过了四天存粮耗尽之后,他就只喝水过日子。从佐剃脸上流下的血迹,始终留在显眼的地方。 高坂因为洁癖而伤害他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以前他也曾多次重复同样的失败,要是连小事都算进去,更是多得没完没了。这当然让他被许多人讨厌,但更让他难受的是,自己有时候甚至连对那些好心朝他伸出手的人们,都忍不住采取了极其无礼的态度。 当时这些人受伤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高坂的脑海中,一个也不缺。如果只是出于误会而惹对方生气或被对方讨厌,他还可以摀住耳朵、缩起脖子等风暴过去。然而,忍不住拒绝对方纯粹出于亲切的行为,这种罪恶感即使请来「时间」这位最厉害的神医也无法摘除。 佐剃平常总是一到回家时间就默默离开,只有那一天还特地叫醒睡著的高坂,想跟他道别,也许这证明了高坂赞美她的耳环之后,佐剃对他打开了心门。若是如此,就表示他再度践踏别人的好意。 高坂心想,自己到底要反覆这样的情形到几时? 「如果有人趁我睡著时,俐落地要了我的命就好。」 他试著把这句话说出口。无意间说出的点子,与他的心境十分吻合,令他相当震惊。他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愿望。 若是如此,他是为什么而活了二十七年? 又或者,这二十七年就是为了寻找死法而活。既然他无法选择要怎么活,至少想仔细选择要怎么死。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他应该立刻会付诸实行吧。 高坂心中有著清楚的想像‥他在学校保健室的床上醒来,室内光线昏暗,鸦雀无声。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仔细一看,看得出正在下雪。乍看之下,室内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别人在,但感受得到不久前才刚有人离开的那种类似空气扰动的感觉。如果仔细倾听,偶尔会听见开关门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的脚步声,不管哪一种声音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他忽然间不安起来,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说不定在自己睡著的时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这是杞人忧天,现在的时间才下午四点多,还可以再睡。他放下心,再次躺下,把自己裹在毛毯里,悄悄闭上眼睛,然后,再也不曾醒来。 他心想,如果能这样死去就好了。 * 电话是在十二月十日打来的,是佐剃不再来他房间的第四天下午。高坂一听见铃声,几乎就下意识地抓起智慧型手机。他看到显示在萤幕上的「佐剃圣」三字,立刻按下通话钮。 「喂?」他对手机的麦克风喊道。 一阵漫长的空白。 等高坂开始怀疑是不是对方误触智慧型手机时,佐剃总算开了口。 『我现在,人在寒河江桥下。』 高坂搜寻自己的记忆。他的公寓所在的住宅区,与市镇中心之间隔著一条河,印象中河上似乎就有一座桥叫这个名字。 「所以呢?」他问。 『来接我。』 虽然也许是因为隔著电话,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力,感觉不到平常那种带刺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怕出门。」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你来。』 求求你──佐剃加上这句话。 高坂歪了歪头,心想讲这通电话的人真的是佐剃圣吗?那个少女竟然会摆出这么低的姿态。 「好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虽然不太清楚,但至少感受得到状况急迫。「我马上过去,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会到。」 『……谢谢。』 佐剃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 高坂一挂断电话,就戴上口罩与乳胶手套,确定包包里放了杀菌用品,以万全的准备走出公寓。 或许是因为茧居期间他一直拉上窗帘,明明户外阳光并不是很强,但不管等多久眼睛都未适应明亮的光线。四周的积雪反射阳光,照得他眼睛刺痛。这几天来不健康的生活应该让他的体重减轻了,但他却觉得身体格外沉重,多半是因为肌力变弱了吧。 搭公车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地点,他花费两倍以上的时间步行前往。过一会儿,前方渐渐看得到寒河江桥。他从楼梯走下河堤,沿著散步道路前进,最后看见桥墩旁有个人低著头缩在那里。 「佐剃。」 高坂站到她身旁,出声叫她,佐剃就缓缓抬起头。桥下有阴影遮挡,光线昏暗,但仍能清楚看出她的脸色有多差。现在明明是冬天,她的脖子上却满是汗水。 「你身体不舒服吗?」 佐剃连连摇头。她的动作像是在说:「不是你猜得那样,但很难解释清楚。」 「站得起来吗?」 她默不作声,不像是不想回答,比较像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而不知所措。 「不用急。」高坂体贴地这么说。「我会等到你好转。」 他在距离佐剃约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坐下。坦白说,他片刻也不想多待在这个潮湿且空气不流通的地方,但又觉得要催现在的佐剃赶快离开,未免太过残忍。 之后过了整整一小时,佐剃总算站起来。高坂跟著站起后,佐剃有点客气地抓住他的大衣衣襬。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间接接触,他勉强能够忍耐。 两人迈出脚步。高坂忽然留意到,佐剃平常挂在头上的耳机不见了。今天她之所以显得格外不设防,这也许是原因之一。 抵达公寓后,有好一会儿佐剃就只是抱膝坐在床上。高坂试著问她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但她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太阳下山,他正要开灯,佐剃就制止说:「不要开灯。」高坂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之后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太阳已完全西沉,屋子里一片漆黑,电脑与路由器的电源指示灯格外刺眼。 突然,佐剃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按下电灯开关。人工的苍白灯光照亮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事物的形状都鲜明地浮现。然后她回到床上,和平常一样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趴著,但未翻开书本。 「发生什么事?」高坂问。 佐剃原本要回头,转到一半又打消主意,把脸埋进枕头里。 「发生了让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的事,对吧?」 佐剃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嗯」了一声承认。 「……跟你说喔。」她开口。「我很害怕和人对看。」 「什么意思?」 佐剃吞吞吐吐地说: 「那是自我意识过剩,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就是会觉得每个人全都盯著我看。说是这么说,可是视线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想想,一想到『被人看著』,不就会忍不住看回去吗?我一回看,本来在看其他地方的对方也会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看向我──像这样四目相交时,我的心情就会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程度,有一种好像被人穿著脏鞋子踩进自己房间,衣柜和抽屉都被彻彻底底翻过那样不舒服的感觉。」 高坂一惊。听佐剃这么说,他才发现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佐剃几乎不曾和他对望。视线瞬间交错的情形有过几次,但能够断定是「四目相交」的情况,也许真的一次都不曾有过。 佐剃继续说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完全不出门,也不能闭著眼睛外出,不是吗?我查过有没有什么因应方法,结果查到可以依赖某种用品来减轻症状。然后,我做了很多尝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有效果的不是眼镜、口罩,也不是帽子,而是耳机。」 「啊啊……」高坂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你才一直戴著那么大的耳机?」 「对。不敢跟人对看又摀住耳朵,根本莫名其妙吧。」 佐剃自嘲地笑了。 「不会。」高坂摇摇头。「我可以体会。」 这不是谎言。强迫症就是从头到尾都不合理,这点他已透过自身经验清楚得不想再清楚。而且对高坂而言,视线恐惧症也非初次听到的症状。在翻找有关洁癖的书籍过程中,即使不想看,仍会学到其他强迫症的知识。他曾在书上看过,有人不戴耳机就无法走在人群中的案例,也看过有人明明害怕他人目光,却特意穿著奇装异服,或是把头发颜色染得很醒目。 高坂对这些人的感觉有某种程度的理解。能够有效抑制视线恐惧症的不是墨镜也不是口罩,而是耳机,多半是因为透过阻断听觉,让「自己身在此处」的现实感变得稀薄。之所以故意把头发染成醒目的颜色,或是做引人瞩目的打扮,则可能是用来保护脆弱心灵的虚张声势,又或是在牵制周遭人。就像是披上极其鲜艳的警戒色、拟态成胡蜂来吓退掠食者的昆虫,在穿著打扮上模仿不良少年,尽管可能会导致视线往自己身上集中,但能减少对看的次数。 「原来如此,视线恐惧症啊……」高坂又点了点头。「在听你说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你掩饰得真好。」 「……在你面前也许是吧,可是在其他人面前就没这么简单。」佐剃偷偷朝高坂瞥了一眼,立刻又将视线拉回来。「你说话的时候,都不会看对方的眼睛吧?」 她说得没错。即使不到视线恐惧症的程度,但高坂也不太敢和人四目相交。只是他之所以讨厌和人对看,倒不是因为害怕视线,而是出于不想直视秽物的理由。 这时候他才总算理解和泉所说的「资质」是什么。说穿了,这个少女就是只能和不敢与人对看的胆小鬼往来。 佐剃一点一滴地说起让她决定打电话给高坂的事情原委。 今天正午过后,她一如往常前往图书馆。她还了之前借的书,正在物色接下来要借的书,忽然间察觉视线恐惧症的症状比平常轻微。也许是每天跑去找高坂的效果,到了现在才显现出来。 她停下脚步思索,心想不如乾脆当作复健,就留在图书馆里看书。今天正好是假日,馆内的人有点多,做为训练,有这么点刺激会比较有效。 佐剃在空的位子坐下,翻开书本。起初她还一直在意不存在的视线而无法专心,但视野渐渐往好的方向缩小,她变得只注意到书上的文字。 佐剃阅读到一半左右时,决定休息一下。她为了活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书架间。她很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图书馆内散步。即使是对内容没兴趣的书,光是不经意地拿起来,感受书本的装帧、形状、分量、气味与触感,就令她相当开心。 她离座的时间应该还不到三分钟,但等她回到座位时,却发现重要的东西不翼而飞,哪里都找不到她离开前挂在椅子上的耳机。 佐剃立刻环顾四周。看到一半的书还留在桌上,而且其他东西也都还放在那里,所以被馆方当成读者忘记带走的东西而收走的可能性很低,是被偷走了。 她痛恨自己这么大意,竟然把耳机放著就离开座位。要是没有耳机,她会连走在人群里或搭电车都办不到。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著不管呢? 佐剃把书收进包包,踩著踉跄的脚步走出图书馆。接下来该花一小时走路回家,还是忍耐著搭电车呢?她觉得两者差不多一样困难。她劝自己要正向思考,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若是通过这次考验,她的强迫症肯定会变得远比现在更轻微。 但走出图书馆不到五分钟,她的心便已遍体鳞伤。她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走在外头。以前自己脸上挂著什么表情?把视线往哪儿放?踩著多大的步伐?怎么摆动双手?她愈是思考这些问题,动作就变得愈生硬,视线恐惧症的症状也跟著恶化。她逃命似地离开道路,走下河堤躲在寒河江桥下,以溺水的人连稻草也想抓的心情打了电话给高坂。 事情原委就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慢慢好转了。」 佐剃最后说了这句话。 过一会儿,高坂听见像是啜泣的声音。 他能痛切体会症状发作之后丧失自信而变得懦弱的心情,而且他知道这时候口头上的安慰没有任何效用。所以高坂不说话,就这么让她哭泣。 但佐剃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快就不哭了。她用手掌擦掉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坐起上半身,将身体转过来,坐到了床的边缘,接著,一瞬间用另有深意的眼神看向高坂。 佐剃也许对他有什么期待,又或者是他想为佐剃做点什么,才将这种心情投射到她的眼神中。不管是哪一种,结论都没有差别,高坂强烈地心想,自己就是该为她做点什么。佐剃和他不一样,还处在对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轻易割舍、脆弱而容易受伤的年龄,现在正是她最需要支持的时期。 高坂坐到佐剃身旁,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套在他回到住处时就已经脱掉了,所以现在是赤手。他的手碰上佐剃的头。 这一瞬间,「毛孔」、「皮脂」、「角质」、「表皮葡萄球菌」、「毛囊虫」等种种可怕的字眼从脑海中闪过,但高坂决定将为这些字眼战栗的感觉暂且保留。要是想惨叫,大可等佐剃回去之后再尽情惨叫个够。然而,现在不是时候。 佐剃吓了一跳地抬起头来,但她并未做出抗拒的举止。 高坂僵硬地动了动放在佐剃头上的手。 他自认是在摸她的头。 「……不用勉强自己啦。」佐剃叹著气说道。 「我没有勉强自己。」 高坂说著露出微笑,但他身体的颤抖沿著手碰到的部分直接传到她头上。 他执意摸著佐剃的头。也许是觉得这次摸完后,自己再也不能做一样的事,所以要趁现在多摸个够。 「好了啦。」 即使佐剃拒绝,他还是说「不好」,并未住手。 「好啦好啦,我已经有精神了,不用再安慰我。」 听她这么说,高坂总算把手从她头上拿开。 「没那么钻牛角尖了?」 「你白痴啊?」 佐剃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这么说,但不再钻牛角尖这点,似乎是无从否认的事实。哪怕只有一点点,但她的声音确实找回了开朗。 「你脸上的伤,真的很对不起。」高坂道歉。「还会痛吗?」 「不会,这点小事没什么。」佐剃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结痂的伤口。「……你的手,要不要去洗?」 「不用,这样就好。」 「是吗?」 高坂仔细看著摸过佐剃的右手。这只手仍在颤动,但他勉强能够按捺住想立刻去冲澡的冲动。 「说个笑话给你听吧。」高坂说。 「笑话?」 「老实说,我有洁癖。」 「……嗯,我知道。」 「我想也是。」高坂苦笑。「我觉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骯脏得可怕。光是碰到他们,甚至只是碰到他们碰过的东西、和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这是心情上的问题,我自己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就是没辙。我试过各式各样的治疗方式,可是症状只会加重,不曾减轻。」 高坂说到这里,瞥了一眼窥看佐剃的表情。 「说下去。」她说。 「我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时,别说接吻了,连牵手都没办法。有一天,这个女朋友亲手做了菜给我吃。她是个善于持家的女孩子,擅长各种家事,那一餐也做得很好。可是,尽管她费尽心思做菜──或者正因为她这么费心──我对于要吃下这些饭菜却非常抗拒。不管怎么想用理智压抑,一想到她直接用手碰过这些食材,我就没辙。坦白说,我连一口都不想吃,但想到她特地为我下厨,拒绝她实在太失礼,所以就让脑子放空,勉强自己将饭菜扒进嘴里。结果,你猜怎么样?」 佐剃默默摇头,彷佛在说她连猜都不想去猜。 「我大概吃到一半就在女朋友面前吐出来,当时她的表情我实在忘不了。那件事之后不到十天,我们就分手了。直到现在,我还偶尔会梦到当时的事。每次梦到时,她亲手做的菜都变得更加讲究。在跟她分手以后,我再也没交过女朋友。」 佐剃缓缓摇了摇头。「……你讲的这件事不太好笑。」 「会吗?活到二十七岁,连一次接吻都没有,不是有点好笑吗?」 高坂的笑话以未爆作收,佐剃下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手伸向放著卫生用品的壁架,挤出满满的消毒液在双手上并涂抹均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拋弃式的乳胶手套戴到手上。连口罩都戴上之后,她转身面向高坂,彷佛在强调她已准备完毕。 她甚至没给高坂时间问她打算做什么。 佐剃双手抓住高坂的肩膀,隔著口罩把嘴唇印上去。 尽管隔著一层薄布,仍能微微感受到嘴唇的柔软。 等高坂理解到这个行为意味著什么时,她的嘴唇已经离开。 「你就拿这次将就著充数吧。」 佐剃边脱下口罩边说。 高坂说不出话,就像电力耗尽的玩具一样停下动作,说不定连呼吸也忘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高坂好不容易问出口。 「看你可怜,所以吻你一下。感谢我吧。」 「……这可真谢谢你费心。」 高坂以五味杂陈的表情道谢,佐剃又补上一句: 「而且,我也没吻过人,所以想说正好。」 虽然不懂是什么「正好」,但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 「……好,那我差不多要走了。」 佐剃站起来,抓起包包。 「你一个人回得去吗?」高坂担心地问。 「嗯,不是多远的距离,而且路上的人也变少了。」 「是吗?」 高坂从她说话的音色判断,她多半不要紧了。 然后,高坂忽然想起一件事,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副耳机,帮佐剃挂到她脖子上。 「可以吗?会弄脏耶?」佐剃露出有些退缩的表情问。 「我不会再用了,不介意的话就送给你。」 佐剃双手放到耳机上,开心地说:「……是吗?这可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嗯,晚安,佐剃。」 「晚安,高坂先生。」 她直视高坂的眼睛,微微一笑。 佐剃离开他的住处后,高坂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著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了,也许刚才是她第一次称他为「高坂先生」──高坂就这么反覆想著各种无关紧要的事。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高坂察觉到自己尚未打扫,也没去冲澡,为此惊叹不已。他觉得已经好久不曾摆脱清洗强迫症这么长一段时间。 心中有些东西开始变了──他有这种感觉。 第一卷 第4章 This Wormy World 高坂戴上手套,深深靠在工作椅上翻开杂志。这果然是一本寄生虫学的学术杂志,封面写著「The Journal of Parasitology」。当然,内容全都是用英文所写。高坂大感佩服,真亏她年纪轻轻就读得懂这么艰深难懂的英文。 他快速翻动页面,看到有一页贴上了便利贴。论文的作者是Norman R. Stoll,标题是「This Wormy World」。这该怎么翻译才对?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这个和虫子没两样的世界?不对,不可以忘记这是寄生虫学的论文。这么说来,翻成「这个充满寄生虫的世界」是不是比较妥当呢? 从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停止,过了五分钟左右,换上睡衣的佐剃现身。高坂看到把黑色毛巾卷在头上的她,意外地发出「喔~?」一声。 「怎么了?」佐剃问。 「没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这样卷著毛巾,金发的部分会被遮住,让我觉得你就像个寻常的女生。」 佐剃眨了眨眼。「啊啊,这个吗?」她指了指头上的毛巾。「不好意思喔,我就是个不寻常的女生。」 「我不是说金发不好,只是你这样看起来像是黑发,感觉很新鲜。」 「反正高坂先生一定偏好那种黑头发、白皮肤、很有礼貌、没戴耳环的乖巧女生吧?」佐剃盘腿坐在床上,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道。 「我没说过这种话。」 「那你要怎么解释电脑里面的那个?」 「……你在说什么?」 「开玩笑啦,我只是捉弄你一下。」 「不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高坂仰天叹了一口气。 佐剃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睁大眼睛。「咦!这本杂志……」 「啊啊。」在佐剃指出之前,他完全忘记杂志的存在。「抱歉,我对你平常都在看什么有些好奇。擅自碰你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是啦……你看过以后,觉得如何?」 「内容对我来说难了点,你的英文很好吗?」 「不会,考试成绩不太好。」 「但却看得懂论文?」 「只限于这个领域。因为文章结构都大同小异,看久就习惯了。」 「了不起,真想让懒惰的一般大学生听听这句话。」然后,高坂问出先前觉得疑惑的部分。「对了,这个该怎么翻译才好?」 佐剃站起来绕到高坂身后,从他肩膀上方探头去看他指的地方。洗发精的甜香刺激著他的鼻腔,换成是平常有人待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必会反射性地躲开,但佐剃今天已经冲了澡,所以不要紧。 「你都是大人了,连这个也不懂喔?」佐剃以捉弄的口吻说。 「大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了不起的生物。」高坂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读到的书上,好像是翻成『这个满是虫子的世界』吧。」佐剃回溯记忆似地说道。「一九四七年,寄生虫学者诺曼•史托尔评论寄生虫病蔓延的世界而说了这句话,似乎挺有名的。」 「这句话真惊悚。」高坂皱起眉头。 「顺便告诉你,即使在过了半世纪以上的现在,这种状况也几乎没有改变。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没有自觉的情形下,在体内养了很多种寄生虫。日本也不例外。虽然像蛔虫病、血吸虫病、疟疾这些明确与寄生虫有关的疾病是绝迹了,可是,我们身边仍然四处潜伏著寄生虫,它们一直在窥探传染的机会;又或是早就已经染上了寄生虫,只是当事人根本没有察觉到。」 高坂叹一口气。「这样听来,洁癖症患者的心灵是一辈子得不到安宁了。」 「很遗憾啰。」 佐剃说要去吹乾头发,走出了卧室。 自从彼此吐露自身疾病的那一天以来,佐剃在进入卧室前都会先冲澡。高坂叫她不用那么费心,但她说「你不用管」而不听劝。洗完澡后,她还会先换上自己带来的乾净衣服,才进到卧室、趴到床上看书,兴致来了就找高坂说话。 佐剃从盥洗间回来后似乎还想和高坂继续聊天,并未趴到床铺上,而是正对著高坂坐下。 高坂问:「你好像一直在读寄生虫的书,寄生虫到底有哪里这么吸引你?」 「……要我回答是没关系,但高坂先生听了不会不舒服而当场晕倒吧?」 「只要在这个房间里,我想不要紧。」 「我想想。」佐剃手抵著下巴思索。「高坂先生,你听过真双身虫吗?」 高坂摇摇头表示没听过,佐剃就开始解说这种寄生虫的生态:终生交配、像是蝴蝶的外型、被赋予一见钟情的宿命、盲目的恋情、比翼连理的虫子。佐剃说了好一会儿,忽然注意到自己变得前所未有地饶舌,顿时红了脸。但高坂催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又渐渐说起来。 「这耳环。」佐剃拨起头发,把耳环露给高坂看。「也是仿寄生虫的外型。」 「虽然看来只像是蓝色花朵造型的耳环,但有这种形状的寄生虫是吧?」 「对,是一种叫做七星库道虫(Kudoa Septempunctata)的黏孢子虫。这是一种会以鱼类和环节动物为交互宿主的寄生虫,每一个孢子里都有著称为『极囊』的六到七片花瓣状结构,从正上方看下去,就像是一朵花。真双身虫的钥匙圈虽然经过简化,但把七星库道虫染成蓝色,真的会变得和这个耳环一模一样。你上网查查看。」 高坂听她的吩咐,用手上的智慧型手机以「七星库道虫」为关键字检索图片,结果找到几张显微镜照片,照片里是和佐剃的耳环造型完全相同的微生物。 「我就说一模一样吧?」 「吓我一跳,原来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寄生虫啊。」 「不过这种寄生虫是造成食物中毒的原因之一,对人类来说有害就是了。」 高坂放下智慧型手机说:「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像这样有趣的寄生虫?」 「嗯~那么,接下来稍微换个方向吧。」佐剃双手抱胸,思索了好一会儿。「高坂先生有洁癖,就算对寄生虫不熟,应该也听过弓虫病吧?」 「嗯,这我听过。」总算出现他听过的名称了。「弓虫不是一种从猫传染到人身上的寄生虫吗?」 佐剃点点头。「对,这种寄生虫就是以引发弓虫病而闻名。虽然最终宿主是猫,但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当然也会传染到人身上。」 「最终宿主?」立刻就跑出陌生的字眼,高坂发问。 「是指寄生虫拿来当成最终目标的宿主。」 佐剃把这个字眼的含意解释得浅显易懂。 寄生虫当中,也有些种类会随著不同的成长阶段,寄生在不同的宿主身上。举例来说,造成海兽胃线虫症的寄生虫是海兽胃线虫,这种线虫在海中孵化后,会被磷虾等甲壳类动物捕食,却不会在它们体内被消化,而会活下来并成长到第三期幼虫阶段。接著,甲壳类动物被食物链上层的鱼类捕食,海兽胃线虫便在鱼类体内继续成长。之后,鱼类遭到鲸鱼捕食,海兽胃线虫就在鲸鱼的肠内历经第四期幼虫阶段,最终发育为成虫。成虫产下的卵会混在鲸鱼的排泄物里排进海中。 以上就是海兽胃线虫的生活史,以这个情形来说,甲壳类动物是「第一中间宿主」,鱼类是「第二中间宿主」,鲸鱼则是「最终宿主」。所谓的「最终宿主」,就是寄生虫的最终目标。如果不寄生到最终宿主身上,寄生虫就无法进行有性生殖。 「……我们把话题拉回来吧。你觉得染上弓虫的人,全世界加起来大概有多少呢?」佐剃对他出题。 「既然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数目应该相当多吧。大概几亿人?」 「答案是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以上。」佐剃说得若无其事。「应该有几十亿人吧。」 高坂睁大眼睛。「有这么多?」 「如果只限定现在的日本国内,比例当然会再少一点,顶多一、两成吧。」 「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多啊……但反过来说,这不就证明弓虫对人类无害吗?不然应该早就已闹得沸沸扬扬。」 「嗯。正常人感染后完全没有问题。以前人们也普遍认为,除了免疫不全症患者或是孕妇以外,染上这种这种疾病都是无害的。然而最近,却开始有人说这种寄生虫,有可能会让人类的行动与人格产生改变。」 佐剃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说。 「关于弓虫对宿主的影响,从以前就有个很有意思的研究。雄性老鼠感染这种寄生虫后,面对本来应该是天敌的猫就不再害怕了。听说这有可能是因为弓虫在控制中间宿主的老鼠,让它容易被做为弓虫最终宿主的猫捕食。」 「控制宿主?」高坂大吃一惊,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这岂不是变成科幻作家海莱因的著作《傀儡主人》的剧情吗? 「听说解剖感染了弓虫的老鼠后,在老鼠的大脑边缘区周围,发现非常大量的囊胞。而且再分析弓虫的DNA之后,发现里头含有与合成多巴胺有关的基因。详细的机制我也不清楚,但弓虫为了便于繁殖而操纵宿主应该是可以肯定的。说起来,寄生虫自由操纵宿主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常见,像枪形吸虫(Dicrocoelium)和双盘吸虫(Leucochloridium)就是很有名的例子,这两种寄生虫都以会促使中间宿主自杀或饥饿而闻名。」 高坂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说人类感染了弓虫后,大脑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形?」 「就是这么回事。最近的研究里得出一个结果:感染弓虫的男性比起未感染弓虫的男性,对猫的气味更有好感。只是,听说女性的情形却正好相反。」 「还真是奇妙啊。寄生虫产生的影响,会因为性别而有差异吗?」 「在其他寄生虫身上是不太曾听说过,但在弓虫的研究上,却屡次可看到这种情况。有些研究结果显示,感染弓虫后,男性的性格会变得反社会而被异性讨厌,女性却变得善于社交、讨异性喜欢。另外还有报告显示,女性感染者比未感染者的自杀未遂经验,比例高了一点五倍。」 「原来弓虫可能促使女性自杀?」高坂忍不住发抖。「这样的寄生虫,竟然有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都感染了。」 「终究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获得证实。」 「……话说回来,这情形还真是令人背脊发凉啊。」他露出嚼碎苦虫似的表情说。「听说不管是巴斯德还是森鸥外,都因为对细菌学研究得很透彻而有重度洁癖。总觉得对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部分知道得愈清楚,愈会觉得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真辛苦。」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多得是,你想听吗?」 高坂摇了摇头。「不,还是换个话题吧。佐剃,你除了寄生虫以外,没有什么兴趣吗?」 「嗯……不告诉你。」佐剃将食指竖在嘴前,恶作剧似地说道。 「是不可告人的兴趣吗?」 「是因为这个兴趣很少女。」 「我倒觉得一般人应该是公开很少女的兴趣,隐瞒喜欢寄生虫这件事。」 「难为情的基准因人而异。」佐剃噘起嘴。「高坂先生也谈谈你自己嘛,写病毒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于是,高坂说出他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过程,包括一封告知世界末日的简讯让他获得小小的解脱,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写得出类似的东西,而且实际动手后,发现写病毒出乎意料地适合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 「收到世界末日的简讯而觉得轻松了些的这种心情,我有点能体会。」佐剃表示共鸣。「倒是高坂先生之前写的是什么样的病毒?」 「佐剃知道日本最早确认的电脑病毒是哪一种吗?」 「不知道。」 「日本的第一款国产病毒是在一九八九年发现的,名叫『Japanese Christmas』,是一种恶作剧性质的病毒,只会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电脑上显示圣诞讯息。我写出来的恶意软体,也一样是设计成会在圣诞夜启动,只是造成的损害要更严重一点。」 佐剃的下巴动了几公分,催他说下去。 「说穿了,我写的是一种让人们孤立的蠕虫。」高坂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会让中毒的智慧型手机,在从圣诞夜当天傍晚到圣诞节晚上这段期间,失去通讯功能。我写的时候,是想说全日本的情侣最好都碰面失败……好笑吧?」 但佐剃没有笑。 听到高坂这句话的瞬间,她像被雷劈中似地瞪大眼睛、呆住不动。 「你怎么啦?」 高坂问,但佐剃的视线始终固定在他的喉头,并未回答,而她的眼睛多半什么都没在看。 佐剃定住不动,默默思索良久,彷佛在眼前发现了世界的裂痕,一直盯著虚空中的一个点,甚至令人觉得如果仔细倾听,还会听见她高速思考的声响。 高坂察觉到,多半是自己所说的话中,有著撼动佐剃心灵的成分。但若要问他所说的话中,哪个部分有著这样的力量,他可毫无头绪。 结果,佐剃对于自己突然不说话的理由未做任何说明,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即使是在聊著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且聊得起劲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似乎仍然放在先前的「某种事物」上。 佐剃会动摇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高坂所写的恶意软体,即使是巧合也未免太像了──像她所知道的某一样东西。 * 这天是每周一次的采买日。高坂双手提著购物袋,走在路灯照亮的夜路上。路上到处都积著薄薄一层冰,黑黑亮亮的。空气极为澄澈,连小小的星星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见。 可以看到围绕行道树摆放的椅子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看到高坂,就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到椅子上站起来。 「嗨。」和泉举起一只手说。「看起来很重啊,要不要我帮忙提?」 「不用了。」高坂拒绝。「……你是来查看工作的进度吗?」 「差不多是这样。」 和泉的穿著打扮还是一如往常,在西装外头披著有点脏的柴斯特大衣。他是只有这件大衣吗?还是说,他来见高坂的时候都决定这么穿?不,也许纯粹只是对服装不关心吧。 和泉再次坐到椅子上,朝高坂的购物袋看一眼。「我从以前就一直有个疑问,有洁癖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过活?」 「麦片、固态的营养品、豆腐、罐头、冷冻蔬菜……」高坂列举出购物袋里的东西。「不能吃的东西的确很多,但我不会觉得受限,而且我本来食量就小。」 「肉类、生鱼片或是生菜之类的呢?」 「我讨厌油腻的东西,所以不吃肉。生鱼片绝对没办法。生菜是只要洗乾净、自己调理的,就可以吃。虽然也不会特别喜欢吃。」 「酒呢?」 「只有威士忌,要我喝的话我是能喝。」 高坂在脑中补上一句,只限拉弗格(Laphroaig)或波摩(Bowmore)这类有种药味的威士忌就是了。 「太好了。」和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算是没有洁癖的人,也很多人不敢喝威士忌。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算是好命。」 高坂在和泉身旁坐下,把购物袋放到地上。袋子里的罐头碰撞出声响。他先把因为呼气而有水气的口罩拉到下巴底下,然后说道: 「佐剃圣拒绝上学的原因,是视线恐惧症。」 隔了几秒钟后,和泉问:「你是从她本人口中问出来的吗?」 「是。她说戴耳机就是用来缓和这种症状。」 「……我一时无法相信啊。」和泉显得狐疑。「真的是佐剃圣这么说的?你应该不是只凭猜测就这么说吧?」 「她本人什么都没跟你说吗?」高坂试探他。 「她对她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说,是保密主义者。」 高坂心想,原来如此。从和泉刚才的说法来看,和泉与佐剃之间,肯定有著某种程度的沟通。 「是她有一次刚好发作,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想,要不是有这件事,想从她口中问出烦恼,大概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向你求救?」和泉似乎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反问了一声。「真是大爆冷门,实在是世事难料。照我的预测,你本来是我雇用过的家伙里最没望的一个。」 「应该是因为当时除了我以外,她没有别人可以求救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能够问出佐剃圣拒绝上学理由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以前无论是她心灵多脆弱的时候,都不曾对自己人以外的人,招出自己有视线恐惧症。也就是说,她等于把你当成自己人。」 高坂心想,如果这是事实,那真是令人开心。但他不能对和泉的话照单全收,因为他说不定只是编出这样一番话,好哄得高坂服服贴贴。即使他对以前雇用过的每一个人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和泉从大衣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坂。 「这是酬劳,但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会不会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 一半,也就表示金额正好跟佐剃拿走的份一样。先前付出去的钱总算收回来,让高坂松一口气。他接过信封,塞到口袋里。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和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高坂也跟著看向上空。本以为是开始下雪了,但似乎不是。和泉似乎是在思索,看来倒也像是在从无数的繁星中寻找答案。 和泉拿起放在一旁的罐装咖啡喝一口,喘了一口气之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什么都不用做。」 高坂面向和泉,睁大双眼。「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 「啊,你可别会错意,你的工作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所谓的什么都不用做,是叫你维持现状。你要和先前一样继续当她亲密的朋友。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和泉不理会他的问题。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改天再跟你联络。」 和泉冷漠地丢下这句话,从椅子站起身,眼看就要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 「我忘记说最重要的事。有一件事我要先警告你。」 「什么事?」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和佐剃圣跨越那一道界线,即使是对方主动要求的也一样。你有洁癖,我想是不用担心,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你要像西格纳和西格纳瑞丝(注5:宫泽贤治的短篇童话作品,描写由东北本线铁路信号机拟人化而来的男性西格纳,与由釜石线信号机拟人化而成的女性西格纳瑞丝之间,一段平淡而感人的爱情故事。)那样,贯彻柏拉图式的关系。」 高坂哑口无言地看著和泉的脸,然后才慢半拍地用力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请问你知不知道我跟她之间相差几岁?」 「别说那么多,乖乖答应我就对了。我这么说不是担心佐剃圣,而是为了你好。要是你忽视我的警告,到时候最为难的会是你自己。信不信由你。」 高坂叹一口气。「你太杞人忧天了,我连跟她牵手都办不到。」 「好,我会祈祷你们今后也一直都是这样。」 和泉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 高坂被佐剃用电话叫出去。感觉不像上次的电话那么迫切,比较像是有点事情要说就打来了。 『我想试一件事,你立刻来图书馆接我。』 佐剃说完这句话,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高坂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死心地换了衣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做好外出的准备。但即将走出房间时,他又改变主意,拿下口罩丢进垃圾桶。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这样似乎会比较好。 佐剃坐在通往图书馆大门的楼梯上等他。她还是老样子,穿著打扮会让人担心她双脚受凉,而她也真的在微微发抖,但当事人自己则似乎是将这种发抖当成理所当然的现象。佐剃一认出高坂,就拿下耳机小小举起手。 「你说想试什么事?」高坂问。 「这我没办法马上回答,等一下再告诉你。」 佐剃起身,两人并肩而行。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高坂好几次窥看佐剃的侧脸。以前他什么都没多想,但或许是因为遭和泉空穴来风地查问一番,今天他就是会忍不住在意佐剃。 高坂试著自问,是否将这个喜欢寄生虫、有著视线恐惧症的少女,当成恋爱对象看待?过一会儿,他得到答案:「没有这回事。」的确,他对佐剃圣怀抱特殊感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有著相似烦恼的朋友之间非常自然的好意,与恋爱感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高坂觉得可笑,将这种不安一笑置之。对方明明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相信和泉也不是真的担心才说出那种话,多半只是预防万一罢了。 不知不觉间,佐剃凑过来盯著他的脸。高坂担心是不是自己想著不可告人的事而表现在脸上,但看样子并非如此。 「高坂先生,假设我现在要你再摸一次我的头,你会怎么做?」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让高坂的反应慢了一会儿。 「你希望我摸吗?」 「只是假设。你行?还是不行?」 高坂试著在脑中评估这个假设。 「我想,如果努力一点不会做不到。」 「我就说吧?」 「……然后呢?」 「我像这样跟高坂先生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耳机也不要紧。」 听她这么一说,高坂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拿下耳机塞进包包里。 「看样子,我只要和高坂先生在一起,视线恐惧症就会稍微缓解。也许是因为有正确掌握我症状的人待在身边。高坂先生呢?」 高坂一惊,手伸向嘴边,然后豁然开朗。他之所以会在即将出门时,隐约觉得这样比较好而脱下口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半是因为等一下要跟佐剃碰面而感到安心,让他比平常轻松。 「的确,我也是只要跟佐剃在一起,洁癖症状似乎会减轻一些。」 「果然如此。」佐剃得意地说。「虽然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理,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利用。」 「利用?用来做什么?」 「那还用说?就是用来训练自己习惯外界啊。我们要合力一起复健,好让我们将来不用戴上耳机或手套也能出门。」 「……原来如此,这主意不错。」高坂同意。 「然后,我想了一下……」 佐剃立刻说起这项计画的概要。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仔细想想,这是佐剃第一次上午就来他的房间。 两人一碰面,佐剃就朝高坂递出新干线的车票。高坂事先听她说过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但本来还以为最远也只在县内,不由得有些退缩。 他正要付车票钱,但佐剃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所以不收你的钱。相对的,不管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都别抱怨。」 「知道了。」高坂答应后小声补上一句:「只要不是太脏的地方。」 两人朝目的地出发。为防万一,他们各自将耳机与手套塞进包包里,但这些用品只是最后手段。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他们不打算拿出来。 搭车途中的记忆几乎一点也不剩。高坂总之就是拚命什么都不想,根本没有心情欣赏景色或聊天。佐剃也一样,搭乘新干线时一直低著头,显得心浮气躁。 的确,他们的强迫症症状比平常要轻微得多,然而举例来说,这就像是体温从四十度降到三十九度,即使多少得到改善是事实,却一样是病得很重。 两人在终点的东京车站下车,转乘山手线外环(注6:顺时针方向的山手线列车。)时,高坂的不安达到颠峰。车厢内非常拥挤,每当车厢摇晃,就会和身边乘客紧贴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一股彷佛全身有虫子在爬的恶心感觉。光是呼吸,都会觉得身体从内侧开始被其他人呼出的气息所污染。 他的胃一阵绞痛,强烈想呕吐,酸液涌上喉头,脚下摇摇晃晃,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就会当场晕倒。 但他身旁有佐剃。她抓住高坂大衣的衣襬,咬紧牙关地拚命抵抗恐惧。一想到有佐剃在,胃痛与恶心感就渐渐退去。「现在这一瞬间,佐剃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个,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高坂鼓舞自己。 「你还好吗?」高坂小声问她。「还撑得住吗?」 「嗯,不要紧。」佐剃以乾涩的嗓音回答。 「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你的脸色才糟糕。」佐剃逞强地笑说。「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我会的。」 高坂也跟著笑了。 乘车时间还不到二十分钟,但若借用爱因斯坦的说法,这是手放在滚烫烤炉上的二十分钟。走下列车时,高坂感受到一种像是被关在列车上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疲劳。 两人离开目黑站,往西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后,佐剃停下脚步。 「到了。」 高坂抬起头。佐剃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栋小巧的六层楼建筑,建筑物上写著「财团法人目黑寄生虫馆」。 寄生虫馆? 「这地方似乎不太适合我。」高坂委婉地抗议。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管去什么样的地方,你都别抱怨吗?」 佐剃微微歪著头微笑。 高坂已经没有力气抵抗。 高坂跟在佐剃身后踏进馆内。约有小车站候车室大小的空间里,展示著各种与寄生虫有关的资料与标本。两人按照顺序,把这些展示品从头看到尾。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标本瓶中,泡著各式各样的寄生虫,其中还包括体内住了寄生虫的生物或内脏。 实际看到寄生虫之前,高坂本来还担心要是看到寄生虫的标本,自己会不舒服得昏倒。然而玻璃瓶里泡在药水中的寄生虫,看来不怎么像虫,比较像是抽象的雕塑,意外给他一种清洁的感觉。 部分寄生虫有著面条或蔬菜般的外型。有钩绦虫与无钩绦虫像是缩水的宽扁面,槢吸盘虫像是木耳。当然其中也有令人无法直视的恶心标本,例如罹患棘球蚴病而导致腹部有巨大溃疡的田鼠,或是被海洋鳃蛭寄生的绿蠵龟等等。高坂看到这些标本时,忍不住表情痉挛,佐剃则若无其事地鉴赏著。 除了高坂他们以外,还有五组双人的来宾,其中四组是情侣。高坂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挑这种地方约会。有的情侣吵吵闹闹,像是来这里找东西吓自己取乐,但也有的情侣夹杂著专用术语,淡淡地互相述说感想。 「高坂先生,你看。」 先前一直默默看著标本的佐剃开口。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个标本瓶,上面贴的标签只写著「真双身虫」。说明文上记载:「乍看之下是一只蝴蝶,其实是两只从幼虫时期就相遇的虫合而为一的模样,是很特殊的寄生虫。」与佐剃先前的说明大致相符。这是目黑寄生虫馆的创办人龟谷了当成毕生志业在研究的寄生虫,同时也成为这间寄生虫馆的标志。 高坂凑过去看摆在标本瓶前方的放大镜。 「怎么样?」佐剃在身旁问。 「……是蝴蝶。」 它的确有著蝴蝶般的外型。一只有著偏白的颜色、后翅很小的蝴蝶。形状和佐剃的钥匙圈几乎完全一样。 高坂在玻璃柜前蹲下,出神地看著真双身虫的标本良久。不知道为什么,高坂觉得这有著符号化外型的一对寄生虫,让他感到非常怀念。 二楼的展示看板上,将一种叫做曼氏裂头绦虫(Spirometra Mansoni)的寄生虫说明,和弓虫与海洋鳃蛭等既有的寄生虫并列。根据上头的说明,曼氏裂头绦虫寄生到人类身上后,会引发一种又称为曼氏孤虫症的传染病。 所谓「孤虫」是仿「孤儿」一词所创造的词汇,似乎是指发现了幼虫,但尚未确认成虫为何的虫。 「严格说来,曼氏孤虫症不是孤虫症。」佐剃在高坂身旁补充说明。「曼氏裂头绦虫在发现的当时只发现了幼虫,长达三十年以上都被当成孤虫看待。也因为这样,『曼氏孤虫症』这个病名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在已经发现成虫的现在,还是习惯性地继续使用这个名称。」 佐剃指了指玻璃柜的右端。 「相对的,这个芽殖孤虫(Sparganum Sroliferum)从被人发现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但到现在还没发现成虫,是不折不扣的孤虫。它一寄生到人体就会在体内反覆分裂、增殖,入侵包括大脑在内的所有器官,破坏组织,最终会让感染者全身都长满芽殖孤虫而死。现在尚未确立治疗方式,致死率达到百分之百。因为药物治疗没有效果,而要用外科手术摘除,数量又太多。」 高坂倒抽一口气。「原来真的有这么危险的寄生虫存在啊?」 「嗯。只是话说回来,全世界这种寄生虫的病例也还只有十几例就是了。」 接下来两人默默看了标本好一会儿。 「佐剃,我有个疑问。」高坂看著芽殖孤虫的标本说。「芽殖孤虫为什么要杀人?听你的说法,这种寄生虫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同归于尽。一旦杀死当成宿主的人类,寄生在人体内的芽殖孤虫也会跟著死掉吧?这不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居住的岛给弄沉吗?」 佐剃转过来看著高坂,彷佛在称赞他这个问题问得好。 「寄生虫并不是随时都能寄生到想寄生的对象身上,有时候也会误闯进非固有宿主──不是中间宿主也不是最终宿主,连保幼宿主都当不了的宿主─体内。对寄生虫而言,寄生到非固有宿主身上,也就意味著将会永远失去寄生到最终宿主身上的机会。这种时候,大部分寄生虫都会就这样死去,但也有部分寄生虫会顽强抵抗,设法寄生到固有宿主身上,于是就以幼虫的状态转移到器官或组织内。有些情况下,这样的转移会造成宿主病危,也就是所谓幼虫移行症的症候群。听说寄生在淡水鱼身上的颚口线虫,若是传染到人类身上,将会在人体内迷路十年以上。」 「所以它们只是想从不小心误闯的宿主体内逃出去?」 「我想大概是吧。像那么可怕的芽殖孤虫,寄生在固有宿主身上的时候,应该也很安分。高坂先生说得没错,害死了最终宿主,只会导致同归于尽。」 高坂点点头。听她这么一说,就想起他曾经听说过,据说会从狐狸传染到人身上的棘球绦虫,寄生在狐狸身上时是无害的。 佐剃以流畅的口吻说下去。「只是话说回来,倒也不是说寄生虫就绝对不会危害最终宿主。例如有钩绦虫是一种以人类为最终宿主的寄生虫,但它的幼虫入侵到大脑或脊髓而造成的囊虫病,对我们人类而言就是相当致命的传染病。这么说也是因为─」 佐剃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来宾都默不作声地仔细听她说话。有人用看著珍奇生物似的眼神看著她,也有人单纯感到佩服。佐剃往四周扫视一圈,察觉到自己无意中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赶紧躲到高坂背后。 「……我们差不多该出去了吧?」佐剃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也对。」高坂赞成。 如果这一天佐剃将囊虫病讲解到最后,之后发生的事件,也许就会有不太一样的结果。 人类吃下含有绦虫虫卵的食物后,虫卵会在肠内孵化,孵出称为囊虫的幼虫。囊虫会沿著肠子移动到全身,在各处形成囊胞。若这种囊胞出现在大脑或脊髓等中枢神经部位的话,就会引发囊虫病。但其实在囊虫还活著的期间,几乎都不会产生症状。 问题是出在囊虫死了以后。中枢神经内的囊虫之死,会引发强烈的组织反应。囊胞周围会产生局部发炎症状与神经胶质瘤,因此引发自律神经失调与癫痫症等等。一旦达到这个阶段,囊虫病的致死率就会高达百分之五十。 让高坂而非别人得知这项知识,将有著重要的意义。换成是对寄生虫外行的他,或许就有可能不受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囿,而是单纯以自己拥有的知识去印证,进而找到真相。 * 和去程相比,回程轻松许多。他们在一家咖啡厅吃点轻食休息一下后,再度踏上归途。搭乘新干线时,两人一直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对了,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寄生虫可以治好过敏。那是真的吗?」 「的确有过这样的实验结果。不只是过敏,对溃疡性大肠炎与克隆氏症等自体免疫性疾病似乎也有疗效。只是话说回来,这不表示安全性已得到保证,所以要在国内实际用于治疗,大概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高坂歪了歪头说:「那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呢?照常理推想,总觉得有寄生虫这样的异物跑进体内,应该会引发严重的过敏症状才对。」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形,只是……」佐剃沉默几秒,像是在把压缩过的记忆解压缩。「人体的免疫机制,有一部分是以寄生者存在为前提而成立的。最近我们在体内找到寄生虫往往会大惊小怪,但直到数十年前为止,染上各式各样的寄生虫反而才是常态。要是免疫系统一一去攻击所有入侵者,人类的身体会随时都是战场,转眼间变得残破不堪,所以我们的身体有一种机制,对于不太有害的入侵者会选择共存这条路。」 「和平共存吗?」 「对。这和一种控制免疫反应、名叫『调节T细胞(regulatory T cell)』的细胞有关,但有些人这种细胞数量不够,无法产生免疫宽容现象,因此免疫系统会对异物进行过剩的攻击,甚至连对自己的细胞与组织都产生敌意。说得简单点,这是过敏和自我免疫性疾病的原理。因此,让免疫抑制机制启动,就能改善免疫相关的疾病。但要唤醒这种调节T细胞,似乎是靠『受宿主容忍的寄生者』。换句话说,也就是缺乏寄生者的过度清洁状态,加快了现代的过敏与自我免疫性疾病患者增加的速度。」 高坂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也就是说,寄生虫之所以能治好过敏,是因为寄生虫会帮忙巧妙地放宽免疫系统的警戒心?」 「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这么回事。」 高坂心想,这令人联想起佛洛伊德晚年所提倡的「生存本能(Eros)与死亡本能(Thanatos)」。记得那个学说也是认为,本来应该朝向外侧的能量,转而朝向内侧产生自我破坏的作用。 「只是话说回来,人体会『以寄生者的存在为前提』,还真是让人震撼。」 「会吗?肠内细菌不就是典型的例子?」 高坂恍然大悟。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是如此。 走在为了转乘而下车的车站二楼通道时,中途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看,能将站前的大道尽收眼底。路灯加上了灯饰点缀,让整条大道染上梦幻的橘色光芒。高坂将视线移到佐剃身上,发现她也盯著窗外的灯饰看得出神。那是一种掺杂著轻蔑与羡慕的眼神。 换乘民营铁路几十分钟后,总算渐渐看到熟悉的街景。他们走出车站,品味久违的户外新鲜空气。夜空澄澈且晴朗无云,可以清晰看见缺了一半的月亮。 「我们好像平安回来了。」佐剃感慨万千地说。 「勉强啦。」高坂回答。「以第一次来说,这场训练有点艰辛啊。」 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里走著走著,佐剃忽然停下脚步。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座儿童公园,那是个多半连捉迷藏都没办法玩的狭小公园。佐剃毫不犹豫地踏入公园,高坂也跟了过去。 这座公园似乎已很久没人使用,园内积了多得不得了的雪。每踏出一步,脚都会陷入雪中直至脚踝。由于这里的雪质很容易压实,他们边把去路上的积雪踩实边前进,也就得以防止雪跑进雪靴里。 来到翠绿色的攀爬架前,佐剃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她在顶端坐下,边喊著「好冰、好冰」边呼气温暖双手,然后俯视高坂得意地微笑。 高坂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抓攀爬架,为了避免一脚踩滑,边拍掉积雪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最后来到佐剃身边坐下。 他上一次爬上攀爬架,已经是国小时的事。两人好一阵子不说话,品味这种怀念又新鲜的感觉。只是视线提高两、三公尺,世界的样貌就和平常不太一样。公园里的雪吸了月光,发出苍白的光芒。 过一会儿,佐剃打破沉默说道: 「高坂先生,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真双身虫吗?」 「当然记得。那是一种有著像是蝴蝶的外型、宿命般的一见钟情、终生交配、为恋爱盲目、比翼连理的虫,对吧?」 「完美。」佐剃双手一拍露出微笑,接著又问:「……高坂先生,你可曾这样想过?」 ──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到能够称为伴侣的对象? ──自己会不会不曾与人相爱,就这么死去? ──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流泪? 「我不是真双身虫,所以有时候,忍不住会在睡前冒出这样的念头。」佐剃不带感情地淡淡说道。「不知道高坂先生能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高坂深深点头。「我也经常在思考差不多的事。走在外头,看到一脸幸福的夫妻时,就会心有所感地想著:『啊,那多半是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每次遇到这种情形,都会让我悲伤得不得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又加上几句话:「可是,我觉得你不必担心这种事。你比我年轻多了,人又聪明,坦白说长得也很漂亮。你的优点足以弥补缺点而且还有剩。我想,你不必现在就这么悲观。」 佐剃缓缓摇了摇头。「高坂先生对我了解不多才说得出这种话。」 「也许吧。可是,要是觉得最清楚自己的人就是自己,那也是不对的,有一些地方正因为是本人才会忽略,也许有时候别人看见的东西反而比较接近真相。」 「……也对,但愿如此啰。」 佐剃落寞地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又打消主意似地闭上嘴,然后缓缓起身。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变得好冷。」 「就这么办。」高坂也站起来。 走出公园后,两人始终不说话,他们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来到该分头回家的岔路口。高坂正要道别时,佐剃打断他的话说: 「我觉得不管要做什么,都有个明确的目标比较好。」 高坂花了大约五秒钟,才理解她指的是克服强迫症这件事。 「所以,这个主意你听听看。在圣诞夜来临前,我要能走在街上不在意别人的视线,高坂先生则要能和别人牵手,不怕弄脏。等我们达成这个目标,就在圣诞夜当晚,两人手牵著手走在站前挂了圣诞灯饰的大道上,然后小小庆祝一下。」 「听起来很有意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 佐剃说完,便背对高坂快步离开。 高坂回家后,漫无目标地查了目黑寄生虫馆的资料,结果查出一个令他惊愕的事实。目黑寄生虫馆在当地似乎是有名的约会去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情侣。 第一卷 第5章 冬虫夏草 两人开始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外出。佐剃一如往常来到高坂的住处后,两人会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先发呆个三十分钟左右,然后整理服装仪容走出住处,散步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回到公寓,各自用自己的方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每天结束前,两人会测试训练的成果。佐剃会测试自己能和高坂对看几秒,高坂则是测试能和佐剃牵手几秒。 高坂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洁癖症状一天比一天改善。虽然他还是一样无法独自搭电车,但只要和佐剃一起,他甚至能吃些简单的外食。虽然只是渐渐改善,但他洗手的频率降低,打扫的时间变短,房里的消毒水味也渐渐变淡。 佐剃看出高坂的洁癖已日益缓和,开始会带他去喂野生动物。池里的天鹅、公园的野猫、站前广场的鸽子,甚至连垃圾场的鸟,佐剃都一视同仁地喂食,高坂则会在稍远处看著。 高坂问她到底喜欢野生动物的哪里,佐剃就给了他一个有些令他意外的回答。 「以前看过的书上写说,动物的意识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只有现在。因此,无论它们经历多少次难过的事、累积了多少经验,苦恼的体验都不会累积下来,所以不管是第一次的苦恼还是第一千次的苦恼,动物都是认定为『现在的苦恼』。也因为这样,动物不会怀抱希望亦不会陷入绝望,才能够像那样维持心情平静。有个哲学家形容这种情形为『对当下的全面投入』……我就是很向往动物的这种样貌。」 「总觉得有点艰涩啊。所以你并不是因为猫可爱才喜欢猫?」 「猫当然可爱。」佐剃说得一副被冤枉的模样。「如果可以,我想变成猫。还有,也想要像鸟一样的翅膀。」 「你想变成长翅膀的猫?」 「那种东西才不是猫。」 佐剃强烈否定。 两人一起走在街上,就有形形色色的发现。平常那些只是掠过眼前的风景,只要有佐剃在身边,「不知道看在她眼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的想法,就会成为想像的泉源。感觉像是得到一组新的知觉器官。就像装上了全新镜头的相机,对于所有事物都有新的认知。 佐剃多半也有同样的感受。有一次她看著远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一个人走在街上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完全不一样。」 佐剃为高坂涂上他没涂上的颜色,高坂替佐剃涂上她没涂上的颜色,两人互相将彼此的世界补上色彩。透过这样的交流,世界的样貌显得更加清晰。 两个人一起吃饭比一个人吃饭好吃,两个人一起行动比一个人行动更开心,两个人一起看比一个人看更美。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特意说出口,但对高坂与佐剃来说,却是足以撼动人生观的重大发现。幸福,会回荡。 他们觉得,现在似乎能够理解人们相互依偎的理由。 高坂并非忘记和泉的警告。他自认有在遵守和泉要他「维持现状」的要求,并维持适切的距离,避免与佐剃的关系变得太紧密。每当她走近一步,高坂就退开一步;当她退开一步,高坂就走近一步。简直像在跳舞。 但即使他自己没有这样的打算,两人间的距离仍一步一步接近。这是当然的,他们共享如此大量的时间、烦恼、世界,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没有进展。不知不觉间,高坂已经来到不能回头的地步。现在他还勉强停留在朋友的范围内,但一个弄不好,失去平衡而倒过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一刻来临了。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二十日,是个下著大颗半融雪粒的夜晚。 高坂在椅子上打盹。他并不是累了,也不是睡眠不足,单纯只是喜欢在佐剃身边睡觉。 这已经成为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待在看书的佐剃身旁打瞌睡,就能够作个好梦。虽然这些梦没有扎实的剧情,像是由片断的影像拼凑而成,醒来后想不起任何具体的内容,却只留下幸福的余韵。他作的就是这样的梦。 这一天,当他从梦中醒来,在眼前见到佐剃的脸孔。 高坂吓一跳,身体弹起几公分,但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大。当他睁开眼睛的瞬间,佐剃吓得花容失色地往后跳开,就像偷偷做坏事的小孩,被人从背后吼了一声的反应。 接著,他们的目光交会。佐剃大受惊吓─但她的震惊不是因为高坂突然醒来,而是出于别件事。 「早安。」 高坂对佐剃微笑。这个微笑意味著:「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佐剃未回答。她坐在床的边缘,一直看著膝上用力握紧的拳头,和内心的混乱抗战。平常总是慵懒眯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随时紧紧闭上的嘴唇半开。 过一会儿,她回过神来似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说: 「对不起。」 她的面容沉痛得像是杀了人后东窗事发,让高坂有些愣住。紧接著,他才慢半拍地理解到佐剃本来想做什么。他察觉到,先前醒来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脸,与以前隔著口罩凑过来吻他的脸,角度完美地一致。 「你太夸张了,我并不在意啊。」高坂说。「而且这次我也没抓伤你。」 「不是。」佐剃重重摇头。「我差一点就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说著,她在床上抱住膝盖,郁闷不语。 做出无法挽回的事?高坂歪头纳闷。他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和泉对他加上一条「不要跨越那一道界线」的规则,而她多半是对差点害他打破这个规则而道歉吧。 刚才的状况的确危险。然而,即使真是如此,她的反应会不会太夸张了点?虽说那次是隔著口罩,但先前她已经做过差不多的事,总觉得事到如今,似乎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但佐剃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令他大为震惊。 「要是我们继续这样在一起,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 她始终不看高坂,落寞地微微一笑。 佐剃用手背擦去双眼渗出的眼泪后站起来。 「所以,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踩著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出房间。 等高坂从混乱中恢复、追出公寓,已经哪里都看不见佐剃的身影。 大颗的雪粒洒在夜晚的街道上。 高坂再度变成孤身一人。 * 几天过去了。明知即使找出答案,佐剃也不会回来,但高坂就是无法不去思考她消失的理由。 他自认没犯下什么重大失误。实际上,这十天左右的日子里,高坂与佐剃的关系应该是极为良好,他对这点有自信。她对于两人共度的时光由衷地乐在其中,这是千真万确的。 高坂心想,佐剃之所以从他面前消失,应该不是因为讨厌他了。然而──就如佐剃所说,高坂对她一无所知,只是自以为了解她而已。 可是,现在他觉得多少能够懂她。那位少女身上多半萦绕著某种比视线恐惧症更致命的「事物」,就是这样事物妨碍她与其他人交流。尽管没有根据,但他就是直觉地有了这样的确信。视线恐惧症多半只是这样「事物」所引发的症状之一。 说来非常遗憾,但考虑到过去有六个人受托进行同样的工作却都失败,就觉得佐剃会逃离自己也是理所当然。想来这多半是一场从一开始就陷入僵局的赛局。 然而,唯有一件事让他想不通。她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该解释为会给他添麻烦的夸张说法?还是该照字面意思来解释呢?不,别再想了。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烦恼都无济于事。 高坂的生活渐渐变回认识佐剃之前的情形。起初,独自度过的午后时光让他闲得发慌,但很快就习惯了。已经持续长达五年以上的生活型态,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他彻底打扫房间,细心消除佐剃存在过的痕迹,反覆冲澡赶开佐剃留下的感觉。 *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距离高坂制作的SilentNight启动,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不清楚中毒的装置数量有多少,但即使保守估计应该也不下数千。他所写的蠕虫感染力,与既有的手机恶意软体不可同日而语。 身为作者的高坂本人不太有自觉,但SilentNight其实是一款非常创新的手机恶意软体。过去也曾有过会剥夺手机通讯功能的恶意软体,例如二○○九年发现的「SilentMutter」、「Radiocutter」等等。但无论是哪一种,到二○一一年为止确知的恶意软体都因为技术上的问题,过半数是属于特洛伊木马。相对的,SilentNight是能透过手机网路自我复制的「蠕虫」,传染力不是既有的手机恶意软体所能相比。而且至少在现阶段,尚未有网路安全公司针对这项恶意软体敲响警钟。 根据部分说法,一九九九年肆虐的病毒「Melissa」造成的损害超过八千万美元。翌年发现的蠕虫「Loveletter」造成的损害金额,更高达数十亿美元。即使是单一个人写出来的恶意软体,只要一个弄不好,就是能对世界造成这么重大的打击。如果一切顺利,SilentNight即使未必能撼动世界,或许也能够在两、三天内集众人瞩目于一身。 但高坂不会想见证这个景象。写恶意软体曾是他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却只觉得如此空虚。高坂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佐剃造成的。 高坂静静下定决心,决定在换日前自首。他不是认为在被和泉举发前就先自首可以减刑,只是隐约觉得现在自首正合适。 当他换好衣服站到玄关时,听见门铃响了。他早知道来者不是佐剃。本以为多半是和泉,但高坂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猜测也错了。 门外是一名男性快递业者。男子冷漠地递出笔与收据,高坂签名后,男子将纸袋交给他便快步离开。 回到卧室打开纸袋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条酒红色围巾。把这条折起的围巾摊开来一看,有个东西掉了出来,是样式简单的几张信纸以及一个信封。由于信封掉到地上,让信封里的东西洒了出来。 高坂捡起信纸,塞进大衣口袋。他根本不想去数掉在地上的钞票数目。因为钞票的合计金额以及送到他手上的理由,他都早已知道。 佐剃之所以从高坂手中夺走一半的酬劳,以做为当他朋友的条件,多半是想和他建立平等的关系。她应该极力想避免让高坂有自己是拿钱办事的心态。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破局,也就没有必要维持这种平等。 高坂把接在充电器上的智慧型手机拿下来,随手将围巾塞进包包就走出房间。他要去的地方是派出所。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理由,但总觉得不该用打电话的方式自首,而是应该亲自前往派出所。 他并未戴上手套与口罩。这是他对自己施加的小小惩罚。 途中,高坂拿出口袋里的信纸读起来。 『我突然那样离开,相信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真的很对不起。我满心想解释清楚,但什么话都不能由我说出口。因为即使说上千言万语,多半也只会加深高坂先生的混乱。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坂先生没有任何责任,所有问题全出在我身上。都怪我不该怀抱痴心妄想的期待。』 以她的年纪来说,字写得很端正,文体也和平常直白的口吻大相径庭。然而神奇的是他不觉得突兀,甚至觉得比起平常嘴上说的话,写在信上的文章还要更加体现出佐剃的内在。 高坂将目光移到第二张信纸上。 『我好喜欢待在高坂先生的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两人一起发呆的那些时光。能够维持那么平静的心情,是我这辈子首次的体验。我想,多半是因为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谢谢你给我一段这么美妙的时光。』 一阵沉默般的留白后,接著是第三张信纸。 『这不是报恩,但我要送你我亲手织的围巾。是的,这就是我一直隐瞒的「很少女的兴趣」。如果你不喜欢,尽管丢掉没关系。坦白说,我只是想找个人送一次东西试试看。』 然后是第四张信纸。 『和泉先生那边,我已经拜托他放过高坂先生了。他非常宠我,所以相信他一定会照我说的做……本来我打算只写下这件事就把信寄出去,多余的事写著写著就变得这么长了。对不起。』 最后,她对这封信做了这样的总结: 『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络高坂先生。请尽管把我忘得一乾二净。再见。』 几乎就在看完信的同时,高坂来到派出所前。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派出所内的时钟正好指著晚上五点。 高坂将信纸塞进口袋,从包包里拿出围巾举到面前。这条围巾有著织得很仔细的岛屿编织花纹,精巧得几乎让人错以为是市面上贩售的商品。 高坂把这条围巾绕到脖子上。他知道这是别人亲手编织的围巾却还是这么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对于以往讨厌「亲手做的菜」、「亲手写的字」、「亲手编的毛织品」等各种「亲手制品」的他而言,本来这件礼物──即使是佐剃编的──应该也是厌恶的对象。这当中存在极大的矛盾,不是以天气冷到不围围巾不行就可以解释清楚。 高坂站到派出所前,把脸埋进围巾里,茫然看著明亮灿烂的红色灯光。 也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多久。 他忽然间想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佐剃圣。 这是二十七岁才来的初恋。 对象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可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就只是一个本来就异常的人,在异常的状况下,谈了一场异常的恋爱罢了。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他转身背对派出所。因为他已经没有自首的念头。 他接下来的行动非常迅速。高坂打开已经几天没开机的智慧型手机,试著拨打佐剃的号码,但铃声只响了一声就断。这种挂断电话的方式很奇怪。他重拨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感觉不像是对方关掉手机电源或待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是佐剃设定不接他的电话吗? 这时,高坂想到一个可能,说不定这是SilentNight导致的。也许SilentNight的感染情形扩大到远超出他的预估,连佐剃的智慧型手机也中毒了。仔细一想就发现这绝非不可能。 高坂束手无策。如果这个假设正确,表示他在短短几分钟前失去了联络佐剃的办法。即使想直接去找佐剃,高坂也不知道她的住址。非得就这么等上整整两天,直到蠕虫的影响消失吗?他摇了摇头,心想不对,这样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一定得在今天之内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佐剃,否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来临。他没有时间磨蹭。可是,要去哪里才见得到她呢?高坂绞尽脑汁,但连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想不到。 高坂笑了笑,心想真是讽刺。为了让世上的情侣困扰而制作出来的蠕虫,峰回路转之下却掐住自己的脖子。所谓诅咒是伤敌又伤己,讲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脸颊上传来冰冷的感觉,让高坂仰望天空。是下雪了吗?他将手掌朝上,等待雪花落到手上。这时,他忽然对自己并未戴上手套这件事产生疑问,接著联想从这里串了起来:手套、训练、牵手、佐剃的手、站前、灯饰、圣诞夜。 『所以,这个主意你听听看。在圣诞夜来临前,我要能走在街上不在意别人的视线,高坂先生则要能和别人牵手,不怕弄脏。等我们达成这个目标,就在圣诞夜当晚,两人手牵著手走在站前挂了圣诞灯饰的大道上,然后小小庆祝一下。』 高坂确信,她只可能待在那个地方。 高坂用跑的抵达车站后,跳上即将发车的电车。车厢里有几个空位,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墙边调整呼吸。他拿出智慧型手机,为了掌握蠕虫的感染状况,查看这一个小时内有没有人在网路上提及新种的手机蠕虫。乍看之下,只有五、六个人的发言中提到智慧型手机突然失去通讯功能。高坂见状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立刻发现自己有多傻。除非身边就有别的装置可以上网,否则这种蠕虫的受害者根本无法在网路上发言。试图用网路来掌握被断绝通讯的人数,就像用点名的方式清点死者人数一样。 他放弃了解蠕虫的感染状况,把智慧型手机收回口袋,多半还得等上好一阵子损害状况才会揭晓吧。 他走下电车,刚穿过剪票口就被一名中年男子叫住。男子说很不好意思提出这种不情之请,但还是希望跟他借用一下行动电话,并说他有需要立刻联络的对象,但智慧型手机从刚刚就故障不能用。 「电话和邮件都不能用,但可以从电话簿查看号码。所以我想说,那就用公用电话好了。结果诚如您所见……」 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幅异样的光景。 距离剪票口有一点距离的三台公用电话前大排长龙,队伍最前方还可以看到有人边看著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边按下公用电话的拨号按钮。想必这些人全都是蠕虫的受害者。 高坂吞了吞口水,心想事态搞不好已经演变得比自己想像中更严重。 现在的状况分秒必争,但高坂还是把智慧型手机借给这名男子。男子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造成这场混乱的元凶,还朝他深深一鞠躬道谢。 男子打电话时,高坂重新就和佐剃取得联络的手段思索了一番,接著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联络她。如果佐剃还有心思和他见面,相信她今晚一定会出现在站前大道。他们就是这么约定的。相反的,如果没有这个想法,即使电话打通了也没有意义。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佐剃会不会出现在约定好的地点,而是她来了自己却没能找到她的情形。 站务员在剪票口前方设置了留言板,可以看见人群立刻涌过去。男子很快就讲完电话,将智慧型手机还给高坂,然后道谢离去。高坂忍住想拿杀菌用品消毒的冲动,把智慧型手机放回口袋。接著他走出车站前往站前广场。如果佐剃会现身,多半会选择那里。 广场上看来有许多孤身一人的年轻人。虽然应该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他们之中至少有几成是因为联络手段被蠕虫剥夺而见不到想见的人。有人不高兴地抽著菸看向远方,有人坐在长椅上四处张望,有人心浮气躁地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光景,让他想起行动电话尚未普及的时代。 高坂在钟楼旁的长椅坐下,专心看著自车站走向大道的人们。他磨亮所有感官,从现在起对走出车站的人一个也不漏看。 但即使他持续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佐剃始终没有要出现的迹象。每当有金色短发的女性进入视野,他就会期待地探出上半身,但每次都认错人。 雪愈下愈大,挤得广场水泄不通的人潮慢慢变少。不知不觉间,剩下的人已少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出入车站的人变得稀稀疏疏,也就不再需要集中精神观察。 三个小时终于过去。 他心想,再等下去,或许也已经没有意义。 相信那个约定早就已经失效了吧。 他叹一口气仰望夜空。全身冰冷,尤其膝盖以下更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身体上的寒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胸中那股先前感觉就像自己一部分的温暖已经消失,沉重的寒气灌进空出来的空白处。剩下的一点微微余温,反而像是在强调现在有多么寒冷。 原来这就是名为寂寞的情绪啊,他到了二十七岁才总算明白,只觉得大开眼界。以往他虽然隐约知道恋爱与寂寞是什么样子,却一直认定这些情绪本质上和自己无关,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能像这样切身感受。高坂心想,也许是那天佐剃给他的那个吻,改写了构成他这个人的一部分资料。 钟楼敲响钟声,告知时间来到晚上九点,离圣诞灯饰熄灯只剩一个小时。 到了这地步,把高坂留在原地的不是别的,只是想争一口气。他几乎已经放弃希望,心想佐剃总不会现在才出现在这里──而他的这个预感,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正确的。 钟声响完后,高坂将视线扫向四周。广场上的人们差不多都离开了,除了他以外只剩下一个女生。这个女生穿著端庄,显得很乖巧。她快要被冻僵似地将脸埋在围巾里,低著头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已经这样待了很久,头上与肩膀上都堆积著纯白的雪花。 说不定她也是与相爱的人错过的人之一。一想到这里,高坂就满心觉得过意不去。现在的他,能够痛切体会这个女生的心情。 高坂想跟她道歉说:「引起这场动乱的人就是我。我嫉妒这世上的情侣而写出来的蠕虫造成这样的情形。」当然即使说出这样的话,多半也没办法让对方相信,顶多只会被当成疯子,但他的判断力早已因为寒冷与失望而麻痹。 高坂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向这个女生。他全身肌肉僵硬,走起路来变得像是傀儡一样生硬。 「小姐,不好意思。」 他叫了一声,女生抬起头来。 接著,她露出微笑。 只是这么一个反应,高坂就当场说不出话来。 他震惊过度,暂时连呼吸也忘了。 感觉全身的力气渐渐流失。 「我一直在等,想说不知道何时才会被发现。」女生说。 「……你这样,太贼了啦。」高坂总算说出话来。「再怎么说也改变太多,哪可能认得出来?」 「可是,不做到这个程度,不就白变装了?」 佐剃缓缓站起身,拍掉头发与大衣上的积雪。 想来佐剃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待在这里,只是高坂忽略了她,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待在高坂的视野之中。只是话说回来,这不表示他有眼无珠。换成是别人处在同样的状况下,十个人当中,应该有九个会犯下和他一样的错。 高坂在脑海中描绘佐剃圣这个少女时,最先浮现的是染成金色的头发,接著是造型粗犷的耳机、太短的裙子、蓝色的耳环,而眼前这名少女不符合这些条件之中的任何一个。她的头发全黑,未戴耳机,裙子的长度也在正常范围内。虽然只有耳环还是一样,但这种东西不走近根本看不出来。 「我差点就要死心,以为你不来了呢。真是的,你也太坏心了啦。」高坂露出拿她没辙的表情说。 「我就待在你身边啊,要怪就该怪高坂先生自己没发现。」 「亏你有脸讲这种话。」高坂耸了耸肩。「佐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吗?」 「嗯,因为你的围巾。」佐剃将视线投向高坂的脖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真的有拿来用呢。」 「是啊。因为今天特别冷……」高坂难为情地说。「别说这个了,你把头发染回黑色,是表示你想回去上学了吗?」 「算是吧,这也是原因之一。」 「还有其他理由?」 「呃。」佐剃将视线转往斜下方,把玩著被雪沾湿的黑发说。「因为我想说,反正高坂先生一定比较喜欢这种看起来正经的样子……」 佐剃以说笑的语气笑著,但高坂没有笑。 冰冷的身体轴心,就像点火似地渐渐发热。 下一瞬间,高坂已经将佐剃拥在怀里。 佐剃发出「咦!」一声惊呼。 「……你不要紧吗?」 佐剃在他怀里关心地问。 「坦白说,不是不要紧。」高坂疼惜地摸著佐剃的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被佐剃弄脏,我就可以容许。」 「……你真没礼貌。」 佐剃说得好笑,老实不客气地把双手绕到高坂背后。 * 到元旦为止的这七天,高坂与佐剃度过了人生中最平静而满足的时光。他们两人一起逐一找回以往人生中失去的事物、得不到的事物、放弃的事物。对许多人来说,这一点也不稀奇,是一种寒酸、没什么了不起的幸福;但对他们两人来说,那种幸福本来无异于天马行空。只是手牵著手、只是肩并著肩、只是彼此对望,对他们而言,在在都是个人史上的重大事件。 结果这七天来,高坂一次都不曾对佐剃下手。他并不是在遵守和泉订下的规矩,也不是觉得她的身体骯脏或缺乏跨过那一道界线的勇气,纯粹只是想好好珍惜佐剃。他觉得,要动那种念头,等她达到再成熟一点的年龄也还不迟。 或许是知道高坂的这种心意,佐剃似乎也避免做出过度的接触或暴露,小心不对他造成无谓的刺激。她这种合作的态度,让高坂觉得非常可贵。因为尽管有个体差异,但自制心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坦白说,年底的这几天,从圣诞夜到圣诞节期间肆虐的手机蠕虫,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SilentNight成了世界上第一款造成大规模中毒的手机蠕虫,在恶意软体的历史上小小留了名。然而高坂在圣诞节以后的这七天都不曾看新闻一眼,自然无从得知这种事。 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觉得除了眼前的佐剃以外,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关心的事物。 日后他回顾那段时光,是这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当时的我,内心深处早已知道这多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所以才会想好好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留下后悔。」 高坂彷佛自己亲眼见证过,确信两人之间幸福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 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许就像是虫的报讯(注7:日本谚语,指不祥的预感。)。 佐剃先前说过「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高坂先生」,但他决定先不追问这句话的含意。他心中有种预感,贸然去解开她的秘密,会将本来就已经很短的缓刑期间减少得更短。 即使真的因为自己拖延著不去找结论,导致被佐剃杀死的结果,那也无所谓。高坂暗自心想,要是佐剃想杀他,那就尽管随她高兴。反正一旦少了佐剃,他的人生也将跟著失去意义。 和泉现身是在一月一日的下午。 两人结束新年参拜后,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打盹。就在离睡著只差一步的时候,一阵门铃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小心不要吵醒在他膝上睡得香甜的佐剃,轻轻让她躺到床上,之后才去应门。即使打开门后看见和泉站在门外,他也几乎不为所动。 「我一直觉得你差不多该来了。」高坂被室外的光线照得眯起眼睛这么说。 「佐剃圣在这里吧?」和泉问。逆光让高坂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她在,但在睡觉。是不是该叫醒她?」 「对,不好意思,麻烦叫她起来。」 高坂回到卧室,轻轻摇了摇佐剃的肩膀。一告诉她「和泉先生来找你」,佐剃立刻清醒起身。 两人听从和泉的吩咐,坐上停在公寓正前方的小客车后座。那是一辆很难令人留下印象的黑色汽车,要是停在宽广的停车场中,多半转眼间就会找不到车子。车内的暖气开得很强,座椅有著淡淡的芳香剂香气。 车子开动后好一会儿,三人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开上国道、遇到红灯时,和泉才总算切入正题。 「高坂贤吾,我现在非得告诉你一件有点震撼的事实不可。」 「和泉先生。」佐剃插了嘴。「……不要。」 但和泉不理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脑子里住著一种新型寄生虫。由于还没有正式学名,我们就称之为『虫』。若省略麻烦的解释,粗略地说来,你之所以无法适应社会,就是这种『虫』导致的。」 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高坂心想,这一定是只有和泉与佐剃听得懂的特有笑话。 但只要看看佐剃的表情就一目了然,这不是在开玩笑。 她嘴唇颤动,血色全失的脸一直低著。 就好像由衷为了让高坂知道这件事而羞耻。 「然后,佐剃圣的脑袋里也有这种『虫』。」和泉说下去。「你脑袋里的『虫』和佐剃圣脑子里的『虫』呼唤著彼此。你也许觉得佐剃圣是你命中注定的对象,但这种感情是『虫』创造出来的。你们的恋爱,只不过是一场傀儡之恋。」 透过照后镜看见的和泉,脸上表情极度正经。 高坂将视线转往佐剃身上,寻求否定的话语。 但从她口中吐出的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 只有这么一句话。 第一卷 第6章 虫太好 车子停在郊外的一间诊所前。感觉上车程大约是十五分钟,但由于有太多事情要想,导致对于时间的感觉变得麻痹,说不定实际上花了两倍以上的时间,也说不定正好相反,其实连一半都不到。 无论实际上是长是短,照理说他们都未移动太长的距离,但就在这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之间,景色已完全变了样,眼前有著一整片的纯白。 群山环绕,眼睛看得到的范围内,除了诊所之外看不见其他建筑物。沿路孤伶伶地立著公车站牌,站牌旁边聊备一格地摆了两张老旧的木椅子。站牌与椅子都被厚实的雪盖住,总觉得连公车司机都会不小心忽略。这是个难以言喻、冷冷清清的地方。 引擎熄火后,车内笼罩在寂静之中。和泉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后,打开车门走下车,高坂与佐剃跟著照做。当脚碰到地面时,传来一阵爽脆的、踏到雪的感觉。彻底铲了雪的地方只有正面玄关附近,宽广的停车场中,大部分都积著一层踩下去会陷到脚踝的雪。 诊所是一栋不但不美观,甚至给人阴沉感觉的建筑物。外墙彷佛是特意想和雪景融合为一的乳白色,从远方看去就觉得轮廓模糊。自屋檐垂下的几根冰柱,长的达一公尺以上,眼看随时会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掉下来。 入口前的墙上有一块写著「瓜实诊所」的招牌。进了门后,可看到一间有著三排咖啡色沙发椅的候诊室。日光灯似乎寿命将尽,室内十分昏暗,反射出油亮光泽的亚麻仁油地板有著青苔般的浑浊绿色,角落放著高得和狭小室内不搭调的盆栽。 候诊室里有三名患者,都是老年人。老人们小声谈话,高坂等人来到他们身旁时,他们一瞬间看了过来,但随即又转回去交谈。 担任柜台小姐的是一名脸孔像戴著能乐面具的三十几岁女性。她一看到和泉便轻轻低头,然后彷佛任务就此结束,又低下头回去处理文书工作。 和泉在诊疗室前停下脚步,要高坂进去。 「瓜实医生有话要跟你说。」和泉告诉他。「我们待在候诊室。你谈完了就马上回来。」 高坂点点头,然后看了佐剃一眼,佐剃的视线刚要和他交会就立刻撇开。她丢下和泉,自己先走向候诊室。 一敲门,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请进。」 高坂打开门踏进诊疗室。从入口看去,左边的书桌前坐著一名年约半百、看似医生的男子。他剃得很短的头发已经全白,眉毛与留得丰厚的胡须也一样白,眉心刻著有如象徵苦恼痕迹的深深皱纹。高坂推测,这人应该就是院长瓜实。 瓜实从书桌上抬起头,转过身来。旋转椅随著他的动作而发出咿轧声。 「请坐。」 高坂在病患用的椅子坐下。 瓜实上上下下打量高坂全身。这时高坂还不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佐剃的外祖父,所以并未深入思考他的视线有什么含意。 「你听说了多少?」瓜实问。 高坂回想起车上的谈话回答:「只听说我的脑子里有新型寄生虫,就是这种『虫』让我谈恋爱又让我变得无法适应社会。」 瓜实「嗯」了一声,摸了摸胡须。「那个,该怎么跟你讲解才好?」他靠到椅背上叹了一口气。「你叫高坂是吧?对于你脑子里有未知的寄生虫,身为宿主的人类连做决定都会受到寄生虫影响这样荒唐无稽的说法,你又当真到什么地步?」 「……坦白说,我还半信半疑。」 瓜实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只是,」高坂补充。「有的寄生虫会改变人类的行动,这种说法我听佐剃说过。所以,我认为即使这世上存在著会影响人做决定的寄生虫,那也绝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听到连我之所以无法适应社会,都可以用这一点来解释……该怎么说?就觉得虫太好(注8:日本谚语,指想法太自我中心、只考量到自己的情况。),让我迟疑著不太敢相信……」 瓜实打断他的话。 「不对,你错了。不是因为虫太好,而是虫不好。」 他递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那是从报纸剪下来的新闻,日期是去年的七月二十日,标题写著: 医生和病患在院内自杀,疑为殉情。 上面是这么写的。 「要是就这么放著不管,你们或许也会和他们走上同一条路。」 瓜实说完这句话,从抽屉里拿出文件交给高坂。 「这篇报导中提及的医生,在自杀之前寄了一封邮件给我。邮件没有标题也没有内文,只附上一个纯文字档。档案的内容,是两人从认识到殉情为止的这段期间内的信件往来纪录。只要看过这个,相信你可以搞懂有关『虫』的大致情形。」 高坂放低视线,翻开接过来的文件第一页。 * 寄件日:2011/06/10 标题:前几天非常对不起 我是和泉,前几天在诊察中吞吞吐吐的,无法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似乎弄得医生一团乱,实在非常对不起。我自认为已经事先将该说的内容整理好,然而一旦来到医生面前,脑子就变得一片空白。下次未必就不会这样,所以我决定先透过邮件解释看看。我想,这样多半会远比直接见面说话要来得正确又快速…… 我当时想说明的是,我是经由什么样的来龙去脉知道甘露寺医生的名字。突然提出一篇老论文,相信医生会认为这个病患真奇怪,实在非常对不起。现在想想就觉得老实照时间顺序说明,事情应该会变得简单明瞭许多。对不起,我做事这么没要领……我打算记取教训,在邮件中好好依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述说。这会有点长,还请见谅。 起初出现的徵兆是头痛。我记得大约是四月中旬的事。 头痛大约持续了半个月。我本来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但还是第一次发生持续这么久的头痛。在这之前,我只要吃个药,两、三天便会没事。 话说回来,当时我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以为不是累积了太大的压力就是患了花粉症之类的。实际上,头痛本身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过了半个月左右疼痛就渐渐平息,最后完全消失。我松一口气,心想那果然是暂时性的健康状况不佳。 问题是在那之后。我的头痛治好后过了一阵子,留意到自己的心思离不开一种奇妙的幻想。 我在区公所担任临时职员,平常是开车通勤。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开车前往职场,经过一个路口时,我突然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大恐惧侵袭。我赶紧踩煞车,把车停到路肩,然后回顾身后。 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人──这样的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车身应该会受到强烈冲击。就算再怎么发呆,想也知道一定会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撞到人了。然而,我就是没办法不下车弄个清楚。结果,车身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凹陷或伤痕,回顾来路上也没有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路上。然而,恐惧一旦产生,就一直深深留在我心中。 从此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事,都会受到一种恐惧侵袭,好像在告诉我说:「是不是无意间伤害了他人?」例如说,走在人挤人的车站楼梯时,会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意识地把人推了下去?工作的时候,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下什么重大失误,给大家添了麻烦?与人见面后,会下意识地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伤害对方的话?如果可以当场弄个清楚倒是还好,但如果怀抱的是一种「我是不是开车撞到人」这样的不安,就得一直等到早上的新闻出来,我才有办法放心入睡。感觉就好像是那场持续了半个月的头痛,逼得我的脑袋出毛病。 我渐渐变得不想走出家门。我害怕伤害别人,因而和别人疏远,渐渐变得孤伶伶一个人。我唯一能够保持心情平静的时刻,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完全不出家门的时候。 我知道这是叫做「加害恐惧」的强迫症症状之一,纯就知识上而言,我也知道强迫性障碍是一种不太有望能够自然痊愈的疾病……然而要去精神科看诊,我还是会强烈抗拒,多半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心生了病吧。毕竟我从以前就自认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女人。 然而,我又不能对此置之不理。加害恐惧症一天比一天恶化,终于来到会让日常生活过不下去的地步。这时我编造出一个故事:「我受慢性头痛所苦,是头痛造成我过度神经质。」以此做为去医院的理由,并决定先在综合诊疗科就诊。如果在这个阶段,医生劝我去看精神科,我是打算乖乖听话的。 然而检查的结果却揭晓了意外的事实。看来我的加害恐惧症,并不是纯粹的精神疾病,很可能是大脑组织病变所产生的症状。原来我的脑子里有寄生虫,就是这种虫在脑中形成病灶。 我松一口气。知道体内有寄生虫而松一口气的确很怪,但我想,我大概是喜欢这个简单明瞭的原因。一想到只要没有了寄生虫,就可以摆脱那种没有道理的恐惧,我的心就一口气变得晴空万里。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愈来愈诡异──进入实际接受治疗的阶段后,我受到一种不明所以的不安侵袭。这种不安的性质和先前的加害妄想不同,是一种毫无根据、无端冒出的情绪。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就是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觉得要是继续接受治疗、驱除了寄生虫,我一定会后悔。 我随便找个理由逃出医院,再也不曾回去看诊。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但神奇的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想应该是因为,当时我满脑子都只有自眼前恐怖逃脱的安心感。 可是之后再过一个月,疑问渐渐愈滚愈大。到头来,那种不明所以的不安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忍不住做出挺身保护寄生虫的事?我本来很乐天地认为,等心情整理好之后,意图自然就会揭晓,但实际上谜团却一天比一天深,好像当时的我一时间变得不是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大约一年前左右在杂志上看过的报导。那篇报导的内容是说,有某种寄生性原虫会对人类的个性与行动产生影响。 我循著记忆找出那篇报导,一次又一次反覆细看,连相关报导和引用的文献也都翻找出来读过,最后得出以下的结论。 我的大脑,已经处在寄生虫的控制之下。 旁人也许会嘲笑我,说这是离谱的妄想。实际上这的确是病患会有的想法,和思觉失调症(精神病)患者说自己受到电磁波攻击、思考受到别人操纵的妄想没有太大的差别。同时我也觉得,说不定只是我脑子已经被寄生虫啃食得乱七八糟,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事情。然而,脑子里有寄生虫存在──只有这件事不是妄想,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我觉得要怀疑自己的大脑,等知道这种寄生虫是何方神圣之后也还不迟。 我从之前看过的论文中挑出最感兴趣的一篇,查了执笔者是谁,结果发现这个人就在离老家不远的大学医院工作。这让我无法不觉得是种冥冥中的安排。我便是在这样的来龙去脉下找到甘露寺医生。 寄件日:2011/06/11 标题:Re:前几天非常对不起 我是甘露寺,已拜读过您寄来的邮件。原来如此,您之所以突然提到论文是有著这样的来龙去脉。谢谢您细心说明,我才得以明白大致的情形。 那么,我就坦白说吧,我大吃了一惊。但为了让您了解我的震惊,我多半也得讲一段有点长的故事才行。 以下所说的种种,还请您务必保密。 那是半年前的事,两名疑似感染寄生虫的病患被转到我这儿来。我们就称男性为Y先生,女性为S女士。 Y先生与S女士是一对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夫妻,而且年纪小的是丈夫Y先生,是颇为罕见的状况。这对夫妻的感情非常好,尽管结婚已经半年以上,仍然散发出一种像是才刚开始交往的情人那般令人莞尔的氛围。 两人表示有慢性的头痛,从头部MRI影像来看,可以辨识出几处囊胞性病变。由于他们罹患脑寄生虫疾病的可能性很高,为了确认,我从他们两人身上抽取了脑脊髓液检验,并从两人的髓液之中都验出体长一公厘左右的寄生虫,而且不只一只。 到这一步还没有什么问题。 但当我用显微镜一看,当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从他们两人的髓液当中采到的寄生虫,外观和我以前看过的任何一种寄生虫都不一样。虫体呈泪滴型,前端部分有两个吸盘。有一组看得出正在交配,两只虫的虫体结合成Y字形。从特徵来说多半是属于吸虫,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在长达好几天的调查后,我做出从他们两人身上验出的寄生虫乃是新品种的结论。 因为寄生部位包含大脑,治疗必须尽可能慎重。对于寄生在中枢神经群的虫不能胡乱驱除。囊胞有可能已经钙化而不需要治疗,而且,身体对治疗产生发炎反应结果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反比疾病本身更重大的情形也是有的。 可是,我们也没有时间犹豫不决。根据Y先生与S女士的说法,从头痛开始后过了一阵子,他们的心理状态似乎也产生奇妙的变化。 两人都说,他们对其他人的气味敏感得不得了。以前并没有这样的情形,严格说来两人都是嗅觉比较迟钝的人,但随著头痛症状渐渐减弱,他们对别人的体味开始感到嫌恶。而且,这种嫌恶不只针对汗臭味或香水味,连对完全正常、甚至称不上是气味的气味都会觉得不快,所以,如今和别人交流这件事,已让他们痛苦得不得了。 两人极为不安地问我说,寄生虫和这种症状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站在我的立场,现阶段也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头部外伤造成连接嗅觉受器与大脑的嗅觉神经纤维损伤,或是因为大脑退化性疾病造成嗅觉神经本身损伤,因而导致嗅觉消失的情况,都是常见案例。然而,像他们这样嗅觉变得过度敏锐的情形,就不是那么容易看到。要说是副鼻腔或口腔感染造成嗅觉异常,导致他们对不值一提的气味也会觉得不舒服,这样的案例倒也不是不存在……但考虑到两人都产生同样的症状,推测是心因性的嗅觉过敏似乎比较妥当。同时我也并未忘记,在大脑退化性疾病的初期与恶化过程中,也会发生强迫性障碍的情形。 然而──坦白说,起初我对他们两人的精神症状本身并不是太在意。我一直认为两人多半罹患二联性精神病(注9:Folie à deux,意指「二人共享的疯狂」,形容具有精神病症状的人,将妄想的信念传送给另一个人。同样症状有可能传达给第三人甚至更多人。),但应该以驱除寄生虫为优先。我认为只要斩断疾病的根源,精神症状自然会趋缓。 然而,当我试图著手治疗,Y先生与S女士就再也不到医院露脸了。我试著主动联络他们,但他们找了些工作太忙或身体不舒服之类一听就觉得是敷衍的理由拒绝来门诊,而且不只有一、两次。看在我眼里,觉得他们两人好像是在保护寄生虫。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照常理来说,要是听到医生说自己脑子里有寄生虫,应该会说什么也要驱除才对。 而和泉小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您的症状与他们两位的症状有几个相似处:轻度头痛、逃避人际关系、抗拒治疗。我不抱期望地试著检查,结果,果然在您身上验出和Y先生与S女士的检查结果同样的数值。虽然不是验出了虫体,但研判您头盖骨内的寄生虫,和他们两位头盖骨内的寄生虫是同一品种,这应该错不了。我认为多半就是这种寄生虫,引发上述的精神症状。 当然,现阶段还无法做出结论。毕竟这种寄生虫的感染者只有三人,无法从中导出普遍的法则,也可以用一句「只是巧合」打发掉。然而在我看来,实在不觉得这单纯是命运的恶作剧。第六感告诉我,我现在正接触到某种巨大秘密的一角。 寄件日:2011/06/11 标题:非常谢谢您! 我是和泉,非常谢谢您立刻回信。我本来以为十之八九会被当成脑袋有问题的人说的梦话,您听过就算了,没想到竟能承蒙您如此细心回答!我非常开心。 我也愈想愈觉得Y先生与S女士的精神症状,与我的症状之间有某种关连。只是我不曾直接见过他们两位,所以我的直觉与其说是第六感,倒不如说是一种愿望…… 但既然甘露寺医生这么说,我想一定就是如此。我相信医生的判断。 六月十四日,我会去医院拜访。但愿这次我可以不紧张,好好说话。 寄件日:2011/06/20 标题:关于第四位感染者 我是甘露寺。新品种寄生虫的事有了进展,在此跟您报告。照惯例,本邮件的内容还请保密。 前几天终于确定了第四名感染者,是一名叫H小姐的女性,在目前的感染者当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位。H小姐和先前的感染者一样,是因慢性头痛而来医院就诊,并对寄生虫病的治疗感到抗拒,逃避人际关系的倾向也很强。检查后,同样在她脑内发现囊胞性病变,而且进行鉴别诊断后,得出的结果显示这就是那种新品种寄生虫所造成的病变。另外H小姐的病例中,逃避人际关系的倾向是以视线恐惧症的形式体现。看来在症状的显现方式上,各个病患之间是有著个体差异。不管怎么说,是寄生虫造成精神症状这一点,似乎已没有怀疑的余地。 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先前不曾通报过的新型寄生虫疾病的病患,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就接连有四人来找我。据我所知,其他医院还没从病患身上发现同种寄生虫的案例。另外,我诊断过的四名病患都没有前往海外的纪录,居住地也分散得很广,找不到明显的共通点。因此,关于新品种寄生虫是经由什么途径寄生到他们身上的问题,现阶段我连线索都还掌握不到。又或许这种寄生虫是最近才透过某种方式被人从海外带进国内,现在正急速扩大感染范围。 正好提到第四名感染者的出现,对于十四日诊察时和泉小姐所提的问题,我想就在这里先做个回覆。 从结论说起,情形正如和泉小姐所担心的,我正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新品种寄生虫的人体实验。只是这与其说是为了治疗病患,还不如说是出自身为学者的求知好奇心。所以严格说来,H小姐应该是第五名感染者。 由于感染的时间还短,现阶段并未出现明显的症状,但寄生虫正在我体内顺利繁殖。如果我的预测正确,相信迟早会发生与和泉小姐相同的精神症状。另外,从Y先生与S女士的治疗过程中,已得知要驱除这种寄生虫,不需要进行头部开刀手术。和既有的脑寄生虫疾病一样,并用阿苯达唑(Albendazole)与皮质类固醇就可以有效治疗,所以基本上没有恶化成重症的可能性,还请您放心。毕竟要是连医生自己都病倒了,可就得不偿失。 只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当时和泉小姐会知道我感染了寄生虫呢?您提问时,看似明显确信我体内有寄生虫。是不是我有什么从外观便看得出来的改变呢?如果不介意,可以请您告诉我理由吗? 寄件日:2011/06/21 标题:Re:关于第四位感染者 我是和泉。知道不用担心会恶化成重症,我总算放心了。只是话说回来,医生真的好热衷研究呢,我好佩服。不过还请您千万要保重,不要逞强。 为什么知道医生体内有寄生虫?坦白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一看到医生的瞬间,我就有这种感觉:「啊啊,医生变得跟我一样了。」 又或许是我在下意识中,读出显现在您表情与举止中的细微变化,然后将从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翻译成那样一句话。但真正的答案我并不清楚,我想那就像是一种虫的报讯吧。 说来唐突,有一件事想和医生商量。自己这么说实在很怪,但我要商量的事情相当没常识,但愿医生不要太严肃看待,就当成是脑袋有问题的病患在说梦话,轻松看完就算了。 最近我一整天满脑子都只想著医生,早上醒来时、化妆前、梳头发时、工作到一半时,无时无刻不想。下次什么时候见得到面、要穿什么衣服见面、见面时要聊些什么、要如何才能让医生更了解我……我老是想著这样的事。 相信医生多半也已经隐约感觉到,看来我喜欢上医生了。当然,我有自觉这是所谓的正向移情(注10:移情是指患者的欲望转移到心理分析师身上而得以实现的过程,「负向移情」的表现为病人憎恨、谩骂医生,「正向移情」则是病人投掷到分析师身上的情感是积极、温情、仰慕的,有利于治疗。),也深深明白说出这样的心意只会让医生为难。可是,无论堆起多少大道理,这种事情都没办法这么容易划分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往后我会因此为医生带来莫大困扰,因此我得先郑重道歉,非常对不起。然后,还请医生不要放弃我。 寄件日:2011/06/24 标题:进度报告 我是甘露寺,想就感染寄生虫后产生的精神状态变化做个简短的报告。 第一个变化是和病患见面这件事开始让我痛苦。起初我还怀疑单纯是工作疲乏,但过了一阵子,让我痛苦的对象从「病患」扩大到了「他人」。这种症状和四位病患的「逃避人际关系」吻合。Y先生与S女士的情形是「对别人的气味感到不快」,和泉小姐的情形是「担心自己会伤害他人而害怕」,H小姐的情形是「在意别人的视线」。虽然这种逃避倾向展现出来的症状五花八门,但追根究柢,我想多半是一样的。 我的结论是──说穿了就是被「虫」寄生的人会变得讨厌人类。我研判四位病患展现出来的症状差异,只在于各自将「虫」硬塞给各位的这种毫无来由、厌恶人类的情绪,归属到不同的方向上。 但话说回来,还不清楚从宿主身上剥夺社会性对「虫」有什么好处……例如,有一种绦虫会让本来应该单独行动、名叫丰年虾的甲壳类动物采取团体行动,目的是透过这样的影响,增加丰年虾遭到绦虫的最终宿主大红鹳捕食的可能性。若是如同这个例子般让宿主与宿主接近,那我还能理解,但是「虫」让宿主孤立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既然在人体内发现成虫,也就表示人类是「虫」的最终宿主。最终宿主的作用是散播虫卵与幼虫,但「虫」让人类孤立,这显然不合理。也许这当中有我们无从想像的深刻目的。 关于第二个变化,大致上就如您所预测,我对于要从体内驱除「虫」这件事有著不小的抗拒,但这个部分就略过不提吧。因为宿主对于会危害自己的寄生者产生感情的案例,并不特别稀奇。 问题在于第三个变化,这件事与和泉小姐在上次邮件中所写的「梦话」有关。 老实说,和泉小姐的告白让我非常高兴。不,岂止是高兴──虽然站在医生的立场,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想,我对您怀抱的感情,比您对我怀抱的感情更加强烈。尽管厌恶人类的症状正一步步恶化,我对您怀抱的感情却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只增不减。 然而,不可以急著下结论。在彼此空欢喜一场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非得仔细评估不可。 将「虫」放入体内时,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对于今后发生的一切心理变化都要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一旦受到「虫」的影响,就无法再靠自己分辨哪些是自己的意思、哪些不是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只能对一切都抱持怀疑。 因此,我对这种恋爱感情也抱持怀疑。而且,我不是单纯胡乱怀疑,这种怀疑是有依据的。 在观察Y先生与S女士的病情过程中,我见证一个耐人寻味的改变。随著治疗进行,「虫」的影响力渐渐淡去,两人厌恶人类的症状也一步步得到改善,但我注意到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却似乎相反,两人渐行渐远。从治疗开始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感觉到的那种新婚夫妻般的和睦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初我将这种情形解释为,是因为原因不详的疾病所带来的不安已被除去,让两人处在一种像是「走下吊桥」的状态。由于迫在眉睫的危机远去,导致让恋情燃烧的材料消失。然而,亲身经历过「虫」的寄生后,如今我觉得他们两位关系的改变当中,有某种深刻的意义。例如……他们之间的爱,其实是靠著「虫」的存在来维持。 我想告诉和泉小姐的,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虫」可能对宿主的恋爱感情产生影响,我们就不该草率对自己的心意做出结论。 期待您做出冷静的判断。 寄件日:2011/06/25 标题:几个疑问 所以医生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在谈恋爱,而是我们体内的「虫」在谈恋爱? 像我这样的外行人是难以理解……但是,我们就先假设「虫」拥有让宿主爱上宿主的能力,那么,为何「虫」非得具备这种能力不可?假设这就是「虫」的繁殖策略,为什么又非得特地让感染者彼此谈恋爱不可? 如果是让感染者会对「虫」未寄生的对象产生恋爱感情,以此增加寄生的机会,那还可以理解。可是,让已经被「虫」寄生的宿主相互吸引,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医生是不是想要用不伤害我的方式来疏远我,才说出这种煞有其事的谎言呢?我无法不这么猜测。 寄件日:2011/06/28 标题:Re:几个疑问 和泉小姐的疑问很有道理。我这几天来,正是为了这个疑问想破头。让已寄生的宿主爱恋彼此,对于「虫」的繁殖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有利效果? 昨天我走在附近一条有著成排树木的道路上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过脑海(我想事情时经常会到处闲晃、散步)。因为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就想去散散心,边看著路旁的染井吉野樱花,边针对这个问题漫无边际地思索。 我还是孩童时有一个奇怪的朋友,他在国小的课业成绩并不好,生物学的知识却足以媲美高中生。有一天,我和这个朋友走在通学路上的樱花树下,他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对我问:「你看过染井吉野樱结果实的样子吗?」 我回答仔细想想还真是从没看过,他就得意地说起那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染井吉野樱的自交不亲和性─防止自体受精的遗传性质─很强。拿人类来比喻,那是一种防止近亲相奸的机制,但由于染井吉野这种樱花,全都是透过接枝等人工的方式繁殖出来的复制体,因此,染井吉野樱彼此交配就一定会导致近亲交配。所以,即使会和其他品种的樱花交配而生下混种,染井吉野樱之间却不会生下后代。而且染井吉野不太会和其他品种的樱花一起栽种,也就几乎没有机会结果实……」 当我回想到这里,忽然一惊。 如果「虫」也和染井吉野樱一样呢? 如果「虫」也具备了透过血缘认知,避免拥有同一或类似基因的个体相互交配的机制呢? 我继续往下思考。如果这种辨识机制,举例来说是会「禁止同一宿主体内成熟个体间的交配繁殖行为」呢?「虫」为了和在不同宿主体内的成熟个体交配,就会需要在宿主间往来(毕竟不能像虫媒授粉植物那样,让传粉者只搬运花粉),而要达成这个目的,让宿主与宿主谈恋爱不就是极为恰当的策略? 即使说得再好听,我这个想法也非常脱序,根据很薄弱,逻辑也很跳跃,像是读了太多科幻小说的人会有的妄想。我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笑置之。的确,不限于植物或菌类,在某些动物身上也可观察到自交不孕现象,像玻璃海鞘(Ciona intestinalis)就是如此。然而,即使是为了确保遗传上的多样性,照理说实在不可能会有生物采取这么复杂又迂回的繁殖方式── 想到这里,我忽然停下脚步。因为我注意到,明明有著可进行单性生殖的身体,却采取「复杂又迂回的繁殖方式」的生物,确实是存在的……没错,就是以前在与和泉小姐的谈话中提过的寄生虫──真双身虫。 这种现象不限于真双身虫,例如有一种肺吸虫,明明雌雄同体、可以进行单性生殖,但若非两只相接就无法发育为成虫。仔细想想会发现这种乍看之下复杂得不合理的繁殖方式,在寄生虫界是相当常见的。 我再度针对这个想法深入评估。假设有会让感染者与感染者陷入情网的寄生虫存在,感染者要如何让其他感染者认知到这一点呢?相信一定会发出某种信号吧。虽然不知道这种信号是什么样的性质、有多强的强度,但总之我推测也许就是这种信号,创造出让感染者接连往我这里聚集的神奇状况。多半是「虫」的感染者在下意识中相互吸引。 若这么假设,也就能解释让宿主厌恶人类这种乍看之下不合理的策略。例如说,对了……假设「虫」控制人类行动的本质,不是要让宿主孤立,而是让宿主彼此团结呢?如果某个群体内的成员全都感染了「虫」,可以预测这个群体的排他性与凝聚力都会大为提高。像这样团结合作的感染者群体,生存能力会比非感染者群体要高,群体中各个成员的生存率应该也会比较高。这对于以人体为最终居所的「虫」而言,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情况。 寄生者影响宿主的社会性,这种现象过去已一再有人指出。道金斯(注11:克林顿•李查•道金斯,英国演化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和科普作家。)就指出,白蚁高度发达的社会结构,是它们肠内微生物操作的结果。白蚁会用嘴互相传递食物,藉此让微生物遍及整个蚁群,而科学家认为这种行动,是微生物为了繁殖而操控白蚁的结果。再举个更激进的例子,甚至有学说认为热带草原猴与日本猿猴的社会性,甚至人类的社会性,都是由反转录病毒(注12:核糖核酸病毒的一种,它们的遗传资讯不是存录在DNA,而是存录在RNA,此类病毒多半具有反转录酶。)带来的。既然病毒和细菌都有可能办到,那么,「虫」会影响人类的社会性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我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想疏远和泉小姐的心意,反而是因为想要抱持确信去爱你,才会努力想去除所有的不安因子。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辈子将近五十年的岁月,始终活得孤独。无论面对谁都不曾心动,愈是和他人往来愈觉得空虚,过了四十岁之后就陷入一种无感的状态,怀著行尸走肉般的心境过日子。可是,认识和泉小姐让我找回许久不曾尝到的心灵悸动。与和泉小姐见面、说话时,我就像才刚尝到恋爱滋味的少年一样,感受到一股甜蜜的酥麻。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担忧。如果这份感情是「虫」带来的,那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瞧不起人类的事情。 寄件日:2011/06/30 标题:(无标题) 医生这么说让我很开心。 非常非常开心。 开心得死了也无所谓。 但如果医生的假设正确,一旦「虫」消失,这种心意也会跟著消逝吧。 总觉得,这样令人非常悲伤。 七月初时,我会去医院一趟。 到时候见。 * 两人之间的通信到此结束。高坂的视线仍然落在文件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重新比对报导的日期与邮件的日期。六月三十日后不再有邮件往返,七月二十日两人一起殉情。这二十天之间,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只有天晓得。他们不让任何人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把秘密带去另一个世界了。 瓜实之所以让他看这些信的意图,应该也不必特意再问。甘露寺与和泉受「虫」的影响而坠入情网,之后神秘殉情──既然如此,和他们一样是在「虫」的影响下坠入情网的高坂与佐剃,也很有可能重蹈覆辙。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高坂把剪报和文件交还给瓜实问道: 「这里面提到的H小姐,就是佐剃吧?」(注13:「圣」的读音为「Hijiri」,为H开头。) 「对,就是这样。」瓜实点头。 高坂思索了几秒钟之后问说: 「佐剃在感染『虫』之前,个性和现在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瓜实歪了歪嘴,搔了搔后脑杓。「从某个角度来看,你说得没错,可是……毕竟情形太复杂,没办法断定。」 「这话怎么说?」 瓜实微微挪动身体望向窗外,椅子随著他身体的转动而咿轧作响。窗外景色的上半部被从屋顶垂下的长冰柱遮住。 「包括这个部分在内,我就依序说明给你听吧。告诉你这一年里,圣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虫』又是如何将她的人生破坏殆尽。」 瓜实双手放到膝盖上,端正坐姿。 瓜实说,事情是从一对夫妻的自杀开始。 「这对夫妻的感情良好,经济状况与困顿无缘,丈夫事业顺遂,妻子满意于专职家庭主妇的立场,顺利地养育独生女,是个典型的理想幸福家庭。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一个理由,会让他们非得结束自己的性命不可。 但两人的死是自杀,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据说他们手牵著手从山间的吊桥往下跳,正好经过的行人目击了那一刻……从现在算起,那是大概一年前的事。 他们的女儿被独自留在世上,那就是圣。当时她才刚满十六岁,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靠,所以就由外祖父──也就是我来收养她。 圣被我接到家里来之后好一阵子,几乎一句话也不说。看来不太像是拒绝说话,比较像是忘了怎么和人说话。她原本是一名个性开朗、有很多朋友的女孩,那时却像变了个人似地沉默寡言,在学校似乎也只会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当时我心想,多半是父母的死带给她太大的冲击。她过世的母亲─即使长年断了联络─是我的女儿,而我的妻子也是在两年前过世,所以我能深切明白圣的悲伤。 然而,事实和我的想像不一样,她并非只是悲伤得无法自拔。 她是一直独自在思索。 有一次,圣毫无预兆地说: 『我想,爸爸和妈妈大概不是自杀。』 我问她这话怎么说?结果,圣像洪水冲垮堤防似地开始述说。她说双亲从自杀的半年前就怪怪的,他们变得异常害怕别人,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被害妄想,例如『附近的人在监视我们』、『随时都有人跟踪我们』等等。 『我本来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懂为什么会突然那样,现在总算明白了。』她对我说:『他们两个生病了。然后,看来我似乎也罹患这种病。』 圣所说的话,我连一半都听不懂。可是没过多久,她开始频繁缺席高中的课,对我也摆出见外的态度,我才总算明白她说的『生病』是什么意思。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正要走上和她双亲一样的路。显而易见,要是放著不管,就会变成无可挽回的情形。看样子实在不是悠哉等她自然痊愈的时候。 我带著圣看遍了身心内科与精神科医师,但没有什么收获,只揭晓了她害怕别人的视线这件事,但症状始终没有改善的迹象。 突破现状的契机,是一位临床心理师的一句话。这位年轻的女性临床心理师在对我报告治疗进度时,告诉我说: 『对了,有一次圣小姐在平凡无奇的对话中说了「我的脑子里有虫」。她似乎不期待我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个说法让我相当好奇。我心想这有可能成为解读她的心所需的线索,于是想请她详细说明这句话的意思,但她说这是玩笑话,扯开了话题,此后再也不曾提到虫的事。』 之后,临床心理师针对『脑子里有虫』这句话做了一番常见的心理学解释。她说的确有少数这样的案例,由于强烈的压力与解离性障碍等原因,造成这种寄生虫妄想。 但我对『脑子里有虫』这个说法硬是觉得事有蹊跷,不管睡著还是醒著,这句话始终离不开我的脑子。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孩子无意间说溜嘴的一句话,就是有某种特殊含意。这与其说是身为医生的直觉,还不如说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外祖父会有的直觉。 仔细想想,最近她似乎正为慢性头痛所苦,没有一刻离得开止痛药。我本来以为这是年轻女生常有的情形,全未放在心上,然而一旦开始怀疑,就再也无法不去查证原因。 我试著单刀直入地找她本人问清楚,但圣坚称自己没说过这种话,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抽取她的血液送去检验。 看到血液的检验结果,我倒抽一口气,因为报告里酸性球增多与IGE值上升等等,都是过敏反应与感染寄生虫时特有的结果。当然,只靠这个无法断定『脑子里有虫』是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她体内有异状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我请朋友帮忙介绍了专攻寄生虫学的医学部教授。这位教授便是甘露寺宽──也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人物。 他的年纪大概是四字头后半,有著一副不好亲近的学者面孔,但身材高挑、五官深邃,是一位很上相的男性。听说他在这一带很有名,为了研究甚至不惜让自己感染寄生虫,是一位以热心研究闻名的寄生虫学者。 我对甘露寺教授说了女儿与女婿的离奇死亡、外孙女的异变、慢性头痛、『脑子里有虫』还有验血的结果。我本来有所觉悟,自己会遭他一笑置之,但甘露寺教授对这件事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兴趣,尤其对于『脑子里有虫』和『视线恐惧症』这几个字更是显现强烈的反应。 后来圣去接受了几项专科检查。隔周,我想带圣去听检查结果,但她拿头痛当藉口拒绝跟我去医院。虽然一眼就看得出是装病,但既然她抗拒,我也不忍心硬要她去,于是独自前往甘露寺教授所在的医院。 我就是在那里得知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首先请看这边。』 说著,甘露寺教授给我看圣的头部MRI画面,画面中看得出有复数的环状造影效果,而且他还拿了血清诊断的结果给我看。我还没查看这些数值,甘露寺教授就若无其事地宣告: 『从结论说起,您的外孙女脑子里有寄生虫。』 我呼出一大口气,然后慢慢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冷静接受这个事实,冷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甘露寺教授说下去:『可是,从某个角度来看,您的外孙女非常幸运。当然,感染寄生虫这件事本身肯定是运气不好……但第一个诊察您外孙女的人是我,这只能用侥幸来形容。』 接著他对我说明,他负责了好几名和圣有同样症状的病患,并跟我说这些人脑子里的是新品种的寄生虫,而『虫』也许能够操控宿主的精神,但用既有的治疗法就能消灭寄生虫。 过了几天,我带著圣一起再去了一趟医院,并决定让圣接受甘露寺教授的治疗。我们就是这么和甘露寺教授扯上关系──接著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听到他过世的消息。 甘露寺教授的自杀,在新闻上有著大篇幅的报导。光是医学部教授在大学内自杀就已是相当大的事件,何况他并非单纯自杀,而是和负责的病患殉情,自然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听得到有人窃窃私语地谈论各式各样的猜测。 我把甘露寺教授死亡的新闻报导拿给圣看,因为我觉得隐瞒也不是办法。圣将报导看完后,以冷静的态度自言自语地说:『总觉得跟爸爸妈妈好像。』这和我的感想一模一样。 『我想,那位医生多半是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寄生虫的实验吧。』圣面不改色地说。『亏他人那么好。』 『你也认为那种寄生虫就是他自杀的原因?』 我一问,她就理所当然似地点头。 『报上所说和他殉情的病患,多半是寄生虫感染者的其中之一吧?就是在我之前找上甘露寺医生的那个女性。』 我思索一会儿后才对圣问道: 『我单刀直入地问吧,你现在有没有任何一点想寻死的心情?』 『要说一点都没有,那就是骗人的。』圣缩了缩肩膀。『可是,这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念头,不是现在才有,还算是能用「个性阴沉」来解释的范围。』 听她这么说,我暗自松一口气。 『假设这种寄生虫是会促使感染者自杀的危险生物。』她戳著太阳穴这么说。『症状应该也会有个体差异吧?不然,最先找上甘露寺医生的那对夫妻,应该早就自杀了。』 『你不怕吗?』 看到外孙女以骇人的冷静态度分析状况,我无法不这么问。 『当然害怕。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弄清楚一件事:爸爸和妈妈不是丢下我自杀,只是被寄生虫给害死了。』 说完,圣轻轻露出微笑。 讽刺的是,这是她被接到我家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一天晚上,我注意到甘露寺教授在自杀前不久寄了邮件给我。 我想甘露寺教授多半是到了最后一刻,仍然挂心自己丢下三名病患、自我了结生命这件事,所以才会把这些托付给既是同行又是病患亲属,而且对『虫』的相关情形很清楚的我。他之所以直接把两人的邮件转寄给我,应该是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写具体的留言。 我一次又一次地反覆看著他们往返的邮件,但到头来,对于『虫』逼死宿主的机制还是毫无头绪。唯一弄清楚的事,就是连甘露寺教授这么理智的人也抵抗不了『虫』的影响。 我接手了长谷川佑二与长谷川聪子──也就是邮件中的『Y先生』与『S女士』──的治疗。虽然我并非专攻寄生虫疾病,但根据邮件中记载的治疗方式,继续进行长谷川夫妻与圣的驱虫治疗。 考虑到先前过世的四个人,全都是感染者与感染者构成的情侣,我判断长谷川夫妇最好先暂时保持距离生活。他们非常乾脆地接受了我的提议,甚至显得因为得到了可以分开生活的正当理由而松一口气。就和甘露寺教授邮件中所写的一样,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瓦解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长谷川夫妻顺利康复,相对的,圣的症状则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明明吃的是同一种驱虫药,效果的差异却很显著。长谷川夫妻的『厌人』症状渐渐消退,圣的『厌人』症状却不仅毫未消退,甚至更加恶化 这也难怪,因为圣实际上并未服用驱虫药。 某天,我凑巧撞见圣没吃药,直接把药丢进垃圾桶里的举动。圣和我四目相交后也不辩解,耸了耸肩膀像在说:『你想骂我就尽管骂吧。』 唯有这时我责备了圣。当我问她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圣就以厌烦的表情叹一口气,低声喃喃说道: 『不治好也没关系啦。如果这样就会死,那也无所谓。我想赶快跟这种世界说再见。』 这是因为你体内有『虫』,纯粹是『虫』为了保护自己而让你这么想──不管我再怎么说都没有用,没过多久,她把头发染成亮色、穿了耳洞,也不去上学,成天到处找旧哲学书还有寄生虫相关的文献阅读。 看样子要驱除圣体内的『虫』,首先必须培养她『想治好』的意念。然而,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对驱虫一事变得积极。 和泉老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这个人某天没有预约就突然找上门来,而他的姓氏我并不陌生。这也难怪,因为他就是和甘露寺教授殉情的女性和泉小姐的父亲。他似乎也收到甘露寺教授的邮件,明白『虫』的存在。 他进过自卫队,现在在大规模的保全公司上班,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却不觉得是自卫队队员或保全,说是研究者或技术人员还比较贴切。他的说话方式就是这么逻辑分明。而且,和泉老弟不仅不恨那个和女性病患殉情的不肖医生,反而称赞甘露寺教授是为了治好他女儿而丧命的勇敢医生。 他能够这么冷静,让我感到满心不可思议。如果和甘露寺教授殉情的不是他女儿而是我的外孙女,我能够像他这么想吗?不,我想多半是不可能的。 但他继续深入这件事,恳求说:『拜托您,请务必让我帮忙。』我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一种异样的光芒。于是我猜想,这个姓和泉的人大概是想为女儿的死赋予某种意义。女儿的死成了推动他的契机,因此让其他病患得救──他想要的大概是这样的故事吧,可能也是这样的故事勉强支撑住现在的他。 我深深同情他,并且仔细评估他的提议。接著,我想到有一件工作应该交给他来处理。 当我说出圣对于治疗很消极、生存意志微弱,他立刻抓住这件事不放。 『包在我身上。』他拍著胸脯保证。『我一定会让您的外孙女敞开心房。』 于是,和泉老弟开始为了找回圣的生存意志而奔走。没过多久,他就找上你。这完全是碰巧。和泉老弟要找的,只是有望和圣建立亲密关系的人物,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找到另一个『虫』的感染者。 不管怎么说,就结果而言,圣和你相互吸引,渐渐打开本来几乎紧闭的心房。我若不是因为同情而接受和泉老弟的提议,相信圣到现在还是独自扛著内心的黑暗。俗话说『同情不是只造福他人』,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 话就说到这里。瓜实按著喉咙,轻声清了清嗓子,多半是说累了。 高坂试著在脑中整理先前看过的往返邮件以及瓜实所说的话。关于潜伏在自己体内──以及佐剃体内──的「虫」,已经揭晓的事实可以概略分为以下三点: 一,「虫」会让宿主孤立。 二,「虫」会让宿主相互吸引。 三,满足某些条件后,「虫」的宿主会自杀。 「也就是说,」高坂开口。「我被叫到这里来,是为了趁我和佐剃还没走上和甘露寺教授他们一样的道路之前,就先杀死『虫』吗?」 「就是这么回事。」 「这也就表示,」高坂思索一会儿后问:「我和佐剃以后会被分开吧?」 「就是这样。虽然促使你们相识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但如今情形已经和当初不一样。和泉老弟之所以挑选你当圣的朋友,是希望你可以成为让她敞开心房、找回生存意志的契机,而他这个预测也的确是正确的……可是,既然这是『虫』的所作所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说来抱歉,但我们不能再让你跟圣在一起,因为有可能发生什么万一。」 高坂试著想像瓜实所说的「万一」,结果,自己和佐剃殉情这种临时拼凑出来的想像,意外惊人地深得他的心。高坂事不关己地心想,原来如此,即使现在他们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要是佐剃提议,高坂多半拒绝不了;要是高坂提议,相信佐剃也拒绝不了。理由只要一句「因为活得太辛苦」就够了。 虽然至今都未想过,但自己萌生这种念头,或许本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说不定到了明天,高坂就会想到殉情这个主意,然后对佐剃提议。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惊胆跳。 高坂双手抱胸地默默思索,瓜实对他说: 「我不会要你立刻给予答覆。突然被告知这么离谱的事,你的心情应该也还没办法整理好吧?」 高坂点点头。 「五天后我会再派人去接你,请你在那天之前决定要不要接受治疗。治疗本身很简单,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只要你答应,现在立刻开始也行。」 高坂想起甘露寺教授的邮件中曾写到,治疗不需要进行头部开刀手术,只靠药物治疗即可。 「当然,站在我的立场是希望你能摆脱『虫』的诱惑答应治疗。可是,我不会勉强你。除非是我的亲属,否则我不会强行治疗不想治愈的病患。」 五天后──高坂在心里复诵,他必须在这段期间内做出决定。 「还有为防万一,我先跟你说清楚。」瓜实说道。「如果你拒绝接受治疗,就再也见不到圣。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治疗,但不管怎么说,让曾经一度因为『虫』而相互吸引的感染者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好。」高坂说。「还有,如果我不接受治疗,洁癖跟『厌人』症状也都不会改善吧。」 「没错。而且,即使你接受治疗,在确定『虫』从你们两人体内完全消失之前,我们还是不能让你接近圣。这你应该可以了解吧?」 「……可以。」 接著,瓜实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张照片交给高坂。照片上拍到的东西,有点像是用来进行罗夏克墨渍测验(注14:一种利用墨迹图片来测出一个人的个性特质的心理测验。)的墨渍。高坂从之前的谈话中猜到这个不明所以的物体是什么。 「是『虫』的照片吗?」 瓜实点点头。「像这样让你看到照片,应该会比较有切身的感受吧?上面拍到的是两只『虫』结合的模样。甘露寺教授的邮件上也提过,这种寄生虫有一种特徵,当它们在人类体内遇到其他个体,会将各自的雄性生殖器官与雌性生殖器官与对方的器官结合,形成Y字形。」 高坂重新看了看照片。染成淡红色的「虫」,模样与其说是Y字形,更像是幼小的孩童画出来的爱心符号。 当高坂回到候诊室,并肩坐在里侧沙发上的和泉与佐剃便抬起头来。高坂对佐剃笑了笑,但她撇开目光低下头。 「看来你们谈完了。我送你回家吧。」 和泉说道。 「那我走啦,小圣。」 和泉朝佐剃这么说,看来佐剃要留在这里。想来这里应该是兼作医院的住宅,她就是住在这间诊所吧。 高坂心想,分开前要说些能让她放心的话,于是来到佐剃身前停下脚步,但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不,其实他知道。只要说些「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只因为听人讲了那些话就改变,所以你不要担心」这样的话就好,很简单。 然而,高坂就是说不出口。如今他对自己的心意,已无法像以前那么确信。 高坂心想,仔细回想起来,便觉得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全都很不自然。为什么佐剃会被像他这样没用的男人吸引?为什么他会被佐剃这种难以亲近的女生吸引?为什么两人在一起时,彼此的强迫症症状就会趋缓?为什么年纪相差将近一轮的两人间会萌生恋情?难以理解的点实在太多。 然而,若说这一切都是「虫」带来的错觉就说得通。并不是高坂和佐剃相爱,只不过是高坂体内的「虫」与佐剃体内的「虫」相爱罢了。 彷佛遇到巧妙的诈骗。就像受到几小时前还感受到的欣喜消退的反作用力影响,高坂的心情急速冷却下来。 到头来,高坂对佐剃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诊所。回程的车上,高坂一直失了魂似地看著窗外,等车子开到公寓附近才对和泉开口。 「请问,我有个跟『虫』有关的问题忘了问……」 「什么问题?」和泉回答时仍看著前方。「只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内,我都会告诉你。」 「『虫』的传染途径已经查出来了吗?」 和泉摇头。「还不知道,但瓜实先生认为多半是经口感染,大概是吃到有『虫』附在上面的食物吧。你有想到自己是在哪里感染的吗?」 「没有,很遗憾。」 「我想也是……还有别的问题吗?」 「『虫』会人传人吗?」 「会。」和泉答得很快,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虫』的成虫会寄生在人类的中枢神经,但虫卵和幼虫会乘著血流在全身移动……不过,只是一起生活并不会传染,不然『虫』就不会特地做出让宿主谈恋爱这种麻烦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高坂说。「说穿了,和性病差不多吧?」 和泉扬起嘴角笑了。「说得直接明白一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身上的『虫』不是从佐剃圣身上传染过去,而是从很久以前就潜伏在你身上。」 「我明白。我也不是怀疑佐剃,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听了和泉的回答,谜题总算解开。十二月二十日那一天,佐剃曾想要亲吻睡著的高坂,但她在最后关头打消念头,还说:「我差一点就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佐剃那个时候多半是企图把「虫」传染给高坂。当时,还没有一个人察觉高坂是「虫」的宿主,而佐剃已经知道「虫」的宿主会被坚定的爱结合在一起。 佐剃是有所图谋的,想透过将「虫」传染给高坂的方式,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完整无缺。但她在即将付诸实行之际恢复了理智,察觉到自己正要让高坂冒上生命危险。她没有脸见他,所以逃走了。 相信这才是真相。 和泉在公寓前放高坂下车后说道: 「五天后的下午我会来接你,你可要在那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想大概不用花那么多时间。」 「不用想得太困难,这是任何人都会遇到的事。酒精、孤独,加上光线太暗蒙蔽了双眼,让人错以为是命中注定的爱,结果隔天早上两人酒醒后,才发现自己犯下错误。说穿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跟这种情形一样。」 和泉说完就离开了。 高坂并未立刻进入公寓,而是在入口前停下脚步,茫然看著四周成排的住宅与公寓窗户泄出的光。一想到每扇窗户内,各有人在经营著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就觉得十分奇妙。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意识到其他人的人生。 接著高坂突然想到母亲的死。 说不定,那时候感染「虫」的不只有他。 也许母亲的自杀,起因在于「虫」。 到自杀为止的一个月,母亲就像变了个人似地对他很好,满怀爱情与他相处。这件事他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他所知道的母亲,是个即使天翻地覆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人。 然而,如果这同样是「虫」造成的,那就说得通了。对于被「虫」影响而变得厌恶人类的母亲而言,能够敞开心胸的对象只有同样是「虫」寄生者的高坂。是母亲体内的「虫」和他体内的「虫」在呼唤彼此。 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晴空万里。高坂心想,这样一来,他总算可以了无罣碍地怨恨母亲。她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不曾以自己的意志爱过高坂,这个事实化解了他心中的疙瘩。 第一卷 第7章 疳虫 头两天,高坂就像平常那样过日子。所谓像「平常」那样,是指认识佐剃以前的「平常」:躺在床上看书,看腻了就打打电脑,肚子饿了只吃点最低限度不能不吃的食物。与其急忙想破头,还不如先找回能镇定想事情的精神状态才是首要之务。他觉得要达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是放空脑袋悠哉度日。 照常理推想,没有理由不接受治疗,他可不想不明就里地在「虫」的操纵下自杀。而且最重要的是,透过驱除「虫」,也许可以治好长年困扰他的洁癖。 但抗拒也是有的,那是任谁面临巨大的改变时都会经历的一种原始的恐惧。他过去的人生是以洁癖与孤独为中心而成立,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已经习惯这样的人生。去除这两根支柱,也就表示他非得将这样的人生重新组装起来不可。换成是十几岁时倒也罢了,但如今他的年纪已经来到二字头后半,要想重新建立人生,现实上真的有可能吗? 如果扣除这种疑虑,基本上他对于驱除「虫」的治疗采取积极的态度,理智上有九成、感情面也有六成已经接受。 第三天,和泉有了联络,邮件上写著「我要让你见一个人」。高坂去到他指定的咖啡厅,见到一位年轻男子。男子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看似刚从大学毕业,但这名男子正是甘露寺邮件中屡次登场的「虫」的第一名感染者Y先生,也就是长谷川佑二本人。 高坂这时首次听说了长谷川夫妻的恋情是如何开始。这对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情人,是如何认识、如何相互吸引、如何结合,而他们的爱情又是如何淡去。 两人恋情的开始,和高坂与佐剃的情形一模一样。高坂听得愈多,愈是震惊于双方的共通点之多。两名个性相反的人不期而遇,察觉到彼此的精神疾病成了导火线,让他们渐渐相互吸引。厌恶人类的两人,知道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例外、唯一一个能够信赖的人物。两人跨越年纪的差距,结合在一起…… 「但那只不过是患相思。」长谷川佑二望著远方说。「自从开始服用瓜实先生开的驱虫药后,我对妻子的心意转眼间愈来愈冷淡。到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被她的什么地方吸引而下定决心结婚。这点她似乎也是一样。离婚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高坂从这当中看到自己的未来。两人的关系随著「虫」消失而渐渐冷却。不,也许说是渐渐回到原本的状态才比较适切。因为这种感情只是靠著「虫」暂时加温罢了。 高坂心想,他和佐剃的恋爱终究也只不过是「患相思」吧。然后,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佐剃那一天的情形。那天,他在站前看到一位街头表演者,这人操纵两具傀儡演了一出闹剧。不知道这两具傀儡,是否自觉到不是它们自己在谈恋爱,而是被傀儡师指挥去谈恋爱呢?这种事他无从得知。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就和那对傀儡的恋爱没有两样。唯一的小小差异,只在于有没有看得见的丝线。 等长谷川佑二说完,高坂的意志已十分坚定,他下定决心要接受治疗,即使与佐剃的恋情因此结束也无所谓。何况在已经得知真相的现在,即使放著「虫」不管、和佐剃继续维持原本的关系,多半也无法用以前那种纯粹的心意和她相处。从这种角度来看,早在听完瓜实那番话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结束。 高坂对长谷川佑二道谢,走出了店门口。他回家把外套挂到衣架上时,注意到上面挂著佐剃给他的围巾。 想乾脆把这条围巾处理掉的念头,一瞬间掠过他的脑海。要是留著这种东西,也许会迟迟无法斩断对佐剃的眷恋。 然而,他立刻打消主意。不应该做出太极端的行动。无论是禁菸还是禁酒,硬逼自己讨厌一样东西,往往反而会让那样东西变得更有魅力。对于佐剃,他应该要花时间慢慢忘记,不用著急。 高坂把围巾塞进衣柜深处,接著走进浴室花一个小时冲澡,换上清洁的衣服后钻进被窝。一闭上眼睛,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纷纷浮现在眼底,又随即消失。每一件都是无可取代的回忆。他对自己说,不要被骗了,这全都是「虫」搞出来的,就像药物成瘾的戒断症状一样。只要耐著性子忍耐,迟早会消失。 * 然后,第四天来了。 明天下午和泉会来接他,治疗也会开始。到时候,他多半再也见不到佐剃。虽说只要两人身上的「虫」完全消失就会允许他们再见面,但到时候,两人多半已经失去对彼此的关心,应该已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坂心想,最后还是再见佐剃一面吧。要是这么不了了之地分开,她的存在多半会一直在他的记忆里留下阴影。必须好好按部就班地分手。仔细想想,分手时的「别了」,就是意味「请你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 非得跟她道别不可。 高坂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正烦恼要打电话还是发邮件找她出来时,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 萤幕上显示佐剃寄来的邮件,看样子她和高坂在同一时间想著同一件事。 文章很简洁: 『可以去你那边吗?』 高坂只输入「可以啊」三个字回答。 结果几秒钟后,他房间的门铃响了。高坂心想「不会吧」,打开门一看,佐剃就站在门外,多半是她寄出邮件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门前。 她在学生制服上穿著深蓝色的厚呢双排扣短大衣,没戴平常那副造型粗犷的耳机。当佐剃像这样做平凡的打扮,看来就像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正常女生。她和高坂的视线一交会就反射性地撇开,但又慢慢将视线拉回他脸上,并微微低头致意。这种温顺的态度不像她的作风。 只不过三天不见,却觉得已经很久没碰面。一看到佐剃的身影,高坂的决心立刻动摇了。无论看得多开,当她近在眼前时,他还是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他受到强烈的诱惑,想立刻紧紧抱住她,但他拚命抗拒。 高坂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便想像「虫」在自己脑中猛烈释放与恋爱感情有关的神经传导物质与各种贺尔蒙的情形。当然,实际上的情况多半还要更复杂一点,但重要的不是浮现精确的想像,而是有「受到操纵」的自觉。 佐剃今天并未走向床上,也不脱大衣与鞋子,始终站在玄关,甚至没有想进屋内的意思。也许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跨过这间房子的门槛。 高坂主动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坂先生要杀了『虫』吗?」佐剃以沙哑的嗓音问。 「我想,我大概会这么做。」 她对这个回答既未显得高兴也未显得难过,只是不带感情地说声:「是吗?」 「佐剃不也要这么做吗?」 但佐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 说完,她就背对高坂走出玄关,意思应该是要他跟去吧。高坂赶紧抓起大衣与钱包追了上去。 他们转搭好几班电车前往目的地。即使他问佐剃要去哪里,佐剃也只说「秘密」而不告诉他。从JR转乘民营铁路后,窗外的景色迅速变得愈来愈单调,列车淡淡驶过有著纯白积雪的山间铁轨,车站与车站的间隔渐渐变得愈来愈远,车上乘客的数目则渐渐减少。 高坂看著窗外思索。佐剃说:「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他对于「想给你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最后」是什么意思?是指一旦开始治疗,便暂时无法见面这种暂时性的「最后」?还是说她不打算接受治疗,所以再也不会见到高坂,是永久性的「最后」……? 这时听见车内广播,告知下一站的站名。没过多久,列车停下来,坐在身旁的佐剃站起身。两人就在这一站下车,穿过无人车站来到外头。 一望无际的山脉与田野占据整个视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虽然看得到三间民宅,但每一间住宅都严重朽坏,令人怀疑有没有人住。一切都被积雪遮住,连道路的中线都变得不清楚。天空布满厚实的乌云,地吹雪(注15:强风吹起地面积雪的现象。)像雾气一样遮蔽视野,充满一种和夜晚不同性质的黑暗。高坂心想,这风景简直像是一张黑白照片。佐剃带他来到这种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是打算让他看什么东西? 呼啸的寒风转眼间把靠电车暖气温暖的身体吹得冰凉,直接被风吹到的脸和耳朵都热辣辣地疼痛,气温肯定在冰点以下。高坂把大衣的前排钮扣扣到脖子。他忽然想看看时间,拿出智慧型手机一看,此处收不到讯号。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如此偏僻。 佐剃踩著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向一间民宅。由于下雪导致距离感模糊,起初看不出来但其实这栋民宅颇有一段距离。移动的途中,佐剃好几次回过头,确定高坂有跟上来。但她又不和他并肩行走,等高坂快追上时,她便加快脚步,两人大约保持三公尺的距离。 他们走了十分钟左右总算抵达民宅,这是一栋无可质疑、彻头彻尾的废屋。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外墙上,杂乱地贴著各种褪色的选举海报与珐琅材质的招牌。玻璃窗破得凄凉,屋顶被雪的重量压歪,眼看随时会崩塌。 佐剃带著高坂绕到废屋后头,那儿有个浅蓝色的货柜。长约三点五公尺、宽约二点五公尺、高约两公尺的这个货柜,似乎是被这栋房子的主人当成仓库使用。尽管四处都生了红锈,但这个货柜和那几间住宅不同,还充分保留仓库的功能。 佐剃直线走向这个货柜,看来她所说想让高坂看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即使来到这里,高坂还是完全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东西,连个头绪都没有。这种穷乡僻壤中孤伶伶一栋的废墟仓库里,到底会有什么东西?总不会是想让他看耕耘机或发电机之类的东西吧? 佐剃默默走进货柜,高坂也跟了进去。货柜内上下左右都铺有木板,但还是有生锈的气味。原以为里头会有各种破铜烂铁散落一地,但货柜内几乎全是空的,只有两边墙上设置了什么都没放的置物钢架。 高坂觉得不解。这个空荡荡的货柜,就是佐剃所说想给他看的「东西」? 他想问问题而转身,几乎在同一时间,货柜的门关上。视野一瞬间被笼罩在黑暗中,紧接著听到「喀嚓」一声的不祥声响。他跑去推门,但门被紧紧关上,一动也不动。 看来似乎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高坂起初还以为是佐剃出去关上了门,但忽然间注意到身旁传来小小的笑声。佐剃和高坂一起被关在货柜中,也就表示外面还有另一个上锁的人物,虽然他先前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其他人在。 「好。」佐剃小声清了清嗓子。「这样一来,我们就没办法离开这里。」 「这是……佐剃搞出来的花样?」在黑暗中,高坂朝著他觉得佐剃所在的方向问道。「你说有东西想让我看,原来是骗我的?」 「对不起。可是你放心,我不是想强迫你在这里跟我殉情。」佐剃像在嘲笑慌乱的高坂说。「我只是想跟高坂先生交涉。只要你答应我提的条件,我立刻从这里放你出去。」 「条件?」 「很简单。」 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从天花板附近的通风口射进的微弱光线,微微照亮了货柜内的空间。 佐剃提出她的条件。 「不要杀了『虫』。答应我,你会拒绝治疗。」 仔细想想,就觉得这种情形是可以轻易想像得到的。虽说以未遂作收,但佐剃已有过一次试图将「虫」传染给高坂的前科。佐剃是个不仅不怨恨「虫」,甚至反而想积极利用的少女。 「佐剃。」高坂慎重地对她开口。「你为什么对『虫』这么执著?瓜实先生不也说过吗?要是就这样放著『虫』不管,也许会失去性命。」 佐剃摇摇头。「并不是已确定会如此,或许只是巧合再巧合,而且像第一、二名感染者长谷川佑二先生他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至少可以确定『虫』会让宿主『厌恶人类』。照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没有办法适应这个世界。佐剃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佐剃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我在被『虫』寄生之前就已经『厌恶人类』了。虽然有过很多朋友,但内心一直觉得烦得要命。我没有办法喜欢任何人,偏偏却对大家怎么看待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想,我就是有著这样的宿命,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就算没有『虫』,最根本的问题还是不会解决。」 「也许是这样。可是,光是解决表面的问题,生活应该会远比现在轻松。」 「不会变的。」 高坂叹一口气。 「你就那么宝贝这些『虫』?」 「对啊。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和高坂先生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 佐剃率直的话语,大大动摇高坂的心意。 他反驳时有一半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也是啊。和佐剃共度的时光绝对是非常美好的,但那只不过是『虫』带来的错觉。我们不是凭自己的意志相爱,只是我们体内的『虫』在相爱。」 「所以呢?是错觉又怎样?」佐剃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假象的恋爱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幸福,我一点也不介意当傀儡。『虫』办到我办不到的事,它教会我如何喜欢上一个人,我为什么非得杀了这个恩人不可?我确实知道有操纵傀儡的丝线存在,但仍执意要把自己交给它。这不是自己的意志又是什么?」 高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佐剃的反驳,准确说出他内心角落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若是傀儡自己肯定身为傀儡这回事,那可以称之为出于自由意志的决定吗?这种事谁也不明白。 脑科学中有这样一项实验。实验者要求受试者:「随意动动你的手指。」同时,实验者对受试者左右脑半球之一的运动区施予电磁刺激,结果受试者就会动了动受电磁刺激的脑半球相反一边的手指。他们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受电磁刺激的操纵,认定是靠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动哪一边的手指。 这个实验结果看似显示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多么不可靠,从某个角度来看,甚至部分证明了决定论(注16:哲学的一种命题,认为一切事物的发生,包括人类的认知、举止、决定和行动,都是基于先前已发生的事而发生。)的正确性。然而有位科学家指出,电磁刺激引发的并不是意图本身,只是一种偏好或欲求,而受试者不就是把这些也考虑进去而做出了决定吗?电磁刺激只是把选择筛选过,最终的决定不是由当事人自己做出来的吗? 同样的情形在佐剃的选择上也说得通,既可说是受「虫」的影响所做的决定,也可说是自己做出「接受『虫』的影响」这样的决定。说穿了,她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陷入僵局了。接下来不管如何争论,相信都分不出对错。她多半一步也不会退让,而高坂亦然。 他心想既然如此,再来也只能争一口气而已。这是在比耐力,看谁先受不了这种寒冷。 高坂再度环顾货柜内,墙上有几个防止结露的通风口,从中透进的亮光让货柜内不完全变得黑暗。他松了一口气,眼前似乎暂时没有窒息的危险。 高坂在原地坐下。地上铺著木板,但仍冰冷得让人错以为是直接坐在冰上。生满红锈的货柜对有洁癖的高坂而言,的确是个令他痛苦的空间,但暴风雪带来的寒气多少消除这种不快感。既然冷成这样,相信霉菌的活动也会比较平缓。 佐剃似乎察觉到高坂的意图,便不再多说废话,只在他身旁坐下。 高坂研判应该花不了太久的时间。货柜内冷得和室外几乎没什么差别,就像一个天然的冷冻库,这场耐力赛肯定很快能分出胜负。而且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更怕冷,相信先投降的会是她。 从外锁上货柜的多半是和泉。除了他以外,高坂想不到还有哪个人会协助佐剃实行她的坏主意。既然是在佐剃身上看到过世女儿影子的和泉,相信他应该会优先保全佐剃的性命甚于尊重她的意志。即使佐剃胡搞瞎搞,把计画从交涉转变为强迫殉情,相信和泉也会出手阻止。 高坂乐观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失算的是这天碰巧是破纪录的严寒天气。这样的严寒加快两人衰弱的速度,又因为道路结冰引发的车祸,让通往两人所在废墟的唯一一条道路遭到封锁,导致正好去加油的和泉回不来。 起初的几小时,总之满脑子都只有寒冷,挥之不去的寒气与微微濡湿的地板一点一滴地夺走体温。高坂好几次搓揉手脚或是做些简单的体操,想尽可能延缓身体变冷的速度。 但过了某个阶段后,寒冷本身已不再是问题。寒冷渐渐变成某种不同于寒冷、比较像是疼痛的不快感。这是危险的徵兆。身体渐渐发麻,无法随心所欲活动。心脏跳出奇妙的节奏,手脚渐渐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 高坂长时间保持沉默。他一直认为在这种比耐力的较量中,先开口的一方比较不利,就像是坦白自己已经丧气了。 他以为佐剃之所以不说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相信头几个小时真是如此。她故作平静,露出不在乎的表情。 他注意到佐剃的呼吸变得很浅,是在被关进货柜里大约四小时后。 高坂不安地唤了她一声。 「佐剃?」 她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 一碰她的肩膀,佐剃的手就以缓慢的动作拍掉他的手。 碰到她的手时,高坂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她的手冰冷得简直不像是同为人类会有的手。 高坂用双手握住佐剃的手温暖她。只是他的手虽然不如佐剃冰冷,却也是相当冰冷,这个举动几乎没有意义。 「……佐剃,你是不是差不多该死心了?」 「不要。」 佐剃以小得只能勉强听见的音量回答。 高坂深深叹一口气。 「好,是我输了。我不接受治疗、不杀死『虫』,所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再这样下去,事态会变得无可挽回。」 闻言,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是一种自暴自弃的笑。 「花费的时间意外地久呢,我没想到高坂先生竟然会撑这么久。」 「别说了,赶快出去吧。要怎样才能打开这扇门?」 佐剃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 「……跟你说喔,按照当初的计画,一个小时前和泉先生就应该要回到这里,放我们出去。」 高坂眨了眨眼睛问:「怎么回事?」 「应该是他出事了吧,说不定是被卷进车祸里。没有和泉先生在,货柜的门就打不开,真伤脑筋啊。」 「也就是说……搞不好我们会永远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佐剃不承认也不否认,意思是说这并非不可能。 高坂以手撑著膝盖站起来,从另一头的墙壁开始助跑并用力踹向门。他反覆了几十次,但货柜的门文风不动。他精疲力尽地靠到墙上,瘫软地滑下来坐倒,怀著一线希望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依然收不到讯号。 这时,他听到「咚」一声闷响。一瞬间之后,他理解到这是佐剃倒在地上的声音。高坂在黑暗中摸索,抱起佐剃横躺在地上的身体,呼喊她的名字确认她还有没有意识。 「佐剃!喂,佐剃!」 「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头昏。」 相信她的意识已变得朦胧。佐剃的身体不会颤抖了,但这意味著事态更加恶化,因为身体放弃了制造热能。要是就这么睡著,免不了会死于失温。 高坂把佐剃拥进怀里,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喔。」她呼出的气息里还依稀感受得到温暖。 这时忽然有东西掉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这个物体反射著从通风口照进来的月光,发出黯淡的光芒。是煤油打火机。看来佐剃大衣的口袋里放了用来抽菸的打火机。 高坂想过要燃烧一部分衣物来取暖,但墙壁与地板都是木材,而且不知道通风口能不能好好发挥原本的功能,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贸然点起太大的火。高坂将点著的打火机立在地板正中央,橘色的火焰照亮货柜,在墙上照出佐剃与高坂大大的影子。这火焰虽小,但有没有这把火却是很大的差别。 之后高坂再度牢牢抱住佐剃。除了像这样延缓体温降低的速度等待和泉来开门以外,似乎别无他法。 佐剃就在高坂的脸旁边,持续浅而不规则的呼吸。听著她的气息,高坂几乎要忘记自己对她的好感已渐渐消退。他体内的「虫」似乎正对宿主与宿主相拥的状况欢喜。这种欢喜也传达给高坂,让他暂时忘却寒冷。 高坂不得不承认失去这种幸福的确可惜,然而这正是「虫」的策略。一旦现在输给了诱惑,就正中「虫」的下怀。现在正是要咬牙撑住的时候。 高坂独自天人交战,怀里的佐剃轻声说道: 「高坂先生。」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相信吗?你说不会杀死『虫』是真的吗?」 「不,那是骗你的。」高坂老实回答。如今他已没有理由欺骗她。「那只是为了把佐剃骗出去的权宜之计。」 「……果然,高坂先生是骗子。」 「不好意思。」 「道歉也没用,我不原谅你。」 紧接著,先前像是断线傀儡一样虚脱的佐剃,突然全身充满力气。她抓住高坂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这一下完全出其不意,高坂起初连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 高坂尚未理解事态,佐剃的嘴唇已经按上他的嘴唇。 两人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打火机,火焰碰到潮湿的地板而熄灭,所以高坂不知道两人的嘴唇分开后,佐剃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高坂好不容易推开佐剃,边调整呼吸边重新点燃打火机,然后瞪了她一眼。 「这样一来,我们身上的『虫』说不定就转移到有性生殖阶段。」佐剃以夸耀的表情说。「『虫』会不断繁殖,也许便能用更强的力量来控制高坂先生。」说著,她逞强地笑了笑。 「……没用的,我会在这之前吃下驱虫药。」 「不行。我不会让你吃药,我会妨碍你。」 说著,佐剃又想扑到高坂身上,但先前那阵扭打已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佐剃在扑上高坂之前就倒下去,不再动弹。高坂赶紧抱起她,但她的眼神空洞,呼吸也像是随时会停止。高坂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感觉像在抱人偶,感觉不到体温。 高坂紧咬嘴唇,心想她真是个傻女孩。 他祈祷著和泉尽快回来,然而等到和泉出现已是又过了两小时之后的事。那个时候,高坂与佐剃都已失去意识。当和泉打开货柜的门时,看见的是倒在地上相依偎的两人。 * 两人被送去瓜实的诊所,住院了几天。高坂翌日便恢复到能自力行走,佐剃则花了五天才康复。 住院的第二天,和泉来到高坂的病房,为害他陷入生命危险一事道歉。他说由于暴风雪,导致山路上发生三起包含公车在内的车祸,大幅拖延他回到两人身边的时间;还说由于情报传达上出了差错,和泉似乎一直认定佐剃拥有能自行离开货柜的手段。和泉懊恼地说,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会联络警察或消防队去救人。高坂回答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到头来,他和佐剃仍都活著,事到如今再去责怪谁也无济于事。 「你是想让佐剃完全死心吧?」高坂说。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和泉微微点头。「如果硬要拆散你们,不是反而会留下更多眷恋吗?所以我想,不如让当事人抵抗到自己满意为止。」 「要是我被佐剃说服,你打算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直很信任你嘛。」 和泉开玩笑地这么说。 后来,高坂把货柜中发生的事情告诉瓜实,结果他面有难色地沉默一会儿。 「这是表示治疗会变得更困难吗?」高坂问。 「不,应该不用担心。只是……」瓜实用力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缓缓睁开眼说道:「真没想到她这么想不开。」 之后瓜实说明了驱除「虫」的治疗过程。要连续服用驱虫药约一个月,然后间隔约半个月的停药时间,并反覆这样的过程好几次。他说,多半花上三个月到半年左右,「虫」就会从高坂体内消失,还说佐剃也会接受同样的治疗。 出院的日子到了。离开诊所前,高坂获得一个和佐剃道别的机会。 他敲了敲佐剃病房的门,等待五秒钟后打开门。佐剃穿著淡蓝色的病患服,在床上读著厚重的书,头上挂著高坂以前送给她的耳机。 佐剃注意到高坂出现后,阖上书本拿下耳机,用落寞的表情直视他。看样子她已经猜到高坂是来道别的。 「我今天就会出院。」高坂从佐剃身上撇开目光说道。「我想,接下来应该暂时见不到佐剃。」 高坂心想,但是等到治疗结束后,他应该不会再见到她吧。所以,这多半是最后一次道别。 佐剃似乎也深深了解此事。 她不回应,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佐剃静静地开始哭泣。 她哭得很压抑,像是一阵慢慢沾湿肌肤的雾雨。 高坂将手放到佐剃头上,轻轻抚摸。 「等治疗结束,我会再来见佐剃一面。」高坂允许自己撒谎安慰她。「如果体内的『虫』死光,我们却仍然喜欢彼此──到时候,我们重新当情人吧。」 佐剃用手掌擦去眼泪,抬起头来。 「……真的吗?」 「嗯,我答应你。」 高坂点头,对她微笑。 佐剃朝高坂伸出双手,从床上探出上半身,高坂紧紧抱住佐剃苗条的身躯说: 「不用担心,我们就算没有『虫』,一定也能继续下去。」 「……我们讲好了喔?」 佐剃用含泪的嗓音说。 然后,他们两人分开了。离开病房走出诊所一看,外头是一整片久违的蓝天。四周的积雪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让高坂忍不住眯起眼睛。室外的空气冷冰冰的,令人有种清醒的感觉。 他心想,待在保健室的日子结束了,差不多是时候从梦中醒来。慢慢来没关系,一次一点点就好,得让身体一步步习惯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 第一卷 第8章 缺乏寄生虫症 覆盖市镇的雪渐渐融化,被泥巴弄脏的残雪旁边有蜂斗菜露出花茎,告知全新季节的来临。四周笼罩在春天的温暖当中,住宅区里飘散著甜甜的花香。人们脱掉厚重的大衣,只穿著一件外套,品味著久违的解放感。 这个镇上的樱花会在四月底开,有些年里甚至要到黄金周才会迎来盛开的时期,因此对镇民而言,樱花并不是相遇与离别的象徵(注17:日本的黄金周是由四月底至五月初的多个节日所组成的公众假期,毕业季则在三月。),而是当人们历经完一整轮的环境变化后,总算能够喘一口气时,忽然出现的有如暗示未来的花。 三天连假的第一天,高坂在贯穿住宅区的一条很长的坡道上闲晃。 镇上到处都在施工,有进行建筑工程的地方,也有进行拆除工程的地方;有进行道路修补工程的地方,也有进行架线工程的地方。高坂心想,感觉好像整个镇正要脱胎换骨。 「高坂先生之前说是几时要搬家来著?」走在身旁的女子问。 「下周。」高坂回答。 「好赶喔。为什么早不搬晚不搬,偏偏选在这种尴尬的时期搬家呢?」 「仔细想想,我觉得现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通勤,决定搬到更近的地方。」 她是职场同僚介绍给高坂的女生,姓松尾,年纪比高坂小了两岁。由于眉尾始终朝下,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眉目非常清秀,一笑起来五官就变得华丽明亮。她说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打工的补习班,在她毕业后录用她为正式职员,于是就这么继续当讲师。 今天是高坂第三次和她外出。尽管从认识起还不到一个月,但松尾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对高坂示好。高坂也是只要跟她在一起,便能自然而然地放松。 一聊之下,发现两人之间的共通点多得令人吓一跳,例如洁癖。直到两年前,她还每天要洗手一百次、换衣服五次、每三个小时就冲一次澡。她说靠著持之以恒的治疗,现在总算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但之前严重时连家门都走不出去。高坂稍稍提起消毒水与空气清净机等与洁癖相关的用品,松尾便双眼发亮地侃侃而谈。 读书与音乐的品味、与工作的距离感、对社会问题的低度关心,高坂与松尾在非常多事情上都有著一致的意见,两人会愈走愈近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边聊著最近看的电影,边漫无目的地走著。来到河畔一条绿意盎然的道路时,话题转移到钓鱼上,松尾聊起以前经常被父亲带去海钓的回忆。 「对了对了,有一次还因为这样导致食物中毒。」 松尾想起当时的情形。 「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我们在家把钓到的六线鱼做成生鱼片,全家一起享用。虽然非常好吃,但到了深夜,肚子突然剧烈疼痛,我真的以为会没命。而且肚子痛的只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没事。有够惨的。」 「啊啊,是海兽胃线虫症吧?」高坂苦笑著说。「听说那痛起来连成年人都说不出话来,相信对小孩子来说根本是地狱。」 「哎呀,真亏你知道。」松尾佩服地双手一拍。「没错,就是那可恨的海兽胃线虫造成的。高坂先生也有在钓鱼吗?」 「不,我连钓鱼池都没去过。」 「那是因为常吃生鱼肉之类的?」 「是有个认识的女生对这种东西很熟,我只不过是现学现卖。」 「这样啊?」松尾点点头,试探地问:「认识的女生……是朋友吗?」 「不是,跟朋友又不太一样。」 「不然是什么关系呢?女朋友吗?」 「大概五个月前,我兼了一份照顾小孩的差事,就是那个小孩告诉我的。」 「照顾小孩的差事……」松尾的表情变得更加狐疑。「高坂先生看起来对小孩很没辙啊。」 「嗯。可是当时我有苦衷,非接下这份工作不可。」 「原来如此。」松尾含糊地点了点头。「只是话说回来,会教人海兽胃线虫的小孩应该相当稀奇吧?」 「是啊。」高坂说。「我也只遇过一个。」 * 开始服用驱虫药后不到四个月,高坂便经历了几乎可说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首先,他的洁癖治好了。在高坂贤吾这个人身上扎根得那么深的症状,在他服药一个月后,便像不曾存在过似地消失无踪,实在是非常乾脆。就和腹痛或口腔发炎一样,治好之前满脑子都只想著这件事,然而症状一旦消失,就会连那是什么样的情形都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即使一条毛巾不洗用了好几天,或是从外回家后不换衣服就躺上床也不当一回事。碰到别人的肩膀已经不痛不痒,而且如果有需要,他也敢抓住电车的吊环。 一旦冲破洁癖这个瓶颈,之后就进展飞快,下一份工作已经顺利确定下来。当他逛著徵才网站当作是回归社会的复健时,碰巧看见有人开出条件优渥的徵人需求。是网页制作公司在徵求程式设计师,列在徵才资格当中的各种程式语言和他拿手的领域完全符合,高坂便应徵了这间公司,提出自己写的程式码,之后就顺其自然,完全不指望能被录取。但到了下个月,他已经成为这间公司的正式员工。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甚至让他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帮他把路铺好了。 开始工作后才发现,由于在空窗期写了各式各样的恶意软体,让高坂写程式的技能在不知不觉间突飞猛进。比起具体知识上的增加,更重要的是确立了写程式所需的一种思考架构,这让他在这个职场很受重视。尽管工作绝不轻松,但他建立了稳固的一席之地,这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喜悦。 高坂渐渐找回活下去的自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周遭人们将高坂那种起因于灰心的冷静,错以为是基于丰富人生经验的镇定,认定他是个优秀的人。而他多次的转职,更被视为对能力自负的证明。一切因素都奇迹般地往正向发挥作用。等到进公司一个月左右,他已经交到会在下班后一起喝酒的朋友;这样的生活持续一阵子之后,让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就在短短几个月前,还是个完全无法适应社会的人。 即使如此,有时候他还是会受到一种无从抗拒的空虚感侵袭。空虚感有著少女的形体。在书桌前打瞌睡时、走在过去与她两个人一起走过的道路时、见到有著她形象的东西(耳机、蓝色耳环、煤油打火机)时,每当触景生情,高坂就会不由得想起佐剃圣。 然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佐剃早已遗忘两人一起度过的日子,走上她自己真正的人生路途。 高坂心想,这多半是值得祝福的事吧。 在三月下旬,高坂完全适应职场、确信自己治好了厌人症后,发现尽管已摆脱了「虫」的影响,自己却依然喜欢佐剃。本来以为治疗开始后会最快有改变的这个部分,却是他唯一未改变的部分。 高坂深深陷入混乱之中。他和佐剃的恋情难道不是「虫」带来的假象吗?为什么洁癖与厌人症都治好了,偏偏只有「患相思」没治好? 该不会是他有著天大的误会?也许在道别时为了安慰佐剃所说的话,事实上却说中了?「虫」有能力让宿主与宿主相爱,这多半是事实,但他和佐剃即使不靠这种假象──即使没有「虫」──是否也从一开始便会相爱?会不会只是他不知情,听了长谷川夫妻与甘露寺教授的故事就疑心生暗鬼,变得无法相信自己的心? 心脏剧烈跳动,催他快点行动,高坂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电话给佐剃。拨号声响起,他数著铃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铃声到第十五声时,他死了心挂断电话。 高坂手按胸口深呼吸,安抚快速跳动的胸口。不用著急,相信迟早会接到佐剃回拨的电话。 然而过了整整一天,他还是没接到佐剃的联络。之后高坂合计打了五次电话、发了三次邮件,回应是零。 他也想过直接去佐剃家找她。从他最后一次去瓜实诊所已经过了一个半月。由于瓜实多给了他更长期间的药,而且症状没有复发的迹象,所以他没有理由去诊所。尽管先前住院时想都没想过,但如果现在去诊所,说「我想见佐剃」,对方是不是没有理由拒绝呢? 高坂就这件事的是非评估了一番,但满腔火热的心意,过了一个阶段后就开始急速冷却。 仔细想想再想想,佐剃不回应的理由只有一个。如果只有一、两次倒还罢了,但联络了五、六次,她不可能没注意到。联络了这么多次她却一直不回应,表示她是有意无视高坂的联络。 佐剃多半是想忘了我吧──高坂做出这样的结论。想来她也驱虫成功,得以躲过「虫」的支配。当她找回正常的思考时,心中对于高坂的爱情已经连一丁点也不剩。说来讽刺,但说穿了多半就是这么一回事。 让自己接受事实并未花上太多时间。所幸,他眼前多得是需要完成的工作。高坂不再烦恼佐剃的事,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工作上。他很快便认识了松尾,心中的空洞也渐渐被替代物一点一滴填补起来。 高坂说服自己,这样的人生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与佐剃共度的那段日子,是渐渐淡去的意识中所作的梦,像是走马灯。那的确比什么都美,但终究是梦。要是想一直留在那里头,只能活得有如行尸走肉。他应该追求的是脚踏实地的幸福,是给活人的幸福。 「高坂先生?」 高坂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而回过神,差点让右手的玻璃杯掉下去。高坂仔细思索,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啊,想起来了,他在和松尾喝酒。两人走在镇上,进了这家无意间注意到的爱尔兰酒馆。酒醉与疲劳交叠,似乎让他差点睡著。 「啊啊,不好意思,我刚刚在发呆。」 高坂用力揉了揉眉心。 「你发呆了好久。」松尾觉得好笑似地笑了笑。「酒馆好像就快要打烊啰。怎么办?要再去一间吗?」 高坂看了看手表,思索一会儿。 「今天就到这里吧。还是松尾仍觉得喝不够?」 「不会。」松尾夸张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喝得太醉了。」 「看来是这样。」高坂看著她微微泛红的脸,点了点头。 「是啊,我醉到觉得高坂先生有点帅呢。」 「那你真的醉得很厉害,最好回家睡觉。」 「是啊,就这么办。」 松尾这么一说,拿起眼前的玻璃杯,把里头的液体灌进喉咙。接著她和高坂对看一眼,歪了歪头,说笑似地微微一笑,但高坂看出她的眼神深处透露出那么一点点失望的神色。 他心想,自己的回答多半和她想要的答案不一样。松尾多半期望两人的关系可以进展到下一阶段。她好意发出这样明显的讯号,让他这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回应? 说不定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放不下佐剃? 高坂与松尾分开后,并不是走向车站,而是折回大街,又去另一家店喝酒。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做这种事。或许是一旦回到那个房间,即使不愿想起,他仍是会想到佐剃还在的时光;和松尾的关系之所以却步不前,也是因为无法原谅让外人踏进他与佐剃共度过一段时光的那个房间。 他觉得,总算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急著搬家。 高坂自嘲地笑了笑,心想真是没出息。即使自以为已经成了个正常的人,内心深处却仍单恋著十七岁的少女。 * 由于错过最后一班电车,高坂改搭计程车回去。他从钱包抽出几张钞票,没怎么数就递给司机。收下找回的钱后,他在住宅区下车。夜风送来春天花朵浓密的香气,搔著他的鼻腔。 他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爬上公寓的楼梯,打开门锁、进入自己的卧室之后,整个人倒到床上去。春天夜晚的气温适中,床垫又柔软,床单冰冰凉凉的,他就这么任由意识渐渐淡去。 起初,那个声音感觉像是耳鸣,重复了几次才发现是门铃声。本以为是自己小睡一下就到了早上,但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天还没亮。朝时钟一看,才刚过凌晨两点。到底是谁会在这种没常识的时间跑来……他心中正要产生这样的疑问,就想起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 酒醉与睡意一口气清醒,高坂整个人弹起来似地起身,来到玄关打开门。 他的预感是对的,站在门外的是和泉。他一只手插在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另一只手搓著落腮胡,身上并未穿著平常那件大衣。 「嗨,过得还好吗?」 「和泉先生?」高坂以哑口无言的表情说。「到底有什么事?」 「我可以进去吗?还是说,你的洁癖还没好?」 「不,进来是无所谓……」 和泉脱掉皮鞋,走进房里。 「要喝杯咖啡吗?」高坂问。 「不了,不用。」 和泉的目光在室内扫过一圈。由于即将搬家,房内显得非常单调。除了角落堆著白色的纸箱以外,只放著最低限度的家俱:工作椅与书桌、空的书架、衣帽架、床。和泉想了一会儿后,浅浅坐在纸箱上。 高坂坐到椅子上问说: 「你来这里,也就表示多少发生了一些和『虫』有关的事吧?」 「答对了。」 和泉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回答。 「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我反而想问你,你什么问题都没有吗?」和泉反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奇妙的改变?」 「没有,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改变。你也看到,我很顺利康复了。」高坂忽然间注意到手表没脱掉,于是解下来朝床上枕边一扔。「多亏你们,我厌恶人类的症状也治好了。我体内的『虫』似乎已经死得乾乾净净,一只也不剩。」 「这你就错了,你的『虫』还没消失。」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你想说什么?」高坂露出痉挛的笑容。「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没有洁癖,并重新就职成功,人际关系变顺利,哪儿都找不到『虫』的影响。」 和泉摇摇头。「你的状况只是稍有恢复。不知道为什么,你体内的『虫』似乎有抗药性。虽然未实际查证过,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现在这些『虫』只是暂时衰弱,才会潜伏不动,但只要一阵子停止吃药,相信『虫』很快会恢复原本的状态。」接著他忽然表情一歪,微微一笑。「这是非常幸运的事。」 「幸运?」 「就是说,你该感谢你身上的『虫』生命力特别强。」 和泉像是忍耐著什么,深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接著宣告: 「除了你以外,驱虫药在『虫』的感染者身上都非常有效。而等到体内的『虫』死光──身为宿主的他们也都选择了死亡。」 高坂的表情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和泉继续说道: 「无论甘露寺教授还是瓜实医生,对于『虫』会让感染者自杀这点,见解是一致的。他们认为当寄生的『虫』超过一定数量,宿主会承受不了继续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压力,于是主动选择死亡。这推论也算是恰当,就算不是他们两人,多半仍会这么想吧……可是,这当中有个致命的谬误。我们一直以『自杀』等于『异常』这样的前提在思考,这当中就有漏洞。 随著研究进行,各式各样的事实渐渐浮上台面。这种寄生虫的确是以人类为最终宿主,但似乎不是能寄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反而是多数人类都无法成为『虫』的宿主。即使『虫』成功入侵人体内,也很快会被免疫系统排除。但有极少数像你们这种体质上不但不会排除『虫』,反而会严加保护『虫』的人存在,简直像积极欢迎『虫』来寄生。 接下来所说的,有部分掺杂我的主观意见──说不定『虫』根本没有让宿主自杀的力量。『虫』的确会让宿主孤独,但这和宿主的死也许无关。我会这么说是因为瓜实医生的研究揭晓一项新事实,那就是『虫』有著抑制宿主负面情绪的力量。愤怒、悲伤、嫉妒、仇恨……宿主产生的所有负面情绪,都会被『虫』削弱。详细的运作机制我不清楚,但瓜实医生说,也许是『虫』会选择性摄取合成某种神经传导物质所需的酵素而造成这种现象。如果这个推测正确,也可以解释成『虫』是以宿主的苦恼为食物。之所以让宿主从社会孤立,多半是为了让宿主不停供应苦恼。也就是说,只靠日常生活的压力,不够这些『虫』吃。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假设:说不定这些感染者,在被『虫』寄生之前,本来就有已经生病的灵魂──说得直接明白点,这些人会不会原本就有很强的自杀欲望或求死意念?能够成为『虫』的宿主的人类,会不会本来就是一群要是放著不管便会自杀的人们? 这么一假设,先前怀抱的种种疑问就一口气都说得通了。大多数平凡人根本供应不了足以让『虫』生存的苦恼,即使放著不管,他们体内的『虫』也会不断衰弱,最终受到免疫系统的攻击而灭绝。另一方面,对于不停受到死亡吸引、苦恼多得不知该如何自处的那些人而言,这种『虫』肯定是求之不得的益虫。寄生在人类身上的跳蚤中,也有一些品种会吃掉多余的皮脂,有助于维持皮肤健康,说起来这两者有点像。『虫』会吃掉多余的苦恼,帮忙人类维持精神的平衡……也就是因为这样,有些人不但不会排除『虫』,反而将『虫』接纳进来,当成一种器官纳入体内,帮忙处理自行处理不完的苦恼。所以,宿主和『虫』是互利共生的关系。 那么,要是这样的『虫』遭药物驱除,结果会怎么样?先前靠『虫』处理的苦恼立刻会无处可去,宿主也就得独自承受这些苦恼。由于受『虫』保护而变得纤细敏感的他们,已经没有足以抵抗苦恼的力量。他们失去延命装置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按捺住死亡的冲动。 我们一直以为这些感染者的自杀,原因出在寄生虫的存在。可是,真相却正好相反。他们的死,原因在于缺乏寄生虫。这就是我的结论。」 先前听佐剃说过的话,此时在脑海中闪现。 『……因此,让免疫抑制机制启动,就能改善免疫相关的疾病。但要唤醒这种调节T细胞,似乎是靠「受宿主容忍的寄生者」。换句话说,也就是缺乏寄生者的过度清洁状态,加快了现代的过敏与自我免疫性疾病患者增加的速度。』 『而且,真双身虫直到最后都不会拋弃伴侣。它们一旦结合,再也不会分离;要是强行把它们拆散,它们就会死掉。』 还有囊虫病──因中枢神经内的囊虫死亡才产生的疾病。 到处都存在提示。 ──我们是靠寄生者才能存活,一次都不该放开寄生者的手。 「佐剃……」这是高坂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佐剃怎么了?」 「她是第一个牺牲者。」和泉说。「最先受到缺乏『虫』影响的,就是佐剃圣。有一天早上,瓜实医生觉得奇怪,外孙女怎么一直不起床,去到她的房间一看,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并有混著酒服下大量安眠药的迹象。这是大概半个月前的事。」 世界从脚底渐渐崩解。眼前的焦点变得模糊,听得到强烈的耳鸣。 然而和泉的下一句话,将高坂眼看就要跌进无底深渊的意识拉回来。 「不过你放心,佐剃圣没死,她搞砸了。她做得太过火,多半是求死意志太强烈反倒失败了吧。她吃的药和喝的酒都太多,结果在充分发挥药效前就吐了出来;也或许纯粹是自杀到一半就害怕起来,才自己吐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她保住了一条命。只是……」 和泉说到这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思索著看向窗外。高坂也跟著看过去,但那个方向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看的东西,只有黑暗。 过一会儿,和泉开口说: 「佐剃在诊所接受了最低限度的治疗就被送去大医院。她似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让我和瓜实医生都松一口气。可是,佐剃圣的自杀未遂,只不过是个开始。说起来,她就像是矿坑里的金丝雀。」 高坂抢在前头说: 「也就是说其他病患──长谷川先生他们,也做出了同样的行为吧?」 「就是这么回事。」和泉点了点头。「佐剃圣出事的隔周,长谷川佑二打了电话来,只说长谷川聪子自杀了就挂断电话,我们什么都搞不清楚。隔天,我们打算去问清楚详细情形于是上门拜访,却慢了一步,那个时候长谷川佑二已经追随妻子而去。两人相互依偎,都没有气息。然后,就在我们发现长谷川夫妻自杀的时候,佐剃圣从病房消失了。」 「消失了?」 「对,她留下字条,上面只写著『谢谢』。我们向警方报案协寻,我自己也连日到处找她,结果还是没能找到佐剃圣。我本来以为,说不定她会跑来你这里,但看来我这个猜测也落空……真不知道她到底跑去哪里。」 说完,和泉就不说话了。他的表情露出疲态,似乎已彻底被后悔、无力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情绪给打垮。 「我已经累了。」 和泉深深叹一口气说道。 「到头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都搞错了。岂止没能拯救病患,反而是积极逼死他们。本来只要放著不管就好,我们却特地出手干涉,毁了这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话。瓜实医生沮丧得不得了,像是变得痴呆一样,眼看他可能会比他的外孙女还早自杀呢。」 和泉笑了一阵子之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 「这么说很任性……但我从今天起,不会再去找瓜实医生,相信也不会再跟你见面。」 和泉背向高坂。 高坂对他的背影开了口。 「和泉先生。」 「干嘛?」和泉头也不回地问。 「请你不要死。」 「……竟然被你担心,那可真是没救啦。」 和泉肩膀颤动地笑了几声。 「我走啦,你可要和『虫』好好相处。不管你喜不喜欢,它们已经是你身体里重要的一部分。」 说完,他就离开了。 自杀未遂──先前不管怎么打电话或发邮件,佐剃都不回应,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形。高坂打电话时,佐剃体内的「虫」多半已遭消灭殆尽,她正和直逼而来的死亡冲动抗战,又或者是已一步步在准备自杀。不管怎么说,她肯定满脑子都只有自杀的念头,没有心情管其他事情。 佐剃之所以不回应,并不是因为讨厌我──比起担心佐剃的安危,这才是高坂脑中最先产生的由衷感想。这么想虽然有点不庄重,但比起其他事情,高坂最先是为此欢喜。 高坂心想,到头来,现在所感受到的这种喜悦就是一切。他就是喜欢佐剃,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确切。「虫」或年龄差距都不重要。若说这种感情是谎言,那他会想被这种谎言欺骗到死去为止。 高坂咀嚼了这份喜悦一阵子后,开始思索消失的佐剃会去哪里。佐剃怀有特殊情感的对象非常有限,选择自然不多。 说不定佐剃是想和殉情的双亲死在同一个地方。他听说过佐剃的双亲是在一处以自杀地点闻名的山间,从桥上跳了下去。若是她想从同一个地方跳下去,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 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根据,可是现阶段也没有其他更加有力的线索。高坂强烈地心想自己非得去那儿不可,打电话叫了计程车。 十几分钟后计程车来了,高坂上车后将目的地告知司机。年约半百的司机头也不点,默默开车前行。 但是,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高坂说有东西忘记拿,又叫计程车折返。说得精确一点,并不是有东西忘记带,而是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想到要围上佐剃在圣诞节送他的那条红色围巾去找她。 尽管事态分秒必争,但他就是觉得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条围巾。这像是一种祈愿。他觉得这条围巾,将会扮演牵起两人的红线这个角色。 从结论而言,这个预感猜中了。 又或者是脑子里的「虫」偷偷告诉他这件事。 高坂回到公寓后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来到房门前。一把钥匙插进去,就发现房门没锁,大概是出门时太匆忙而忘记上锁吧。 进去一看,卧室门上的采光窗透出了光线,看来自己连灯也忘记关。但这种事不重要。高坂连脱鞋子的耐心也没有,穿著鞋子踏进房里,穿过厨房走进卧室。 结果,就在卧室找到睡得正香甜的佐剃。 第一卷 第9章 恋爱寄生虫 他在咖啡的香气中醒来。柔和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 高坂躺在床上不起身,缓缓转动视线。 看得见桌上并排放著两个马克杯,慢慢冒出热气。厨房那边则飘来涂了奶油的吐司面包与烤得微焦的培根所散发出来的香味。 仔细一听,在早晨的鸟鸣声中可以听见佐剃沙哑的口哨声。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早晨。 两人把两个比较大的纸箱拿来当餐桌,一起吃早餐。白色纸箱从远处看去,倒也有点像是漆成白色的餐桌。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桌上型收音机奏出断断续续的音乐。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可以确定是钢琴曲。有时听得到一些令人怀念的片段旋律,但仔细想听出细节,旋律就会逃跑似地愈变愈小声。 吃完早餐后,两人冲个澡做好出门的准备。佐剃除了睡衣以外只带了制服,所以就换上制服。高坂从衣柜里拿出没有特色的衬衫和抓皱卡其裤正要换上,佐剃制止他说:「等一下。」 「怎么啦?」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坂先生不是明明没在工作却穿了西装吗?我想再看一次。」 「是没关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高坂先生穿西装的模样。不行吗?」 高坂摇摇头。「不会不行。而且我现在好歹有在上班,穿了也不会心虚。只是有点担心穿西装的我和穿制服的佐剃走在一起,看在旁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形。」 「不用担心。要是被人问起,只要坚称是兄妹就好。」 高坂心想她说得也是,很乾脆地接受了。 换完衣服后,两人离开公寓出门散步。十分适合恬静周日的平静阳光照在住宅区里,樱花似乎已开始凋谢,路旁堆积著桃色的花瓣。天空就像是为了配合樱花淡淡的颜色,有著淡淡的浅蓝。而在浅蓝色当中,有一朵朵小小的、棉絮般的云朵飘在上头。 两人自然而然牵起手漫步。 穿过站前商店街的小巷之后会看到一间旧书店,他们在那儿消磨了一些时间。店里很窄很挤,有著老旧书本的霉味。 高坂颇中意一本不经意看到的另类图鉴,犹豫一会儿后买了下来。那本书的内容网罗了全世界所有的图鉴,可说是「图鉴的图鉴」。 后来,两人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由于三明治夹了很多料,每咬一口都会弄掉一些莴苣或洋葱。佐剃看到高坂用手指擦掉沾在嘴边的酱,嘻嘻笑了几声。 「换成是以前的高坂先生,实在很难想像会这么做呢。」 「也对。开始会边走边吃,还有敢碰旧书,都是这三个月才有的情况。」高坂边拍掉手上沾到的面包屑边回答。「可是,照和泉先生的说法,等『虫』恢复活力后,洁癖就会复发。到时候,我就连还有没有办法继续上班都很难说。」 「这样啊?」佐剃有点遗憾地说。「那么,可得趁现在尽量把骯脏的事做个够才行呢。」 高坂露出苦笑,再度牵起佐剃的手。 * 时间回溯到稍早。 昨晚发现睡在床上的佐剃时,高坂最先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脑袋创造出来的幻影。他心想,在眨眼的下一瞬间,她的身影一定会消失。 所以他一直睁著眼睛,想尽可能把这道幻影留在眼底久一点。过一会儿,眼睛乾涩刺痛、渗出泪水,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睑。然而等他睁开眼睛,佐剃的幻影依然留在那儿。 高坂再度闭上眼睛,揉了眼睑十秒钟左右,再睁开眼睛。 佐剃还是在。 「佐剃。」他试著出声呼唤。 结果,佐剃颤动一下。过一会儿,她慢慢坐起上身,和高坂对看,接著像要遮住身体不让他看似地把毛毯拉到胸口,害臊地低下头。 高坂受到太大的震撼,一时间感情麻痹,连吃惊或喜悦都无能为力。 「你不是幽灵吧?」他问。 「谁知道呢?」她以试探的眼神说。「你怎么不自己弄个清楚?」 高坂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伸手碰上她的脸颊,手上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也感受到温暖。佐剃似乎还怕他不够确定,把自己的右手也贴到高坂的手上。她的手同样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她确实存在。 高坂双手绕到佐剃背后,将她拥进怀里。佐剃默默接受。 「为什么……」高坂太激动,无法顺利组织话语。「你怎么会在这里?身体还好吗?『虫』不是死了吗?」 「不要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嘛。」佐剃为难地笑了。「一个一个问。」 高坂轻轻让佐剃从自己身前退开,问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坦白说,状况还不是很好。」佐剃回答。「可是,考量我当时服下的药剂量,能这样就没事已经算是奇迹了。」 她用手指敲了敲胃的位置。 「我的记忆在昏睡期间缺了一块,几乎已不记得决定自杀时的情形,只依稀记得我是凭自己的意思把药吐出来,想必是在紧要关头恢复了理智。听医生的说法,要是我再晚一点把药吐出来,那就没救了。」 「原来是这样……」高坂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是一回事,那你溜出医院后,之前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又为什么搞失踪?」 「我有些事情想先做完,所以躲在家里的诊所。从以前就有个只有我知道的藏身处,我不想去上学的时候经常躲在那里。」说著,佐剃缩起了肩膀。「可是我不太想谈这个啊。照理说,你应该有更该问的问题吧?」 「……『虫』怎么了?不是被驱虫药杀光了吗?」 「嗯。之前待在我体内的『虫』似乎全都死了。」 「那为什么……」 佐剃轻轻露出微笑。 「现在我体内的,是本来待在高坂先生体内的『虫』。」 「我的『虫』?」 「那一天在货柜里,我不是强吻了高坂先生吗?」佐剃难为情地撇开视线。「那个时候,高坂先生的『虫』有一部分移动到我体内,和我体内的『虫』交配,生下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我之所以能勉强活下来,就是多亏这些『虫』。是高坂先生的『虫』救了我的命。」 高坂闭上眼睛,仔细思索一会儿后,叹一口气说: 「到头来,佐剃什么都对了,我什么都错了。」 佐剃摇摇头。「这也没办法,我不是有什么根据才这么宝贝这些『虫』,这次只是凑巧我的愿望和事实一致罢了。我觉得高坂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且,我也知道高坂先生之所以拒绝我,是为了我好。」 「你高估我了,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高坂无力地微笑之后,郑重说道: 「谢谢你回来。我真的好开心。」 「我才要谢谢你,为我留下可以回来的地方。」 佐剃微微歪头,笑逐颜开。 * 公园的入口前停著一辆蓝色汽车,汽车的引擎盖与挡风玻璃上沾满樱花花瓣,视野几乎全被遮住。从副驾驶座这一边的车窗往里头窥看,可见一名男子在驾驶座上睡得十分舒畅。 高坂扫视四周,但未看见樱花树,那些花瓣多半是从公园的树上乘著风飘到这里来的,这天的风也的确很强。话虽如此,茫茫然走在路上时,却几乎会忘了风的存在,大概是因为风的吹向没有变化吧。 踏入水科公园走了几分钟,两人来到一条两旁都有著整排樱花树的步道,走一会儿后停下脚步。 太壮观了。 花瓣就像雪片似地漫天洒落。 树梢被风吹得上下大幅度摆动,花瓣接连飞上天空,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通透,飞舞中闪动著白色的光芒。 两人为这幅光景震慑许久。眼前的樱花遭强风剧烈吹拂,「樱吹雪」这个说法毫不夸张。眼前的光景如此令人目不暇给,公园却笼罩在一股奇妙的寂静中,只听得见白色杂讯般的风声,以及树木的婆娑声。赏花的人影稀疏,也看不到碍眼的蓝色野餐垫,多半是因为附近有更大的公园,大家都往那儿去了。 高坂回想起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公园围绕在雪中,佐剃站在池畔喂天鹅。当时她头发染成金色,穿著很短的裙子,抽著菸。 总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明明从当时到现在还不到半年。 两人走累了就在斜坡的草地坐下来。他们在树荫下相依偎,看著樱吹雪的景色,仔细听著风声。 斜坡下可以看见水池。水面密密麻麻铺著一层白色花瓣,就好像雪花积在结冰的水池上,几乎让人以为可以走在水面上横越水池。 然后高坂注意到有一只天鹅在水池里悠哉地游泳。不管重看几次都不是鸭子,是天鹅。会是被天鹅群丢下的吗?但这只天鹅倒也未特别显得无助,优雅地在花瓣池中游来游去。 这种非现实的光景,令人联想到小孩子堆砌出来的那种没有秩序的玩具庭园。没有一贯性,彷佛作梦的光景。 「高坂先生,跟你说喔。」 佐剃的头仍然靠在高坂肩上说道。 「我打从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高坂先生,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真的?」 「嗯……你还记得第一次找我说话的情景吗?」 「我记得很清楚。」高坂感慨万千似地眯起眼睛回答。「我觉得这个女生有够冷漠。」 「有什么办法?我怕生嘛。」 佐剃噘起嘴,然后微微转头看向上方。 「那时候,我们就是在这棵槲寄生底下相遇的。」 「槲寄生?」 高坂抬起头,看见樱花树枝的前端附近,掺杂了显然不同种的植物。冬天看到时模样冷清得几乎和鸟巢没有区别,现在则已长著翠绿茂盛的叶子。 佐剃说下去: 「圣诞季节里,在槲寄生树下相遇的男女必须接吻。这你听过吗?」 高坂摇了摇头,那多半是欧美的习俗吧。 「然后,我早就决定初吻要给喜欢的对象,所以我会喜欢高坂先生是必然的结果。」 「你这逻辑乱七八糟。」高坂露出苦笑。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佐剃笑得肩膀抖动。「总之,也就是说我们的恋情,不是只靠寄生动物,还靠寄生植物在支撑。有各式各样的寄生生物和我们的人生有著密切的关系,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 「真是的,不靠寄生生物,连个恋爱都谈不了。这样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寄生者。」佐剃说著又笑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两人各自神驰于寄生生物所带来的幸福偶然中。 过一会儿,高坂打破沉默。 「……你刚刚说了吧?在槲寄生底下,我们非得接吻不可。」 「嗯,虽然那是圣诞季节的习俗。」 「你看。」高坂竖起食指,朝向正前方。「有天鹅、飞雪,水面也冻结。」 「真的。」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就没办法啦。」 佐剃转过来面向高坂,轻轻闭上眼睛。 高坂在她的嘴角短短一吻。 没多久,佐剃在高坂的膝上睡著,多半是累了。说不定她的「虫」尚在康复,没能完全处理掉她心中涌起的苦恼。 高坂轻轻用手梳了梳佐剃柔软的头发。被头发遮住的耳朵暴露在阳光下,蓝色的耳环反射光芒。看来她把头发染回黑色之后,仍然一直戴著耳环。 仔细想想,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做春天气息的打扮。她穿著冬季服装时没注意到,但就近观察她的身体,便发现不只是安眠药,还看得出她尝试过各种自杀方法的痕迹。有些是很久以前的痕迹,也有些是最近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都让高坂的心情变得阴郁。 高坂衷心祈求,希望她不要作恶梦。 花瓣仍持续朝公园内洒落。在树荫下待著不动,花瓣便渐渐堆积在两人身上。 没过多久,太阳渐渐西斜,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高坂小心别吵醒佐剃,轻轻躺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含有草地与樱花气味的丰润春风。 也只有现在能像这样天真无邪地接触大自然。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洁癖症将会复发,他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有些消沉。但考量到待在佐剃身旁时所感受到的这种满心怜惜的心情亦是「虫」带来的,他就无法怨恨这种恋爱寄生虫。 到头来,他们能否不靠「虫」相爱已无从得知,而且他现在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虫」是他们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办法切割开来思考,「我」这个人就是包括了「虫」才能成立。 人不是只用头脑在谈恋爱,还会用眼睛谈恋爱、用耳朵谈恋爱、用指尖谈恋爱。既然如此,即使用「虫」谈恋爱也没什么好奇怪。 他不会因此让任何人说闲话。 * 当天空开始浑浊成蓝灰色时,两人离开水科公园。他们在超级市场买了食材后回家,这次换高坂站在厨房,做了些简单的菜。等吃完这顿稍晚的午餐、喝完餐后咖啡,已经过了下午四点。 由于他们出了汗,于是轮流冲澡。换上室内服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看著从旧书店买来的图鉴度过时光。桌上的短波收音机传来海外的新闻节目,但音量调得很小,所以听不出内容。 苍白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由于他们并未开灯,房里就像森林深处一样昏暗。仔细一听,就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佐剃看完一遍后,阖上图鉴说道: 「我一直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现在知道是少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 「没有消毒水味。」 高坂眨动双眼。 「啊啊,我想也是。最近我已经没有那么神经质地打扫。」 「在我心里,是闻到了那种气味才觉得来到高坂先生的房间。」 「你想念消毒水味?」 佐剃点点头。 于是高坂从纸箱中拿出消毒喷雾,就像几个月前还每天喷时那样,在整个房间里喷洒消毒水。佐剃坐在床上,就像眼前有人在进行圣诞装饰般,开心地看著他喷洒消毒水。 房里很快就充满乙醇刺鼻的气味,佐剃带著心满意足的表情趴在床上。 「嗯,是高坂先生的房间。」 「仔细一闻,就觉得这气味真糟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气味很像保健室,很喜欢。」 「我倒是觉得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很像医院的味道,很讨厌。」 「可是,我喜欢。」 佐剃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觉得我会睡著。」 「喂喂,刚刚不是才午睡过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好像有点累了。」 说完不到五分钟,她就睡著了。 高坂帮佐剃盖上毛毯,犹豫一会儿后钻到她身旁,一直看著她的睡脸,怎么看也看不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连她长长的睫毛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彷佛随时会消失的睡脸。一种像是这辈子从未放松过的睡脸。在午后昏暗的房间里睡著的她,显得前所未见地脆弱且容易受伤。 高坂心想,明天一大早要通知搬家公司取消的事。 然后,和佐剃两个人一起打开纸箱,把房间弄回原本的样子。 就留在这个城镇吧。 和她一起活下去。 告知下午五点的广播回荡在镇上,高坂就在广播声中慢慢闭上眼睛。 * 佐剃从睡梦中醒来时,在眼前见到高坂的睡脸。 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弹起来,过一会儿搞懂了状况,便深呼吸两、三次又躺下去。胸口的鼓动迟迟无法缓和。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下山。孩子们的声音也已经听不见。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摇动了窗帘。消毒水的气味中,一瞬间掺杂了令人一口气喘不过来似的怀念气味。她对这怀念的感觉思索了一会儿,但尚未想出这股气味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忘记味道。 佐剃小声喃喃说道:「算了,没关系。」也不是说想到了就能怎样。 然后她悄悄伸出手,轻轻把手指交缠到高坂手上。 佐剃心想,要一直记住这种感觉。 考虑到她所剩的时间之少,这不会太困难。 佐剃看著满是淡淡晚霞的天空心想── 我的性命,是靠著心上人的吻救回来的。 ──如果这是真的,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时高坂体内的「虫」,的确有一部分转移到她体内,和她的「虫」进行了有性生殖。在高坂体内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两人体内新诞生的「虫」并不相同,只有高坂体内生出了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 佐剃心想,高坂体内的「虫」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抗药性,而是她的「虫」和高坂的「虫」基因混合,结果奇迹般地让他体内诞生了具有抗药性的变异品种寄生虫。就是这种变异品种救了他的命。 但她体内并未发生同样的奇迹。她的「虫」没有抗药性,毫无抗拒能力,三两下就被驱虫药消灭殆尽,她也就这么失去了处理苦恼的器官。 现在的她是个空壳子,已经死了一半,就像头被剁下来却还继续行走的鸡一样,处在一种两脚已经踏进死亡,只等著往下沉的状态。 能够活到今天,全都多亏了最后想见高坂一面的执著。既然这个愿望已经实现,想来她再也撑不了几天,多半会抗拒不了「在幸福的颠峰迎来死亡」的欲望,自我了断生命。 如果现在跟高坂分他的「虫」来用,佐剃的情况的确有可能好转,但很遗憾的是她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连遗书都已经写好。 她打算就这么进行到底。 一直是这样子,活著这件事一直让她害怕得不得了。若是缺乏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这样东西;若是拥有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迟早会失去这样东西。 她最害怕的是一辈子都不爱人,也不被人所爱。佐剃觉得与其度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赶快死掉。然而,她已经学会爱人与被爱,结果对于失去爱这件事,变得比什么都要害怕。她觉得,与其一直在这样的恐惧下担心受怕,还不如赶快死掉算了。 对于死亡的倾向。自我瓦解的程序。到头来,不管怎么挣扎,结论都是一样的。幸福与不幸是表里一体,尤其对于她这样的胆小鬼来说,更几乎是同义词。一切都会变成「不如死去」的论证根据。佐剃圣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她希望至少趁硬币正面还朝上的时候,让这一切结束。没有任何事物能胜过死得合乎时宜。她对于时而悲伤、时而喜悦的生活,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所以,她多半会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这样一来,佐剃圣这个人的历史就会在那个点落幕,再也不会有新的东西覆写上去。那是一种彻彻底底赢了就跑的举动。 佐剃想了起来。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想起第一次让高坂碰触的日子,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日子,想起高坂第一次紧紧抱住她的日子。 只有丢下高坂一个人这件事让她挂心。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在背叛他,无论怎么道歉都不够。她也不打算要高坂原谅自己。如果高坂会因此恨她,她大概也非得甘于承受他的怒气不可。这是她理所当然的报应。 可是,如果可以,希望高坂可以这么想── 他们两个人,本来应该早在认识之前就死去,应该早在生了病的灵魂引导下了断自己的生命。他们是靠「虫」的力量暂时延长生命,得到相爱的机会,而且其中一方还奇迹般地得以活下去。 如果用这种方式看待两人的相遇,应该会认为这个结局即使称不上是最好的,也绝非最坏。 因为要是没有「虫」,他们甚至无法相遇。 而且,不是只有悲伤的事。因为有一件事,可以透过她的死来证明。因为有一件事,只能透过她的死来证明。 宿主的死,是摆脱「虫」的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方面,两人之间靠「虫」这个丘比特牵线才成立的恋情,只要有一方失去「虫」的影响,应该就会破局。因此,她直到死前都爱著高坂,而高坂也爱著她,也就表示他们的爱即使在「虫」的影响离去后依然成立。 他们即使不靠「虫」这种东西,也能够相爱。 这件事,若她不失去「虫」,就绝对无法证明。 佐剃松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轻轻抚摸高坂的脸颊。 几秒钟后,高坂缓缓睁开眼睛。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 高坂摇摇头,接著注意到什么似地睁大眼睛。 「……佐剃,你在哭吗?」 听他指出这一点,佐剃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哭。她赶紧用手背擦去泪水,但眼泪接连流出,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好奇怪。」佐剃边小小打嗝,边强行挤出微笑。「我本来没打算要哭的……」 「你难过吗?」 「不会,不是这样,反而是高兴得不得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高坂眯起眼睛。「代表这一定是对的眼泪。」 佐剃觉得好笑似地笑了,心想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安慰人的方法很奇怪。 「……高坂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高坂微微睁大眼睛。 「对,好消息。」佐剃点了点头,然后露出珍藏的笑容说:「跟你说喔,我啊,喜欢高坂先生。」 「嗯,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真的喜欢。」 「嗯?」高坂思索一会儿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搞不太懂,不过好高兴啊。」 「没错吧?」 两人相视而笑。佐剃心想,在不远的将来,高坂应该会猜到她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只是到了那个时候,相信一切都已经太迟。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在枕头上弄出了泪痕,因而露出「糟糕!」的表情。 「对不起,再这样哭下去,我会弄脏枕头的。」 佐剃想坐起身,但高坂伸手制止她。 「这么做就好。」 高坂说完,把佐剃拥进怀里。 佐剃的眼泪,透进了他衬衫的胸口。 「你爱怎么哭都行。你以前大概为自己哭得太少了。」 「……嗯,我会的。」 佐剃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把以前的份还有以后的份都哭个够。 过一会儿,佐剃哭累了,在高坂怀里睡著。 那是一次很深很深,非常深沉的睡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平静而满足的睡眠。 在梦中,她变成天鹅。一只天鹅在波光粼粼的春天池水上孤伶伶地游动。这只天鹅因为翅膀受了伤,被同伴拋弃。天鹅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担心得不得了。对于丢下自己的同伴们,天鹅既觉得可恨,又觉得怀念,接著诅咒起自己的不小心,才会失去宝贝的翅膀。 然而,在洒落樱花花瓣的池子里游著游著,就觉得各式各样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无关紧要。天鹅心想,也罢,最后能独占这么美丽的光景,就别计较了吧。 第一卷 后记 即使是一些客观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有时对当事人而言,却是改变世界的大事。没错──例如说,以前我曾经听一位女性说过这样的故事。她说自己人生中最棒的回忆,是国小时代获选为合唱比赛的钢琴伴奏者。只听这个部分,也许会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点荒唐。不,即使听到最后,也许还是会有人觉得荒唐。怀抱什么样的感想,本来就是每个人的自由。 当时她非常内向,没有朋友,伴奏者的职责对她而言,只是个沉重的负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坦白说,她很想辞退这件工作,但班上又没有其他同学会弹钢琴,而且她不是那种能够拒绝人的个性,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要是正式比赛时弹错,扯了大家的后腿,那该怎么办?」她每天都过著几乎要被这种不安给压垮的日子,无数次暗中独自啜泣。 然而等到实际开始练习合唱后,没过多久,这件事对她而言就不再是痛苦。不但不是痛苦,她甚至变得期待合唱练习的时间赶快到来。 指挥是她暗自爱慕的男生。当演奏开始时,他总是会牢牢注视她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配合演奏时机的眼神交会。然而,这个动作就是让她非常开心,开心得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也许有人会笑说:「人生中最棒的回忆,只是和喜欢的男生眼神交会这种小事,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寂寞?」但我非常能明白她的心情。无论她往后的人生充满何种至上的幸福,我想她最棒的回忆,始终会是这件「只不过是眼神交会的小事」。 人类的价值基准,本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有时比起致富之后在高级餐厅吃到的全餐,会觉得极贫时代在学生餐厅吃到的几百圆套餐还更加美味;有时比起充实的大学生活中的同居女友,会觉得最凄惨的国中时代里只握过一次手的女生更惹人怜爱。就本作而言,高坂多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佐剃隔著口罩给他的那一吻。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叫做「减法的幸福」呢?我认为这种价值观的倒错,是人类最美的Bug之一。 若说前作《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是有关身体缺陷的故事,本作《恋爱寄生虫》就是关于精神缺陷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这两部作品正好成对。我冒出「缺乏导致生病」的构想,是在二○一四年的早春,但我当时几乎可说完全没有寄生虫的相关知识。巧合的是,莫伊塞斯•维拉斯奎兹•马诺夫的《缺乏寄生虫症》(原书名:An Epidemic of Absence)的日文翻译版,就在同一时期出版了,我是在二○一六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这本书非常耐人寻味,甚至让我忘记自己是当参考资料在读。如果各位读者看了本作之后对寄生虫产生兴趣,要不要试著也读读看这本书呢? 另外本作书名《恋爱寄生虫》,是直接从藤田紘一郎老师的著作《恋爱寄生虫》(讲谈社出版)拜借过来的。谨在此对爽快答应借用书名的藤田老师表达深深的谢意。 第一卷 插图